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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悬崖之上》的诗学平衡与史观表达

2021-11-14陈林圣

电影文学 2021年17期
关键词:金志史观张艺谋

陈林圣

(1.山西师范大学戏剧与影视学院,山西 临汾 041004;2.临汾职业技术学院,山西 临汾 041004)

张艺谋在根据全勇先长篇小说《霍尔瓦特大街》改编而成的电影《悬崖之上》中,再一次让人们看到了其在《红高粱》等电影中就已展现出来的,兼顾浓郁个人形式主义的美学风格,主流价值观导向以及商业性的过人能力。观众在收获一个节奏明快,剧情惊险刺激,环环相扣的标准商业片的同时,又得到了一次史观重塑与精神陶冶。对于众多依然难以平衡电影艺术性、商业性和宣教作用的电影人来说,《悬崖之上》无疑是一个值得深入剖析的对象。

一、多重价值取向聚合下的《悬崖之上》

在探讨《悬崖之上》的诗学平衡与史观表达之前,我们有必要对《悬崖之上》的梗概与创作背景进行简要的梳理。《悬崖之上》的故事发生于20世纪30年代初的中国东北地区,张宪臣等四名曾在苏联接受训练的共产党特工,兵分两路执行代号为“乌特拉”的绝密任务,即营救一位名叫王子阳的人。不幸的是,由于接应者中出现了叛徒,导致行动败露。张宪臣与小兰这一组识破了前来“接应”的汉奸,但其历程也已险象环生;另一组楚良与王郁一开始并未认出敌人,待觉察不对时,已被敌人挟持。主人公们不仅面临任务有可能完不成的风险,自己也危在旦夕。然而,此时同处“悬崖之上”绝境的,还有一人,即一直潜伏在伪满哈尔滨警察厅的共产党员周乙。随后的故事,就以“乌特拉”任务,四人组的绝地求生以及周乙的身份三条线推进。

这实际上是一个多重价值取向实现了融汇调和的叙事文本。首先,在《一秒钟》票房失利之后,张艺谋需要完成一次商业化运作,为普罗大众展现更有吸引力的内容,再次证明自己的票房价值。而《悬崖之上》选择的悬疑谍战题材,以及电影所依据的早已脍炙人口的原著和同名电视剧,本身就足以对观众造成娱乐诱惑。四位能力、经验各不相同的特工由聚到散,而正邪阵营中又各自存在“鼹鼠”,有一个清晰的主线任务即“乌特拉”行动,包括观众在内的每一个人都无法拥有全知视角,主人公命运和任务结果等谜底等待披露。这正是观众喜闻乐见的,容易实现商业价值的谍战片模式。

其次,在盈利需求之外,张艺谋还有意再一次实现“作者”身份的重申。张艺谋始终注重个人风格,尤其是形式主义美学的展现,无论是早期的《红高粱》,再到开辟国产大片道路的《英雄》皆是如此。在拍摄了自主权高度受限的《长城》之后,张艺谋便推出了《影》,这也是其执着于维护其“作者”地位的体现。而在《悬崖之上》中,波谲云诡的斗争发生于东北,苍茫的雪原,旧哈尔滨中西结合的繁华市景,人们厚重的冬装,阴暗的刑场等,都便于导演为观众制造具有视觉冲击的画面,同时人物游走于生死边缘,主人公愿意牺牲自己而挽救战友的大义,以及对恋人和孩子的私人真切情感,又使得张艺谋在唤起观众情绪波动上拥有足够的发挥空间。

最后,有必要着重指出的是,电影还需要实现主流电影的宣教价值,换言之,要对国家意识形态有所体现。这也是《悬崖之上》以及《风声》《秋喜》《东风雨》等谍战电影与可以纵情纵娱的《007》系列、《碟中谍》系列截然不同之处。电影中的主人公通常为智勇双全、意志坚定的共产党员,他们的经历强化了观众对国家意志的认同。在《悬崖之上》中,为伪满政权工作的汉奸高彬、金志德等人的野蛮暴行被充分披露,而张宪臣、周乙等人在不同的战线中与他们进行激烈斗争,这对观众是有着强大的精神感召力的。

如果说,电影就梗概而言,已让人看到了商业包装,个人发挥空间以及主流元素的配置,但这并不意味着电影就能成为一部杰作。而《悬崖之上》还在具体的文本构建上,显露着张艺谋充盈的才思和全面的考量。

二、《悬崖之上》的诗学平衡

就形式而言,《悬崖之上》实现了一种诗学上的人物与结构的平衡。

亚里士多德在其《诗学》中高度强调情节的重要,如索福克勒斯的《俄狄浦斯王》就以情节复杂而紧凑,严密且和谐而被亚里士多德盛赞为最佳戏剧。而人物则从属于情节:“悲剧中没有行动,则不成为悲剧。但没有了‘性格’,仍然不失为悲剧。”这一观点深刻影响了如阿契尔、劳逊等理论家。而如英国剧作家高尔斯华绥则在《关于戏剧的几点滥调》中表示,是人物创造结构,而不是结构创造人物,而《悬崖之上》对此实现了平衡。电影中本身有着合理的“起”(四人空降于密林,分作两队)“承”(两队各自行动,敌我较量逐渐白热化)“转”(周乙伸出援手)“合”(张、楚牺牲,任务完成);有着亚里士多德所说的人物意识到真相的同时命运突转的高潮设计,即张、周相认后,张宪臣认为自己重伤垂死,不如放弃越狱,以死来保护周的潜伏,观众的情感在此被充分震撼;还有双方短兵相接制造的一个个小高潮:张宪臣以一个虚拟的“老夏”诈出了“接头者”的真面目,鲁明在喝了下药咖啡后对周乙产生怀疑,随后临时改变主意跟随王郁进入罗马尼亚大使馆等,密集的形势消长促使着观众仿佛也置身于“悬崖之上”,始终胆战心惊。

并且,在《悬崖之上》中,电影实现了在已有的主要人物关系结构之中,实现所有叙事的推进,包括叙事的逆转,这其实对于悬疑类型片而言是极为重要的,这也是《悬崖之上》情节完美性的体现之一。以同样难能可贵实现主旋律的政宣要求与商业目标的,被普遍认为是国产谍战电影代表作的《风声》来说,电影在孤堡“密室”设置,悬疑与惊悚氛围的营造等方面可谓是技高一筹,然而在最终却不得不引入一个之前从未登场的女护士,安排她从重伤“昏迷”的老枪哼唱的戏曲中听出摩斯密码,从而成功传递了情报。这种“机械降神”(God from the machine)策略自文艺复兴时期以来就被认为是迂拙的。而《悬崖之上》却规避了这一点,叙事中的逆转实际上都有伏笔可循:如在伪满特务假扮接头者与王郁、楚良一起待在大宅中时,楚良用俄语说了句“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而在场的只有周乙会用俄语复述这句话,电影其实早已暗示了周乙的共产党员身份;又如伪警们从金志德的车上搜出了密码母本《梅兰芳游美记》,而电影之前就交代了金志德主动要求周乙上他的车,因为周乙的汽车突然打不着火,而这在东北地区又是极为常见的。甚至周乙自己动手杀死谢子荣,自己送王郁的两个孩子到王郁身边等,也避免了有新角色的加入,这些都保障了故事内在逻辑的严密以及观众注意力的凝聚。

而在此之外,电影中的人物形象也生动鲜明,观众从中既看到了“行动”,更看到推动一系列行动的“性格”:张、周二人成熟老到,但依然难免在关键时刻暴露弱点,张宪臣思念孩子,周乙则在目睹张宪臣被枪杀时点烟的手颤抖了一下;年轻的楚良与小兰各有所长,但不乏稚嫩之处,如楚良轻信了特务暴露了小兰,在听闻张宪臣抵抗不住致幻剂泄露机密后脱口而出“叛徒”等,而小兰则始终是他人保护和引领的对象。在反派角色中,阴鸷老辣的高彬,凶狠的金志德,以及同样稚嫩的小孟,都留给了观众深刻的印象。情节也正是在人物的支配下精彩而合理:富有斗争经验的张、周二人势必要嫁祸给金志德,而老谋深算的高彬也势必不相信金志德是“鼹鼠”,却又必然为了自己的仕途而将金志德当成替罪羊;周乙自然知道高彬已然怀疑自己,但为了给同志复仇而依然亲手锄奸,而在此之前,他从小兰那里拿走了自杀药片,显然已预见了自己的牺牲;谢子荣在出于恐惧叛变之后,异常积极地帮助伪警对付自己之前的同志,除了供出警察厅内有卧底之外,还在火车上不惜亲身上阵修改暗号,这也正是因为他需要让张宪臣等知情者全部死亡,才能更好地生存下去。正邪双方行事都是有合理动机,经得起观众反复推敲,并且驱使着观众思考人存在的价值及人性弱点。

三、《悬崖之上》的史观表达

而就内涵来看,《悬崖之上》实现了准确的史观表达。

电影对于民族伤痛历史有着正确的认知。张艺谋选择了1935年这个时间点,对这一时期中华儿女的抗日斗争进行浓墨重彩的刻画,契合着历史学界的“十四年抗战史观”共识。“1937年作为抗战的起点,近些年来受到了史学界的一再质疑。不论是中国抗战史学界,还是中日历史学界,抑或是二战史研究界,大家都把九一八事变视为日本大规模侵华和中国人民抗战的起点,共同认可中国人民的十四年抗战。”在对九一八事变至七七事变前这期间前赴后继牺牲的仁人志士的礼敬之下,电影沉入到了那一时空之中,高度重视史实的呈现,而非浮于表面,满足于常见符号的堆砌。电影一开始便用字幕提及了时代背景,即日本利用傀儡政权对中国东北进行了14年的黑暗统治,此后登场的反派伪警正是维护这一黑暗统治的力量之一。除此之外,电影还直指作为幕后黑手的反派,即侵华日军。电影中的“乌特拉”行动目标王子阳便是日本人设置在背荫河的生化实验场中的幸存者,在脱逃之后,他也成为日军人体实验罪行最早揭露者之一,后来在抗联对日寇的战斗中壮烈牺牲。在正邪的分野,在谁究竟代表了“乌特拉”(黎明)上,电影的态度是明确的。

同时,电影对于这段历史有着真诚的表达,对身处历史中者有着“同情的理解”。这表现在,一方面,人物的弱点在特定的历史伤痛情境中是可以理解的。如电影中金志德等人在软禁楚良与王郁前,提及所要去的“老邪性了”的大宅原主人为加斯普,身为马迭尔老板的犹太人加斯普因为马迭尔宾馆被日本人觊觎,其子被绑架后杀害。这一史实实际上与张宪臣一家的遭遇形成了一种虚实互文:张王夫妇在投身抗日后,其一双子女的养父母被杀害,两个孩子则靠在马迭尔宾馆前乞讨为生。张宪臣的被捕,很大程度上就是因为他控制不住去马迭尔宾馆前认亲。电影并不因要昵近主流意识形态而规避我方战士的失误,将张宪臣塑造为一个绝对的理智者,而是在互文中再次强调了敌人的凶残无耻。观众在将心比心中,更容易与角色形成共情,张宪臣的形象由此更加真实。另一方面,电影并没有为激发观众的视觉高潮而刻意制造血腥场面,也没有针对女性角色设计擦边球式的“男性凝视”场景(如花样百出的对女性的折辱与酷刑等)。电影中张宪臣受刑、楚良撞车等情节,源自对史实的考据而并非某种另类猎奇的想象,民族心理创伤得到了尊重。

在陈国富、高群书的《风声》被誉为“《风声》之后再无传奇”后,张艺谋的《悬崖之上》无疑给予了我们巨大的惊喜。在各种主客观因素影响,多种价值取向的撞击下,张艺谋选择了由全勇先提供的精彩纷呈的谍战主题,并在具体文本的构建上,实现了人物与结构的诗学平衡,以及一种健全的史观表达:直视无名英雄们在与日寇和伪满政权斗争中的牺牲,对他们个体乃至整个民族表达了真诚的关怀。应该说,结构巧妙,思路开阔,导向明确的《悬崖之上》,对于中国电影人实有启迪意识、开阔视野之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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