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员叙事与角色转型
——马烽、孙谦电影剧作再解读
2021-11-14刘芳坤
刘芳坤 白 慧
(山西大学文学院,山西 太原 030006)
在中国当代文学史中,“山药蛋派”可谓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但长期以来,某种难以言说的尴尬境地也由此暴露。一方面,“山药蛋派”作家以小说创作见长,从小说出发回到“叙事当时”,作家的创作意图、政治期待往往于文本之中充分显露,隐匿其间的话语期待与现实生活产生了某种裂隙,而这恰是主流评价对“山药蛋派”小说充分肯定的缘由。但相较来说,学界针对“山药蛋派”电影文学剧本的考察无论从数量还是成果展现来看,都处于较为缺失的状态。本文主要以“山药蛋派”代表作家马烽、孙谦的电影文学剧本创作为研究对象,试图从社会、政治、文学的角度对“山药蛋派”电影剧作进行再解读。
一、剧作“动员”的触发
孙谦作为“山药蛋派”第一人于1949年率先进行了电影剧本创作,在此之后,“晋绥五作家”之首的马烽也开始了剧本创作,并屡屡与其合作,两人留下了一系列代表作品。剧作内容大多从抗日主题以及建设问题出发,例如,在“十七年”阶段,《光荣人家》《未完的旅程》等剧作展示了一幅幅抗日图景,而《葡萄熟了的时候》《夏天的故事》《我们村里的年轻人》等剧作则多与社会主义建设问题相关。到了“新时期”,剧作仍然围绕着时代建设问题展开,并依然立志于塑造“时代人物”。典型作品如《几度风雪几度春》《咱们的退伍兵》以及《山村锣鼓》等,摄制的影片《泪痕》《黄土坡的婆姨们》等也在影坛占有一席之地。
笔者在细读剧作的过程中发现“动员”一词在剧本中频繁出现,有时直接出现于人物对话中,有时以更为隐晦的方式加以表述,其间深意有待具体分析。马烽、孙谦来自晋绥边区,是在党的培养下成长起来的作家,他们深知:与小说这种以文本为呈现方式的艺术形式相比,电影文学是更利于“动员”的。从作家话语表述、行文结构的逻辑来看,“动员”显然成为剧作强调的重点,这便不免引发我们的进一步思考:何为“动员”、为何“动员”以及如何“动员”的问题。
众所周知,“山药蛋派”作家是在毛泽东《讲话》精神的指引下成长起来的,凭借着强大的精神指引以及“向党、爱党”的政治自觉性,剧本创作显然也与上层意志、时代背景紧密勾连。在《讲话》当中“动员”图景已然显露:“我们今天开会,就是要使文艺很好地成为整个革命机器的一个组成部分,作为团结人民、教育人民、打击敌人、消灭敌人的有力的武器,帮助人民同心同德地和敌人做斗争。”将文艺作为团结人民、斗争敌人的武器既是出于“动员”的需要也是“动员”的有效方式。随后,在1943年招待陕甘宁边区劳动英雄会上,毛泽东围绕《组织起来》的一番讲演则更加明晰地阐释了“动员”的真正内涵:“就是把群众组织起来,把一切老百姓的力量、一切部队机关学校的力量、一切男女老少的全劳动力半劳动力,只要是可能的,就要毫无例外地动员起来,组织起来……”显然,“动员”与“组织群众”在某种程度被画上等号,“群众成为‘动员’结构中最为重要的一个概念”,而作为被动员的主体(群众)对国家政策的认同以及主动响应便成为“动员”机制顺利实施的保证。因而,在剧作家的笔下“动员”不仅成为现实生活的有效反映,更饱含作家的政治期待,转化到具体的剧作“动员”情节,便要求动员者的主动出现与被动员者的积极配合,这些人物也自然成为剧作家塑造的典型。
二、“十七年”剧作:“卡里斯马”的登台
王一川认为,所谓卡里斯马是“神圣化”的代名,而典型就是卡里斯马的符号。在许多红色经典当中,“卡里斯马典型不仅是社会主义意识形态在符码化时期的必然要求,而且是它的必然产物”。农民作为一个昔日被压迫的阶级,每个成员都具有卡里斯马人物的潜在素质,在文学作品中这也常常表现为青年农民的形象塑造,而在马烽、孙谦“十七年”电影剧本的创作中这一问题便自然转化为“动员”叙事,并与卡里斯马成熟过程一一对应。“动员”首要面临的便是区分主客体,简而言之便是“动员谁”以及“谁动员”的问题,这便自然生发成为卡里斯马人物构建的过程,而这一难题也与不同动员手段相互交叉、互为补充。
在剧作家的安排下,“动员”的实现往往遵循自上而下的有效范式,无论是带有命令意味的政策宣发抑或是正面肯定预设结局,对于上层、国家的政策响应往往成为决定性方向,因而不难发现,担任“动员”任务的人物通常以干部、组织者的身份存在,例如《扑不灭的火焰》中担任游击队班长的蒋三以及《我们村里的年轻人》中的赵书记、老社长等人。动员者并不局限于一人,但他们往往代表党的正确指示与政治方向,而他们这一类人通常也作为党的意志的传送者向具有卡里斯马潜质的人物输送社会意识形态。孙谦在《葡萄熟了的时候》当中针对支书解决合作社葡萄销路问题有过以下描述:“这样吧,你(珍珍)动员一下团员们,让他们给大家解释一下……”此时的合作社面临着葡萄滞销的现实难题,而作为一村之长的支书当下的首要任务不仅在于解决葡萄的销售问题,更承担着安抚众人情绪的重要责任,“让大家不要着急,安心收葡萄”。在支书的安排下,此时的动员主、客体便有了明显区分,“动员”所传达出的信息显然是让团员们接受任务并向下属社员解释当前状况,而被动员的一方因其安排做出回应,“动员”的目的显然更为明确,支书的“动员”话语在这里明显透露出工作任务的紧迫性,因而尽管在话语表述层面叙述口吻相当温和,但其中渗透的命令意味不容忽视,珍珍等人对任务的接受以及自觉采纳便成功转化为对上层权威的服从。这符合卡里斯马人物形成的必要条件,对于动员任务的认可更多的是出于对动员背后集体生产方式的认同,在潜移默化的影响下卡里斯马典型逐步生成。
而相较于上述任务宣发式的“动员”,从心理上对广大群众予以鼓励与肯定也不失为一种有效的方式,即对构建过程中的卡里斯马典型进行潜在灌输。鼓励式的“动员”不仅调动了青年们的工作热情,使之从心理乃至外在表现完全接受当前的任务,更在领悟之后主动参与建构。“动员”在此时既作为手段,又以最终结果的方式呈现,青年们对于成长为卡里斯马呈现主动姿态。作家在此不仅提供了动员的不同方式,更提前预设了动员的完满结局,并以此方式告知广大受众走向美好愿景存在一条可实现的路径。《丰收》中的陈初元迫不及待地向村民们描绘了当前建设的伟大事业以及触手可及的未来。这种“动员”来源于陈初元的真切体验,而在切实感受到现实生活的变化后,他主动将自身纳入生产建设的征程之中,并顺理成章向广大群众发出号召:“同志们,为了建设咱们的祖国,为了抗美援朝的胜利,为了把咱们的生活过得更好,咱们要响应毛主席节约增产的号召,开展一个大生产运动,咱们要在二亩土地上,生产出三亩地的粮食来!”显然,此时的“动员”完全契合了陈初元的心理预期,相较于政策、任务下达式的“强制性动员”,对于当前现状的肯定与对未来的美好设想更从心理层面调动了群众参与的积极性与主动性,因而受到众人的一致肯定。
当然,动员的方式也并非一成不变、完全割裂,上述两种方式往往于文本当中同时出现、互做补充,因此也涉及动员对象的态度问题,而在动员双方的互动过程中上述手段得以充分展现,而被动员者则通常囊括全体成员,因而也与上述动员方式相互呼应,对于大多数人而言上级任务的传达以及未来构想足够成为主动靠近并接纳“动员”意图的理由,因之,这一动员结构的完成便形成一种固定模式:干部/领导者(动员者)—传达命令/预设图景(动员方式)—群众(被动员者),当然这也确实是一种理想化的状态,不可否认的是作为被动员的一方在面临感召之际会存在脱离、抵触的想法,而这部分人我们也通常持以否定性叙述并将其作为落后人物看待,而此时的动员者便作为党的发言人不断灌输、传达上层意志,被动员者往往有机会成长为卡里斯马典型并带动此部分人转变。
三、“新时期”剧作:“卡里斯马”的转变
作为“神圣化”的代名,卡里斯马这一在“十七年”剧作中的惯用方式在“新时期”仍然适用。让卡里斯马潜质获得激发的条件首先在于社会的结构,“新时期”的结构转型显然为卡里斯马的转变埋下伏笔,更为重要的一点在于,卡里斯马生成的另一个条件在于意识形态的觉醒,之前作为传送者的党代表往往向具有卡里斯马潜质的人输送了社会意识形态,即前文所谓的“动员”的触发,而农民青年由之领悟社会意识形态成长为卡里斯马,但在“新时期”的剧作中,“动员”意图在某种程度的转变却呈现出新的社会面貌,卡里斯马典型的成长需要重新界定。
因为电影《泪痕》的热映,由孙谦、马烽原作的剧本《新来的县委书记》成为最著名的“伤痕文学”代表作,在不少的文学史专著中称这部作品为“新时期文学的报春花”,由李谷一演唱的插曲《心中的玫瑰》更成为时代记忆,至今仍在网络有极大的转发量。然而,阅读原刊发作品以塑造县委书记朱克实致力于将金县建设成大寨式典型为中心的情节,一个明显的感受是:无论以女性黑色剪影和红玫瑰为图案的电影海报,还是“在我心灵的深处开着一朵玫瑰”的歌曲,绝非原作表达的中心思想。首先,原作的情节线索为新县委书记朱克实兴修土石岭水利工程,因此,对曹毅之妻归国华侨冯妮娜形象塑造并非丰满。相反,朱克实的形象塑造却十分鲜明,他有着“十七年”文学经典的带头人干部风貌:“虽然身穿着一身蓝布制服,可样子很像个老农民。”时而又变成了改革强人的硬汉形象:“朱克实一脸怒火,他扔掉手中的半截纸烟,把水成龙故意摘开的点火线圈接上,盖好前盖,跳上司机座位上,把车发动起来了。……朱克实伸出头来,大声吼道:‘你给我滚回去!’吉普呼一声开走了。”对于其他人物的塑造也具有鲜明的“时代人物”特征:“水成龙领着朱克实走进一座农家院子。门口挂有‘土石岭工程处’的牌子。然后又走进一孔门口贴着‘闲人免进’字条的土窑洞。窑洞里墙上钉满了各种图纸,床铺上乱放着一些纸张、丁字尺,墙角里竖着三角架、标杆等。技术员魏新正趴在桌上画图。这是一个三十五岁左右的人,一头乱发,衣服也穿得很不整齐。”与《哥德巴赫猜想》等文本相类似,这是“新时期”非常典型的重塑知识分子形象的描写方式,无疑体现了尊重知识和人才的主题。但更为重要的是,这种形象的塑造是建立在朱克实这一好干部和改革能人的基础之上的,朱克实询问魏新十二年来不“新”的经历,并将魏新不能实践的蓝图付诸现实,而反观魏新的“咱是个搞技术的,领导让上,咱就上”,谁为新时期的历史主体在此昭然若揭。可以说,孙谦、马烽延续了幽默、风趣的“解放区文学”及“十七年”文学中农村题材创作风格,与同时期文学创作向知识分子题材偏移相比,坚持为农民写作的特色,更提出农村普遍性问题进行反思。
1985年被学界公认为文学史发生重大“转型”的一年,这一年韩少功发表了《文学的根》,大批作品扎根于传统文化的土壤之中力图找到“纯文学”的突破。同年这股大潮也波及到了深处太行山的山西文坛,李锐、成一等一批在晋插队知青和张石山、韩石山等本土作家一起奏响了“晋军崛起”的凯歌。但是,作为山西文坛的旗手级人物“晋绥五老”并未偃旗息鼓,马烽、孙谦更在此时期合作创作出了一系列农村题材剧作,并在中国电影“第四代”最辉煌的同期拍摄出了别有况味的另类电影。其中,影片《咱们的退伍兵》获得金鸡百花等奖项,成为赵焕章导演的代表作品。究竟是“山药蛋派”关注的新问题,还是他们继续以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的最后捍卫者坚守着一些什么?如此诸种问题值得关注。
《咱们的退伍兵》有一个非常具有创意的开头:首先,剧作开头出现了一位形象吸附力远在男主人公之上的女性角色。任水仙骑着一辆摩托车飞驰而来,原来她是要去接退伍归来的未婚夫。任水仙的转变让在外面多年的任二虎也十分惊喜:“三年前我回来探亲,咱们刚搞对象的时候,你羞得连句话都不敢对着我说。如今变得这么大方,这么开朗!没过门就敢来接我。还学会了骑摩托、献花……”此后她对待一切新产品都有一种亲近感:牛仔裤、尼龙夹克、方便面。在电影呈现中,更使用了20世纪80年代“性感”的代言人傅艺伟扮演这个角色。熟悉“山药蛋派”女性劳动叙事的人一定会记得:当年马烽将劳动的力与美结合在一起,在《我们村里的年轻人》里塑造了一批热爱劳动的青年,并让这些青年与不扎根土地的思想做斗争。而如今时移世易。一方面,在现代化的征程中女性仿佛比男性更为主动地追求新变,并享受其中;但另一方面,这种新变却是在感官层面上实现的。如果我们可以将剧本的语言与20世纪50年代的语言相对比,就会发现这些人物在表现“新奇”的同时却少了当年卡里斯马典型塑造中的那种精神上的优越性。
前文提到卡里斯马潜质获得激发的条件首先在于社会的结构,在“十七年”强调的是作为“农民”这一阶级身份的政治条件,而如今更为强调的则是经济条件。剧本开始一段关于婚嫁彩礼的台词昭示了这一点转变:“当初是当初,现在是现在。当初各家生活都不好过,他图了你是解放军,我是村主任——那时还叫大队长。他不找这样的人家找谁?当时能给扯几身衣裳也就行了。如今看见咱们赚了几个钱,他把价码也就提高了,这叫随行就市嘛!”方家对于社会结构的变化体察敏感,在结构转型的过程中也很快能够适应,再度成为村中的领头人。问题在于卡里斯马生成的另一个更为重要的条件在于意识形态的觉醒,之前作为传送者的党代表往往向具有卡里斯马潜质的人输送了社会意识形态,即前文所谓的“动员”的触发,而农民青年由之领悟成长为卡里斯马。这一关键环节在《咱们的退伍兵》中却陷入了尴尬,意识形态的动员被换之以共同致富的理念。炼焦失败了,乱石滩的街上又恢复了闲散状态。这时候卡里斯马却在作者偏执的抒情当中诞生了:“方二虎背着背包,沿河走来。他的头发、胡子老长,黄军装都快要变成黑色的了。他的样子像个讨吃要饭的,脸上却充满了自信。”原来他通过学习找到了炼焦的方法准备再战,方二虎之所以如此狼狈却又自信是因为他深知每个人都想富,只要有了这个共同想富的心,他就可以“三下五除二组织那么多人”。有趣的一刻诞生了,作者在这里实现了旧瓶装新酒,把新的“代意识形态”放入了旧的“动员”叙事结构之中。然而,问题在于,这种新的代意识形态是否存在失效的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