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神话主义的影视文本改编
2021-11-14刘泽溪郑执浩
刘泽溪 郑执浩
(1.中国人民大学新闻学院,北京 100872;2.中国人民大学国际关系学院,北京 100872)
近年来,国产漫画电影黑马层出,涌现出一批以《西游记之大圣归来》《小门神》《大鱼海棠》《白蛇:缘起》《哪吒之魔童降世》和《姜子牙》为代表的优质电影,尤其是《哪吒之魔童降世》,以高质量、高口碑、高票房位列中国动画影视榜第一名,塑造了别具一格的中国古代神话人物形象。对传统神话故事IP的现代化改编,已成为中国动画电影创作的重要题材,通过对中国古代经典神话故事及人物形象的二次演绎,该系列电影作品已经成为中国影视行业的靓丽景观,参与到新时期社会主义文化事业的建设中。
一、国产神话题材动画电影发展历程
1922年,《舒振东华文打字机》的公映开启了中国动画创作之路。国产动画电影经过一个世纪的探索、发展与迭代,无论是题材种类、人物塑造、剧情设置还是视觉效果上,都取得巨大突破。随着中国内地电影市场规模的增长以及传播渠道的拓宽,国产动画电影的媒介影响力和受众范围也不断提升。
在水墨、剪纸、皮影和木偶等传统民间艺术表现形式的基础上,中国动画作品凭借民族特色,在国际动画电影舞台大放光彩、斩获众多大奖。在20世纪60年代末到80年代,涌现出以《大闹天宫》《哪吒闹海》《九色鹿》《天书奇谭》为代表的神话题材电影,在世界范围内引起轰动,其影响力甚至不逊于同期迪士尼作品。
相比20世纪80年代的开疆拓土,90年代国产动画电影的发展似乎显现颓势。随着电影行业的市场化运作,由国家统购统销的“产—销—映”一体模式逐渐终结,以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长影美术片厂为代表的动画制作单位直接面对市场。此外,受制作方式和媒介终端的制约,国产动画电影只能通过电影院胶片放映,而美日进口动画片可以直接通过电视终端全国同步放映。
2000年之前,国产动画电影的创作始终差强人意,创作数量稀少、内容题材单一、剧情叙事较弱。直到20世纪后,依靠国家宏观层面的产业扶持以及中国动画创作者的积极进取,国产动画再次迎来发展期,值得注意的是,该时期的动画作品多为动画连续剧,动画电影的创作相对弱势。在21世纪初,国内电影有限的市场规模难以激发动画电影的创作热情,除了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外,其余动画电影创作质量也不尽如人意。
2000年以后,一些本土民营影视机构依托海外动漫创作经验,投身到国产动画电影的创作中,先后诞生出北京优扬、广东原创动力、杭州今古时代、环球数码、杭州辉煌时代等国产动画电影创作企业,为国产动画电影的发展注入动力。
2015年,《西游记之大圣归来》凭借8.3分豆瓣评分、9.5亿的票房总数,迎来了国产动画新一轮曙光,紧随其后上映的《小门神》《大鱼海棠》《风语咒》和《白蛇:缘起》等作品,均获得高额票房与优质口碑。而2019年上映的《哪吒之魔童降世》,更是以49.7亿的票房,占据中国电影票房排名的亚军宝座。《哪吒之魔童降世》的成功,不仅强化了受众市场对国产动画电影的角色期待,更被拔擢到爱国主义与民族文化复兴的高度,被誉为“国漫再度崛起”的重要标志。
对国产动画电影的研究,学者多采用文本分析法,将电影文本的人物形象、故事背景、情节建构、价值内核和视听效果作为研究对象,分析电影文本的内容创新。也有学者以民族文化传承与创新的宏观视角,审视国产动画电影的民族特性,将动画电影作为中华文化建设的具象化载体,关注作品与其创作时代特征和受众文化语境的内在联系。在动画影视文本中,创作者通过影像符号与声音符号勾勒出架空背景下的故事情节,在特定时空、背景、系统和结构内进行文本创作。
二、经典神话故事的阐释空间
(一)神话主义与神话复兴
在近代文明发展史上,神话传说曾经一度被人们淡忘。神话本身寄托着人们借由想象以征服自然力、支配自然力的愿景,神话中的各类神祇,也是人类对宇宙奥妙和自然力量的具象化呈现。伴随着社会生产力的不断提升,曾经为人类恐惧膜拜的自然力不再神秘莫测,甚至为人类支配,运用于人类的社会生产中,神话也就随之消失淡忘。19世纪被认为是西方理性驱逐神话的时期,工业化生产方式对社会生产效率的追逐,使个体遗忘了流淌于血液中的神话记忆,神话遭到了前现代性的空前解构。而历史的反差让人始料未及,20世纪又成为神话全面复兴的世纪。当代文化体系并非废弃了神话与非理性以后的新发明,而是传统神话在现代社会中的自我复生。
20世纪后半叶以来,人类社会再度进入到平稳发展的黄金时期,和平安稳的外部环境进一步解放了社会生产力,物质财富的累积保障了基本的生存需求,人们拥有更多闲暇投身于精神文化的追求。进入21世纪,全球化、媒介化和数字化趋势进一步强化,人类社会生活方式面临前所未有之剧变,文化精英对文化资本的认知与开发形成了新的国际潮流。作为文化资本的神话思维与神话题材,成为文化产业和文化学研究的热点。
现代文化产业和大众媒介的兴起对神话资源进行编码、转化与重构,封存于民族记忆深处的神话符号借由多样化艺术形态转移至现代社会文化语境中。作为人类创造的文化形态表征,神话通过解释宇宙、人类与自然起源以及现有秩序的界定,表达并塑造着人们的信仰、宇宙观与人生观。神话在文化形态发展中创造性转化为动漫、游戏、小说、雕塑等多元艺术形态,参与到现代化社会文化建设。
神话文本的形成并非一蹴而就,神话人物形象的定型转化过程,在不同阶段存在着景观转化和艺术加工的差异。经过人际间的口口相传,神话意义已经超越文化符号形式,沉淀为人类文化记忆的根本。现代性的扩张以及后现代性弊端显露,反思现代性的思潮也开始出现,一些人文社科类学者借由神话资源价值回溯历史记忆。经远古神话转化为当代文学或者动态影视文本,在新神话主义的潮流中体验,神话、魔幻、玄幻题材的文学艺术创作大规模兴起,这些作品表现出对神话想象和传统信仰的回归,在价值观上反思批判现代文明社会。
在反思当代社会价值观的同时,新神话主义思潮亦带给大众精神启迪。以《西游记后传》《悟空传》《大泼猴》《凤鸣岐山》为代表的改编神话文本,借助大众传媒和观影意识,唤醒参与者的文化记忆与神话信息,治疗现代性的文化传统健忘症。古代神话在21世纪赛博空间中的改编演绎,将现实的逻辑与超验的力量进行融合,使艺术文本缔造的想象时空变为一种审美理想和时代隐喻,在塑造人物形象、叙述文化想象的过程中,建构内在的价值精神。
(二)经典神话故事的嬗变
作为中国古代民间传说的代表,《西游记》与《封神演义》一直保持着活跃生命力,在长期的文化生产中,凝固为稳定的文化主题,为后世创作者不断改编,以文学文本、绘画文本、影视文本等多元文化形态活跃于大众媒介。其中的原生动力在于作品内容的贴地性和争议性,故事内核直接指向了特定社会范围内的普遍问题,经过传承、改编与积累,不断被赋予不同代际群体的价值感悟与生活经验,其文本的阐释空间和演绎方式也不断丰富。
《西游记》与《封神演义》两部章回体小说发行于明朝,在民间传说的基础上进行了改编、想象与扩展。两部小说虽然都是神魔题材,却取材于“玄奘天竺取经”和“武王伐纣”的真实历史事件。《西游记》与《封神演义》主要依靠小说文本传承,作者根据历史事实和宗教符号展开天马行空般的想象,用文字符号进行描述,并辅以插画等图片符号帮助受众建立具象化认知。
经过文化精英与普罗大众的协作传承、演绎与改编,神话故事经历不同时期、不同文化群体的多重浇灌,也呈现出不同的故事剧情、人物特征和精神内核。神话本身由人创作,也和其他形态的文化符号一样,承载着特定的信息内涵。尽管孙悟空、哪吒和姜子牙等神话人物形象及其传说事迹,已经在时间线性传承中固定,但是从小说文本到图片漫画,从动画电影到真人影视剧,对神话人物角色的创新与诠释从未停止,这些虚拟角色形象长期充斥于大众视野,借助多元媒介形态传递中国神话的古今唯美特色。
《西游记》中的“孙悟空”的原身为女娲补天遗石,受天地灵气、日月精华供养,化身为灵明石猴,成长于山野,与精怪为伴,在大闹龙宫、地府和天庭之后,为西天如来佛祖镇压在五行山下五百年,获释后护卫唐三藏完成“西天取经”大业。曾经桀骜不驯、顽劣不堪的泼猴在传统伦理秩序的规训下,历经重重磨难、一路降妖伏魔,实现了由“妖猴”到“斗战胜佛”的角色蜕变。
姜子牙与哪吒都是《封神演义》中涉及的人物。“姜子牙”在历史上有真实原型,即商末周初名家姜尚,根据正史记载,姜子牙出生于落魄官宦之家,以屠肉卖酒谋生,自学天文地理与军事谋略,于高龄得西伯侯姬昌重用,领导西周完成伐纣灭商大业。《封神演义》中,姜子牙大器晚成,四十二岁拜于元始天尊门下学艺,七十二岁奉师命下山代天封神、辅佐人间明君。初期历经红尘磨难、隐居磻溪著书,待时机成熟辅佐西周君主讨伐暴君、完成封神大业。
“哪吒”这一人物形象同时出现于《西游记》和《封神演义》文本中,其形象来源最早可追溯到古波斯神话中的战神“努扎尔”,后入释收录为古印度神话佛教护法神“那咤俱伐罗”,在南传佛教本土化过程中又为道家文化吸纳,演化为道教神仙形象。宋朝时期已有关于“哪吒”记载的文学作品。“哪吒”的系统化神祇形象正式定型于元朝《三教搜神大全》,以后《封神演义》《西游记》《南游记》等小说文本中涉及“哪吒”形象的描述,基本都参照《三教搜神大全》内容设定。
身为陈塘关总兵李靖第三子,被母亲怀胎三年余哪吒方才出世,天生神力且有法宝庇护,经历翻江倒海、诛杀夜叉、抽龙三太子龙筋后,招来四海龙王以陈塘关百姓性命相要挟,被迫自刎。得师父太乙真人以莲藕重塑肉身,辅佐武王完成伐纣大业。
民间文本的传承总是不断演变,无论是《西游记》中的“齐天大圣”还是《封神演义》中的“姜子牙”与“哪吒”,其人物形象的创作、发展与传承过程也是一个动态的符号化过程,每一次符号内涵的演变都不是无意识的偶然性变化,而是受到特定时空特征、政治体制、文化氛围等因素共同影响。
经过数百年的发展与传承,《西游记》与《封神演义》的故事在演变过程中,已经内化为中华传统文化的一部分,凝聚了中华民族的历史记忆,在不同时期被赋予不同的价值内核,积淀了中华民族的生存经验、思维方式和性格特征,这些丰富的文本内涵是经典神话持续演绎、改编与传承的动力,也为古代神话的现代化演绎打下基础。
(三)神话叙事资源的转码
文明之间形态的差异共同塑造了今日繁盛的全球图景,但在文明的演化中,几乎都会经历图腾崇拜、祖先祭祀,并诞生出本土化神灵崇拜、书写民族化的神话故事。几乎所有的文化中,神话都具有悠久的历史,几乎贯穿于人类精神活动始终,即便是在今天,离散于数字化网络空间的传媒产品,都与原始神话紧密相关。而中国更是如此,作为四大文明古国中唯一延续至今的文明,中华文化有着悠久的神灵祭祀和鬼神崇拜传统,也就诞生出丰富的神话资源。尤其是在本土道教“万物有灵”思维的影响下,形成了天地神人鬼、蠃鳞毛羽昆等共存的神话图景。倘若审视今日依旧在传承演化的文化形态,不难发现,这些文明无不从原始神话逐渐走入现代文明。
中华传统神话蕴含着丰富的叙事资源,通常将故事设置在叙事、善恶、美丑、正邪之间进行博弈互动,以超自然的诉求表达对于现实秩序中神秘力量的探索。譬如《封神演义》就是对“武王伐纣”历史史料的二次改编,在正史基础上添加了宗教与魔幻元素,赋予了文学文本以娱乐性。让读者在人物的无形、人性与神性的鉴赏中反观生命的指涉,以求在道、理、情的反复纠葛中得到文化与身份认同的满足感。
大众文化形态的发展,催生了文学、漫画和影视等大众文化作品主题的丰富,以传统神话改编的文化产品蓬勃发展,重构了神话叙事的内容生产与叙事景观,令神话主义研究再度升温,也让传统神话转化为影视娱乐资源、经济资源和意识形态资源。
根据中国经典神话改编的动画电影,是在民间传说、神话故事的基础上,在漫长传承过程中不断被编码、转码与解码,重构了天地人神鬼共存的超现实时空。经典神话题材的叙事载体根植于中华文化的原生记忆和符号积淀,保留了民族历史记忆和情感体验。神话传说将神仙、妖魔、鬼怪与人类等多元活动主体置于统一的叙事时空,通过多元主体的互动表达创作者对天地万物运转方式的理解。
三、古代神话IP的现代转码
(一)价值内核的现代化处理
从后经典叙事学视角分析,不同时期,不同创作者对同类神话IP进行创作演绎的时候,须紧扣时代脉搏,根据时代更迭赋予不同的主题内核。《西游记之大圣归来》的主题概括为“自我回归”,曾经的反叛英雄在小人物的指引下,明白了责任与牺牲;《哪吒之魔童降世》则是“抗争命运”,契合了拼搏奋斗、顽强不息的进取精神;《姜子牙》的精神内核则更加复杂,在苍生与个体的抉择中,身为众神之长,是应该“舍一人而保苍生”,还是“视一人如天下”?而在集体利益和个人职责的冲突中,是应放弃自我、跟随集体,还是选择坚守自我站到集体对立面?整部电影,姜子牙都在找寻真相与答案。
《西游记之大圣归来》延续了中华传统西游神话IP,江流儿、齐天大圣、天蓬元帅、白龙等主人公的角色设置上也取材于原著,却将故事背景设置在大圣被关押在五行山中的空白时间段,大圣与唐僧的相遇也进行了调整,释放孙悟空的不是“西行求佛的唐三藏”,而是“稚气未脱的小沙弥江流儿”,故事目标并非西天取经,而是护送女童归家。在抗击妖王、拯救无辜孩童的过程中,江流儿不幸丧命,面对苍生的期待、妖魔的肆虐,孙悟空终于领悟了责任与牺牲,踏出了解除封印、回归本我的重要一步。这种大胆新颖的故事设定,迎合了80、90后观众群体的叛逆精神,在唤醒童年记忆的同时建构新的文本意义。
《哪吒之魔童降世》也在《封神演义》的基础上进行了大量改编。按照小说文本的人物设定,哪吒为灵珠子转世,生性暴戾、残忍好斗,先后打死东海夜叉和龙王三太子,在四海龙王的兴师问罪下“剔骨还父,削肉还母”,又被师父太乙真人以莲藕身复活,加入到周武王伐纣大军建功立业,最终以肉身成圣。而《哪吒之魔童降世》修改了背景设置,灵珠子转世的身份被改编为“魔丸之身”,宿敌三太子成为哪吒生死与共的挚友,仙风道骨、鹤发童颜的太乙真人变为操着浓烈四川口音的圆润胖子,本应在朝歌担任国师的申公豹依然在昆仑玉虚宫麾下,与龙族暗中勾结、谋求金仙之位。
PITC采取“知情不拒绝”原则,由医务人员帮助就诊者做出决定,积极鼓励就诊者接受HIV抗体检测,简化了知情同意和敏感信息的询问,减少了就诊者的“羞辱感”,就诊者容易接受[5]。有研究表明[6-7],在医疗机构开展PITC服务,可以有效增加HIV抗体检测量,有效发现感染者。
按天尊设定,哪吒本应为“天选之子”,却因为昆仑恶徒申公豹和龙族作梗,误为魔丸化身。陈塘关百姓对魔丸的偏见与恐惧转移至哪吒身上,加上父母、太乙对哪吒行为活动的限制,更加强化了哪吒叛逆极端的性格。整部电影的基调也由此定下:主人公哪吒在亲人、师长和朋友的引领下,反抗生而为魔的命运,在天雷劫中守护陈塘关百姓,从魔童蜕变为英雄。
《姜子牙》虽然延续了《封神演义》中“武王伐纣”的故事剧情,其人物角色也都取材于神话文本,但相比《西游记之大圣归来》和《哪吒之魔童降世》,《姜子牙》几乎是彻底颠覆原著的故事剧情和价值内核,通过封神的故事外壳讲述了一场涉及神仙、狐族与人族的阴谋。如果说《西游记之大圣归来》和《哪吒之魔童降世》依然遵循了原著中“正邪不两立”的鲜明立场,那《姜子牙》就是对“封神”故事的颠覆演绎,身为静虚宫大弟子的姜子牙,在身份立场和对错取舍中挣扎彷徨。
(二)人物个性特征创新
按照时间序列来看,从《西游记之大圣归来》到《哪吒之魔童降世》再到《姜子牙》,创作者对人物形象和个性特征的塑造日趋多样化、反传统化,不断突破传统神话传承中积累的固态印象。
《西游记之大圣归来》保留孙悟空狂放不羁和江流儿执着不懈的原著设定,并在原著基础上进行现代化创新。在孙悟空的形象勾画中,增加了“法力被封”的人物设定,虽然获得人身自由,其法力神通却为佛祖封印,失去法术庇佑,昔日威风凛凛的齐天大圣沦为山野猴妖,连寻常山怪也敢欺辱。这种失去光环、跌落神坛的情节设定暗含“阶层下滑,命运多舛”的隐喻,为“挣脱封印、找回自我”的结局埋下伏笔。而命运的逆袭也迎合了80、90后受众群体的现实境遇,容易引发受众的情感共鸣。在江流儿的形象塑造上,强化了“圣僧”特质,喋喋不休令悟空崩溃、坚持不懈拯救孩童等情节安排,既增添了幽默感和观影情趣,也展现了人物鲜明个性。
相比早期文学、漫画动画作品,《哪吒之魔童降世》在人物形象和个性特征上都做了较大幅度改动。哪吒的视觉形象一改往日的英俊潇洒,不仅形象丑陋,更通过黑色眼影平添阴暗邪气,这种形象昭示了“魔丸”身份,以“丧萌”形象取悦观众。而在电影高潮摆脱乾坤圈的限制,“丧萌魔童”又蜕化为“邪魅飘逸”的英俊形象,变身设定也将故事剧情推向高潮。
相比孙悟空和哪吒,姜太公的形象颠覆程度更甚。据《列女传·辩通》记载:“太公望年七十,屠牛于朝歌市,八十为天子师。”也就是说太公辅佐武王伐纣时已为老年,但电影却将姜子牙改编为寡言高冷的中年大叔。为了突出人物形象张力,创作者大量插入姜子牙与同门申公豹、萌宠四不相的情感互动。
从叙事方式上看,一般的人物经历都是从失去某些事物开始,或相较于周围环境中的其他人,被剥夺、限制了某种特征,接着这个人便在一连串不寻常经历中不断找寻。在剧情推进中,人物角色不断经历仪式并脱离某种境界,发现内心深处的本我,不断提升自我境界,让自己进入一个更加多姿多彩而成熟的境界。
(三)人物关系的当代演绎
人物关系可以成为角色情感输出口,在角色间的对话、动作、神态等相处互动中,观众可以获取人物个性特征、心理状态等隐性信息。角色间的互动也在多层次、多维度塑造了人物形象。
相比文学作品中父子关系的水火不容,《哪吒之魔童降世》中的李靖以大爱无声的方式守护哪吒成长,面对村民的误解,李靖凭借夜叉体液判断出哪吒的见义勇为,偷偷抓捕夜叉,要在寿宴上当众还哪吒清白;面对无法改变的天雷劫,宁愿以自己性命换哪吒平安……深沉的父爱赋予了哪吒直面天雷劫的勇气,更释怀了父子间的羁绊,让哪吒感受到久违的温暖与关怀,也激发了魔丸的善念。
《姜子牙》中姜子牙虽然被放逐至北海思过,虽承受独钓寒江雪的苦寒与孤寂,却仍有申公豹和四不相陪伴,申公豹的悉心照料、四不相的精神鼓励以及小九的誓死守护,助力姜子牙不断接近真相,人物间关系的层层递进,也勾勒出人物性格的多面性与矛盾。这种多面性与矛盾,又反向塑造了角色形象,强化观众对角色本身的印象。
四、新神话主义的叙事
“新神话主义”概念兴起于1976年,用来指称西方文坛中出现的,以传统魔幻题材故事诠释现代社会生存困境的文风现象。在20世纪90年代中后期,全球电影市场掀起了“新神话主义”的文化浪潮。作为一种文化现象,新神话主义代表了大众文化思想的价值动向,是现代社会文化精神消费与工业化生产的产物,在价值观上体现出现代性与自反性,通过神话传说等原始主义的幻想世界实现价值回归。新神话主义超越神话主义范畴,作为艺术门类,超越了对传统神话的单纯描写,通过建立新型神话叙事体系颠覆传统神话和神祇的神格特征,即“以神言人”,借助神祇的外壳以人性来填充神性。
(一)传统与现代的镜像呈现
在工具理性的操控下,尤其是在数字化技术和互联网为底层架构的现代化生活方式中,人类感官与思维从客观时空中剥离出来。在这种背景下,昔日基于集体生产和共同信仰的集体认同瞬间崩塌,在价值共识难以建立的现代社会,更需要建立共识和认同,新神话主义也由此兴起。新神话主义作为深化思维的现代演绎,使人与外部世界的经验性联系得到沟通,成为大众情感的宣泄路径。
作为禁忌与欲望的满足,神话是自我与非我、异质化自我意识与同质化外部世界形象的沟通渠道,通过神话创作,人们能够在想象的世界中找回失落的人性,释放被现实压抑的情绪。相较于文字载体,新神话主义借助CG动画、虚拟现实、全息投影、3D立体等影像创制技术迸发出更强烈的传播效果,对受众视听觉感官形成更加具象化、直观化的冲击。
新神话主义通过高度的概括和强烈的情感渲染结合,在神话时空中构建起秩序与规律。根据经典神话改编的电影,虽然呈现的是独立于现实世界、具备完整独立运行体系的世界,但是在人物形象、剧情走向和表达方式上传达出现代人的心灵诉求,以唤起受众情感共鸣,对现实生活进行另类再现。
该类电影运用了大量玄学、宗教、神魔类符号,并对原始文化意象进行现代化演绎,将流行文化元素和传统文化元素进行嵌入式融合,试图使其更具现代化、本土化的价值内涵。由于该类题材的影视作品大量援引神话资源,在叙事中要尝试建构独立而深层的叙事逻辑,突破传统文本中的固态人物形象特质,对神话进行超越。
通过媒介形态与符号系统阅读神话故事,个体会接收到文本象征性符号承载的信息,并根据自身经验与认知框架汲取隐含信息,追求存在的体验,将自身生活经验、内心存在感与现实产生共鸣,进而发现自我。
《西游记之大圣归来》中,失去法力的臭猴子在江流儿身上看到了责任、勇气与担当,面对妖王混沌的吞噬,找回了本我,挣脱封印,重新成为齐天大圣,只是这一次,他不再逆反,而是要守护苍生。《哪吒之魔童降世》中敖丙与哪吒从相识到对立,再到最后共迎天雷劫,两者关系的转变超越了传统神话叙事的正邪二元对立,逐渐转变为人性和神性共存的复合体,表面在讲述神,实际上在说人。《姜子牙》更是在众神的质疑中,发现了“神”的真谛,用自己的方式,去成为心系苍生的真神。
(二)感性神话中的理性思辨
《西游记》和《封神演义》所带有的神话色彩不言自明,故事包含的神话思维与当代影视文本创作具有天然的契合点。早在动画电影上映的数百年前,明清时期的士人阶层已经开始挖掘神话传说中的价值符号,结合时代特征与个人体验,对古代神话和民间传说进行二次编码。新神话主义视野建构的神话题材电影,关注的主体通常是个性化的、超脱于正常生存状态的角色,有些甚至带有“反心理性”。
剧情走向常常以人物的身份设定、利益诉求和价值立场相关,人物的个性特征遵守身份中的文化与思想逻辑。“大圣”“魔童”和“太公”的身份设置让他们跳脱于传统神话秩序之外,直面人性的考验。《西游记之大圣归来》在开篇伊始就标明了“法印”,让傲视群雄、威风凛凛的齐天大圣沦为一只“臭猴子”,和低段位的山妖斗智斗勇。《哪吒之魔童降世》放大原著“一千七百劫杀相”的体貌特征,将哪吒直接描绘为“人见人惧的混世魔童”,“魔丸附身”的身份设置招致了哪吒在群体身份上的背离以及情感判断上的否定。《姜子牙》中,曾经在伐纣灭商大战中威风凛凛的姜子牙,却因为坚守本心被贬黜北海,在真相与幻象的纠缠中寻找本我。
作为对神话主义的超越,新神话主义通过对神性的剥离以及人性的赋予,让神祇回归于人性,实现对人性的曲折呈现,与之相伴的,是新神话主义对反派诠释方式的丰富,对神仙和妖魔等身份符号的理解和表现也产生新的变化,这种变化趋势随着时间序列逐渐增强,具体表现为身份立场的突破。《西游记之大圣归来》中正反派立场与形象是泾渭分明的,守护女童归家的江流儿、大圣和天蓬代表了正义,劫掠童男童女用以炼丹的山妖则是立场鲜明的反派。
《哪吒之魔童降世》中,反派角色申公豹与龙族和正面人物太乙真人、总兵夫妇、哪吒依然有着鲜明的立场对立,但是在人物形象的塑造上却更加鲜明,不再单纯刻画反派人物的反面形象,而是转换立场、赋予反派一定话语抗争权利。譬如龙王向敖丙讲述龙族秘辛,龙族作为万鳞之长、妖族之王,在上古时期归顺天庭,看似风光无限,却只是协助天庭镇压深海妖物的狱卒,终日困于锁龙柱上提供神力。最可悲的是,即便龙族位列仙班,在世人的认知中依然是妖怪。而申公豹之所以走向反派,也因豹子精修炼成仙而饱受歧视。正如他所言“成见是一座大山,任你如何努力,也没法搬开”,承受世人成见的不只是申公豹,还有身而为龙的敖丙、身而为魔丸的哪吒,虽然价值立场相互对立,但成长经历却有共同之处。
《姜子牙》则是对《封神演义》中角色定位进行了颠覆式改编,曾为商朝国师的申公豹成为正面人物,为守护姜子牙命丧于狐妖之手;静虚宫中的天尊,却成为幕后黑手,与九尾狐族秘密勾结,以强化对人间的控制;原著中的暴君纣王,也在封神大战后存活并成为姻缘神;九尾狐族在一定程度上成为受害者,受宿命锁羁绊封锁于归墟中永世不得超脱……当正邪立场颠覆、信仰崩塌,妖与神的身份界限模糊,姜子牙在整部剧中寻找“神”的真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