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媒介语境下纸质文学影视改编现象分析
2021-11-14杨会
杨 会
(天津理工大学语言文化学院,天津 300384)
文学的产生与发展离不开媒介支撑,没有媒介载体,文学无以依附。在文字出现以前,“口口相传”是传递文学内容的重要方式,声音承担着媒介载体的重任。继声音之后出现的文字,将文学内容变成可见的有形符号,成为新的文学载体。能够让文字依附的实物载体连同文字成为文学传播的新媒介,龟甲、树皮、青铜器皿、绢帛等都在历史上充当过媒介的角色。文字的产生是文学传播史上的重大变革,文字借助可以便携的载体将信息传递到媒介可以到达的地方,而声音因无法进行远距离传播限制了信息传播的范围。文字的出现极大推进了信息的传播,尤其是文学作品的传播。而文字所依托的载体的变化进一步提高了信息的传播速率。成本低廉、便于携带的纸的发明以及可以进行规模化生产的印刷术的推广,使文学作品的普及成为可能。与日常生活具象的器物场景、听到即可理解的口语相比,文字是抽象的指示符号,其抽象性决定了文字的识别与认知成为“特权”,即只有接受过符号解码训练的接受者才能够理解文字背后蕴含的意义。由此,文学作品的传播与接受不仅受媒介的制约,还受到受众接受水平的限制,上述问题随着电子媒介的出现逐渐得到解决。广播、电视、电影等电子媒介的产生,在某种程度上消解了文字“符号”的霸权地位,在技术层面上实现了文字的解码。影视的“图像”和“声音”改编,将抽象不可直接感知的文字代码进行初步解码,无形的符号变成具体可感可视可听的画面与声音。但是,电子媒介时代的影视剧接受存在一定的局限性,受空间和时间的双重限制,观众无法随时随地进行观看,从而影响了传播的覆盖面,这一问题在新媒介时代得到了改善。以互联网为代表的新媒介出现后,无论在传播时效还是在范围方面,都显示出以往任何媒介不能比拟的优势。随着智能电子设备,尤其是智能手机的出现以及各类在线观看或可下载的影视资源库的开发,影视剧观看摆脱了固定空间及时间的限制,从而实现了对受众业余时间的充分占据。可以说,互联网构建的新媒介语境极大改变了文学的存在方式与传播形式。
一、纸质文学与影视改编的“亲缘”关系
在网络文学产生之前,传统的纸质文学与影视改编之间存在着紧密的联系。张艺谋曾指出,“仔细看中国电影这些年的发展,会发现所有的好电影几乎都是根据小说改编的”。他随后列举的优秀影视作品《芙蓉镇》《骆驼祥子》《老井》等都改编自纸质小说。可以说,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纸质文学作品尤其是小说为影视改编提供了丰富的资源,而同时影视改编拓展了文学作品的生存途径,二者之间一度维持着良好的互动关系。中国古代文学、现当代文学中的诸多经典之作,都通过影视改编的方式呈现于银幕,有些借助影视改编,提升了影响力,还有些甚至被借机唤醒,焕发了第二次生命力。以《红楼梦》为代表的四大名著以及《聊斋志异》等古代小说皆被改编成了影视剧,剧中的演员形象及故事情节镌刻在一代又一代人的记忆中,造就了银幕上的经典。鲁迅的《阿Q正传》《祝福》、茅盾的《子夜》《林家铺子》、沈从文的《边城》、老舍的《四世同堂》《离婚》、张恨水的《金粉世界》《啼笑因缘》、张爱玲的《倾城之恋》《红玫瑰与白玫瑰》、张贤亮的《灵与肉》、杨沫的《青春之歌》、王蒙的《青春万岁》等现当代小说也因影视改编获得了新的传播方式。经典的纸质文学作品作为影视改编的重要素材,为推动影视剧的发展起到了基础性作用。而影视改编为补充阐释经典作品的内容、弘扬经典作品的魅力做出了贡献。当然,不是每一部经典作品都能够被改编成影视剧,影视剧的改编需要一定的前提条件。
影视剧对“文体”的选择有偏重。从中国古代至今的文学发展史来看,传统四大文体诗歌、散文、戏剧、小说均在不同时代得到了不同程度的发展。受时代背景、社会转型、读者偏好等因素影响,各类文体发展的成熟度虽不同,但是纸质媒介基本赋予了它们均等的面世机会,即不管属于哪种文体的作品,只要质量过关,就有纸质出版的机会。因此,对各类文体而言,纸质媒介是“公平”的,基本不存在厚此薄彼的问题。但是在电子媒介出现后,影视剧的选择性偏好给予了戏剧和小说更多的改编机会,因为它们都讲究叙事艺术。尤其是擅长叙事的小说,成为影视剧改编的宠儿。不以叙事为专长、长于抒情且不容易被拍成连续画面的诗歌和散文被冷落。
影视改编倾向于挑选故事性强的小说作品,但也不是每一部小说都适合被改编。“文学特别是小说经常表现人的生存境遇(即哲思)、人的心灵状态(即情感),还有人的独特命运(即故事性),这就为影视改编提供相当理想的资源了。”将人物置于一定的社会历史背景和现实生活环境中,侧重表现人物命运跌宕起伏的小说,比较符合影视改编挑选资源的标准。与之相比,散文化、诗意化的小说则往往因为故事性不够强或社会背景、生活环境不够具体而得不到影视改编机会。有些即便被“勉强”改编,也无法吸引观众,从而反响平平。萧红作为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重要作家,其代表作《生死场》和《呼兰河传》都属经典作品,虽然前者被改编成了评剧电视剧,后者被改编成连环画,但是都没有引起大的反响。反倒萧红本人颠沛流离、英年早逝的人生遭遇,被改编成了多个版本的电影,每个版本几乎都能引发关注。萧红小说散文化的笔法导致文本故事缺乏连贯性,给影视改编制造了难度,而萧红曲折的人生经历具备了比其小说作品更丰富的故事性。不以经营故事为己任的先锋小说,同样难以被改编成影视剧。余华早期的先锋小说在中国当代文学史上具有举足轻重的地位,却鲜有作品被改编。余华放弃先锋写作,转向现实主义故事写作之后,创作了《活着》和《许三观卖血记》,这两部作品可谓制造了影视改编的“轰动效应”。《活着》由张艺谋执导,葛优、巩俐主演,著名导演加知名演员的“规格”显示了这部作品的影视改编价值,主人公徐福贵的人生经历因时代的变化而大起大落,充满了戏剧色彩。《许三观卖血记》则讲述了许三观如何以卖血跨越人生中的一次又一次关卡,故事充盈着传奇色彩。该作品凭借精彩的故事 “漂洋过海”,被改编成了韩版电影,成为影视剧跨文化语境改编较为成功的案例。余华小说的“触屏”经历典型地表明了作品的故事性对影视改编的重要。
影视改编对小说的篇幅也存在着“潜在”的要求,篇幅相对较长的中长篇作品更容易取得影视改编的机会。“长篇小说是销量最高、最引人注目的一个文学门类。……长篇小说也是影视改编的基础。”作家潘军在创作长篇小说《独白与手势》时曾致信《收获》时任编辑程永新,他自认为这部小说“篇幅大约在十五万字至二十万字之间,有较强的可读性,也有影视的改编余地”。可见,与短篇小说相比,中长篇小说获得影视改编的可能性更大,无论是表现人物命运,还是展现社会历史背景,都需要一定的篇幅作为支撑。虽然篇幅的长短不代表作品质量的好坏,但是作品的篇幅有时候在某种程度上代表着作品故事的复杂性以及细节的丰富性,而这恰恰是影视改编看重的特征。面对篇幅短小、故事不够曲折精彩的小说,影视改编需要做加法,填补因作品叙事不够充分带来的系列空白,如此改编虽然能够发挥影视改编的创新性,但是往往也会因“加工”幅度过大而引起原著读者的反感,承担着“出力不讨好”的风险。而一般中长篇小说具备丰富的情节,影视改编可以在情节筛选过滤、图像呈现等方面发挥创造力,改编难度相对降低。由此,中长篇小说成为影视改编重要的素材来源。
二、网络文学的兴起与纸质文学影视改编的“式微”
在电子媒介时代,纸质文学与影视改编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保持着良好的互动关系。而以互联网为代表的新媒介催生出了网络文学之后,纸质文学与影视改编走出了“蜜月期”,原本处于优越地位的纸质中长篇小说被网络小说取代。影视改编所重视的元素,网络小说几乎都具备,且比纸质中长篇小说更加符合“标准”。网络小说按字数计算酬劳的经营方式,造就了“能长绝不短”的创作现象。在纸质小说的篇幅划分中,十万字以上的小说被归入长篇小说,一般的纸质长篇小说字数在几十万,超过五十万字就算是长篇中的“长篇”了。陈忠实的《白鹿原》、余华的《兄弟》、莫言的《生死疲劳》及张炜的《你在高原》,因字数接近或超过五十万,成为作品显著的特征。在评论者提及上述作品时,字数作为作品的重要特点屡屡被提及,“竖轴上的《兄弟》是一部字数多达50万字的超长篇”。而对于网络小说来说,几十万字的篇幅算是其中的短篇,百万字的篇幅才是“常态”。网络小说在篇幅方面比纸质小说占优势,甚至出现了一亿七千万字的“巨型”网络小说《宇宙巨校闪级生》。受“连载式”生产方式和“受众式”写作导向的影响,网络小说在设置悬念、故事经营方面颇下功夫。因为唯有如此,才能获取大众的持续关注,并赚取超高点击率。所以,无论从动机还是效果上看,网络小说的故事性与作品人物命运的曲折性都远胜纸质小说。此外,网络小说因其“草根性”的写作定位,比纸质小说拥有更加庞大的受众群体,受众面更广。影视剧改编因为受经济利益的驱动,非常重视票房和收视率,而网络小说在影视改编之前即拥有大量稳定的受众,已经经过受众的确认与检验,在经济收益方面,相对保险。以点击率为参考依据,影视改编对网络小说的筛选显得更加具有“可操作性”。
网络小说产生后,凭借悬念丛生的故事、天马行空的想象以及庞大忠实的粉丝群体,成为影视改编资源中的一匹黑马。“中国网络小说的影视化改编愈来愈成为影视行业剧本选择的趋势。”网络小说以强劲的发展势头取代了纸质小说在影视改编中的地位,穿越类、玄幻类、宫斗类、言情类、都市类网络小说纷纷被改编,登上各大银幕,造就了新世纪以来网络小说影视改编的热潮。《步步惊心》《甄嬛传》《琅琊榜》《何以笙箫默》等借助影视“声名大噪”,这些作品的影视剧知名度超过了网络小说文本的知名度。与此相比,纸质小说的影视改编显得黯然失色。实际上,新世纪以来,纸质中长篇小说获得了前所未有的发展,尤其是长篇小说,焕发出前所未有的生机,这种生机主要是针对作家对长篇小说的创作热情及读者、市场对长篇小说的钟爱而言,“即使在这个所谓‘文学边缘化’的时代,长篇小说在出版机会、传播途径、改编机会等层面都占有很大优势”。但是即便如此,与网络小说相比,纸质长篇小说的传播途径和改编机会并没有占据优势。除了少数作品外,大多数由纸质文学改编的影视剧,无论是在影响力、受众面还是知名度方面,都难以和网络小说改编的影视剧相抗衡。但是近些年也有一些纸质中长篇作品在影视改编方面取得了成功,这些作品的成功与作品的选题、叙事及艺术魅力分不开。
能够使读者产生强烈情感共鸣的反映“重大事件”的作品,诸如灾难文学题材,因书写人类共同生存体验而唤醒了受众对于生命的真挚思考,以贴近灵魂的力量取得了成功。张翎的中篇小说《余震》讲述了普通人在无法抗拒的地震灾难面前的遭遇,作品独特的历史背景以及由灾难引发的悲剧故事,令作品产生了催泪效果。该小说被冯小刚改编成电影《唐山大地震》之后,以强烈的情感冲击力击中了观众的心灵。此外,具有强烈的现实性、反映错综复杂现实生活的小说,也容易取得成功。周梅森的《人民的名义》是反映新时代反腐斗争的一部长篇小说,作品不仅紧跟新时代反腐倡廉精神,还揭露了普通老百姓不熟悉的官场百态,同时表达了人民群众对正义的渴望,可以称得上是一部面向时代、面向人民的优秀作品。这部作品被改编后,无论在收视率还是豆瓣打分方面都创造了电视剧的新高。陈忠实的《白鹿原》和路遥的《平凡的世界》均是表现陕西乡土生活的现实主义题材长篇小说,两部作品以厚重的历史背景、浓郁的关中风情以及纸质版小说奠定的地位,登上荧屏即受到关注。而谍战小说由于离奇的故事和强烈的悬念,借助影视改编,重新释放了作品的魅力,麦家的《暗算》讲述了情报工作人员的传奇故事,该作品被改编成电视剧后,一度引发了谍战剧热潮。此外,讲述革命历史、塑造革命者英雄形象的军事题材小说,关注人类未来命运的科幻类作品,也成为影视改编的重要资源。
三、新媒介语境下纸质文学影视改编的优势
从目前被影视改编的纸质文学作品类型及产生的反响可以看出,虽然纸质文学的影视改编能力没有网络文学强,却分担了网络文学影视改编中较为匮乏和薄弱的一部分——现实主义题材。当然,当前网络文学创作的类型中包含着现实题材,近几年学界也在呼吁加强网络文学的现实性,但是从网络文学创作及影视改编的整体情况看,现实题材并不是网络文学的“强项”。纸质现实主义文学作品的影视改编在某种程度上弥补了网络文学影视改编现实题材不足的问题。被影视改编并引起一定反响的纸质文学大都是现实主义题材作品,具有厚重的社会历史背景,聚焦社会现实问题,尤其关注普通人的命运及人类未来命运。因此,对于当下的影视剧改编而言,纸质文学也是不可或缺的资源。但是,面对当前纸质文学在新媒介语境中的遭遇,部分作家难以耐得住“寂寞”,主动将自己的作品向影视改编靠拢。在当今市场化背景下,影视改编意味着给作品增添“附加值”,能够为作家带来直接的经济效益,所以,诸多作家对自己作品的影视改编怀有期待。甚至有部分作家为了让自己的作品能够被成功改编,将影视改编作为创作初衷,采用创作剧本的方式创作小说,从而给作品带来了不必要的“损伤”。“由于对影视的过于青睐,一些小说家甚至在小说构思时就考虑到影视的改编,形成了小说创作的影视化倾向。”小说与影视剧本分属两种不同的文体,在写作方法及表现重点上都有不同的侧重,为影视改编而创作,定会影响作品作为小说文本的水准。
文学与影视的相遇,从拓宽接受面的角度看,对文学是一次机遇;从收益的角度来看,对作家是一种犒赏。与纸质文学相比,从表面上看,网络文学更加具备影视改编的核心要素,且在较短的时间内,能够迅速吸引受众。但是高产的网络文学存在着类型化、雷同化的问题,当某一新类型的作品初登荧屏,观众往往因新奇感对其给予过多关注,但是当该类型作品度过新鲜期,以“泛滥”的发展态势大量涌上屏幕,必将引起受众的审美疲劳。且仅仅在故事的新奇性上下功夫,忽略作品的独特性和思想性,即便被成功改编成影视剧,也只能算作是消费文化背景下的娱乐性产品,难以称得上是一部有分量的影视作品。近几年,整个社会语境和大众对宫斗、言情、穿越类作品的“疲倦”是很好的证明。因此,即便是在网络小说霸占荧屏的当下,纸质文学依旧具有影视改编的价值。纸质文学没有必要为了迎合影视改编而做出无谓的牺牲和迁就,因为影视为其保留着必要的生存空间。
总之,无论网络文学还是传统的纸质文学,都属于“文学”的范畴,二者只是在产生机制上不同而已。虽然目前网络文学与影视的黏合度更高,但是并不意味着传统纸质文学在影视面前丧失了位置。相反,如果网络文学继续以类型化的方式创作,仅靠无边的想象和悬念构造故事、吸引读者,缺乏深厚的历史背景或广阔的现实视野,网络文学将难以维持“火热”的局面。而传统纸质文学如能够在影视改编带来的利益驱动下仍坚持创作的品质,立足现实主义题材,或在想象类题材中保持对人类命运的关注,即便在纸质传媒逐渐式微、互联网载体日益盛行的新媒介时代,依然具有不可替代的价值,并继续为影视作品提供优质的改编素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