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秒钟》:荒诞的黑色幽默
2021-11-14于晓帆袁智忠
于晓帆,袁智忠
(西南大学 重庆 400715)
“黑色幽默”,泛指荒诞的、病态的、具有喜剧意义的一种艺术类别。“黑色幽默”作为一种美学形式,属于喜剧范畴,其具有“荒谬性”,恰当地运用滑稽、夸张、变形,以戏剧形式演绎人生悲剧。与传统喜剧相比,黑色幽默更为复杂冷峻,它试图表现的主题大多是社会症候及权力运作,是人生的“不可承受之重”,并以寓言化的姿态介入到对荒诞社会现象的批判中。而与严肃的剧情片或讽喻剧相比,黑色幽默电影又通过喜剧的形式给观众留出了足够的安全距离,稀释了绝望的情绪与黑暗恐怖的现实,使观众在认识到电影及现实的荒诞和人生的苦难时不至于太过悲观,严肃被戏谑中和,绝望被无奈和幽默代替。
一、荒诞的风格
荒诞是特定历史时期和社会文化语境的产物,其审美范畴相对复杂且多义。幽默的喜剧元素是荒诞的重要表述之一,但不同于常规意义上的喜剧,荒诞不是对笑料的简单呈现,而是通过笑展现悲,针砭时弊,调侃悲戚,令人啼笑皆非,施予观者矛盾困窘的审美心理感受。《一秒钟》在上映前就以“一封写给电影的情书”作为自己的宣传口号,整部影片展现出一种积极幽默的气质,所有人都在为看电影做点什么,但浪漫的背后更多的却是导演对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的无声控诉。
首先,在《一秒钟》里,电影或者说胶片是故事的主角之一。而它的荒诞性就在于导演张艺谋看似花了大量篇幅来展现那个时代人们对于电影的爱,以及胶片时代电影的魅力。其中有很多奇观性的场景展现。在小镇唯一的放映员范电影的指挥下,全体二分场的革命群众们开展了一场荒诞的电影抢救行动。由此可见,电影在那个年代拥有崇高的地位。这也是范电影受民众尊敬和崇拜,一呼百应的原因。俯拍镜头下,胶片用床单抬进礼堂,仿佛遗体告别仪式,在众人的精心“呵护”下,胶片被挂满整个舞台,用筷子轻轻地挑弄整理胶卷,用自制蒸馏水仔细地清洗,用扇子手动扇风吹干……导演用浪漫的镜头呈现了一整套胶片抢救流程。当范电影宣布胶片抢救成功的那一刻,男女老少像庆祝一场伟大胜利一样欢呼雀跃。刹那间,礼堂里上上下下挤满人,二分场的工人们扛着长板凳,踩着自行车看电影,骑窗户上,站墙角里,甚至银幕后边,一个空位不剩。电影放映开始,观众以各种姿势观看已经看了几遍,甚至几十遍的《英雄儿女》,他们依然热泪盈眶,情绪激昂地跟着电影歌颂英雄。当大银幕上出现熟悉的歌曲,每个人都跟着旋律合唱,集体仪式感扑面而来。电影放映结束后,人们恋恋不舍,一旦影院有动静,他们随时准备再回来……然而,电影中那些普通的热爱电影的群众,他们热爱的真的是看电影吗?答案是否定的,他们只是贫瘠和匮乏,无论物质还是精神上,这部电影他们已经反复看过很多遍了,但他们还是宁愿看《英雄儿女》而不是《南征北战》,因为《英雄儿女》里有人人乐见的儿女情长,有父女相认的煽情戏码,有让人觉得自己之所以为人的那个东西在。这恰恰是那个年代人们麻木的表现,说明他们的精神世界是荒芜的,两个月一次的放映电影竟成了所有人最热烈的期盼。这就是导演在荒诞的外衣下对于那个年代的讽刺。
其次,电影里的主角们也不是真正热爱电影,电影对他们来说是实用主义和功利的。张九声冒着罪上加罪的风险逃出劳改场所,追逐电影而来,他为的不是《英雄儿女》,他想要的东西甚至不在电影正片里,只是存在于电影放映前的22 号新闻简报里——那里有他女儿一秒钟的镜头。他爱的只是女儿,从来不是电影。他因为打架被关进了劳改农场,女儿不得不处处争先进,以消除父亲对自己的负面影响。在争先进,抢着抬第一袋粮的过程中,她被卡车撞死了。这“电影”只有一秒钟,得不出结论,父亲的错,争先进的错,还是卡车的错?小女孩刘闺女也一路追逐电影,走过一个个村子,穿越沙漠,像个灰头土脸的野人。但在《英雄儿女》放映,观众情绪激昂的时候,刘闺女坐在礼堂外的台阶上,对电影里面的热闹漠不关心,她的“电影”就是几米胶片,什么内容都无所谓。这几米胶片是另一个年代故事:一个小女孩和弟弟相依为命,他们失去了母亲,被父亲抛弃,成为村子里最好欺负的两个孩子。搞到一个胶片做的灯罩对她来说是天大的事,要是不能把这东西还给几个流氓小孩,她和弟弟就会一直被恐吓、被欺负。所以,她不得不拼命偷那些张九声拼命保护的电影胶片。范电影一生从没出过放映事故,看似精通如何保护胶片、放映电影,其实他也没有那么爱电影,电影对他来说只是维护自身的工具,他尽情享受着电影放映员身份带来的“红利”,成为所有人众星捧月的对象。
二、复杂多面的人物
黑色幽默电影放弃了好人做好事、坏人十恶不赦的传统人设和故事情节,它的宗旨在于披露一个全面的人,人物的塑造更加立体。影片往往以小人物为主角,他们有着自己的喜怒哀乐,会毫无顾忌地嬉笑怒骂,有自私又善良的矛盾面,他们的演绎总是带着讽刺挖苦的幽默精神,但更重要的是作为一种参照物去打开黑色的人性世界。电影中的三位主人公都是大时代中的小人物,每个人都是复杂多面的。在张九声身上,暴力和善意是并存的。他有多次使用暴力的镜头,其中的一场高潮戏,是《英雄儿女》电影放映结束后,又放了一遍22 号《新闻简报》。张九声站在幕后放映间的一个小小隔间,探出脑袋,看这条新闻简报——14 岁的女儿,在公社抢着扛面粉。张九声从那个小窗口里回过头来,大颗的泪珠从他脸上滴落,一边哭着嘀咕:“争什么呢,十四岁,一个小孩跟人家大人争什么呢?”一旁的范电影对他说,“那得争,只有争着干活才能有好表现,才能消除你对她的影响。”在那个时代,这就是一个劳改犯女儿所能做的全部努力。随后范电影又试探地问:“女儿看完了,你该走了吧?”而张九声说:“不走了,再放一遍吧,一秒钟太短,不够。”范电影面带难色:“这再放一遍还是一秒钟啊。”张九声说:“那就给老子放十遍。”范电影还是不愿意,但又怕他伤害自己,于是说:“放,给你放十遍,接个大循环。”他还小声嘟囔了一句,“看死你。”这段对话披着幽默的外衣却把两个人物的性格刻画得十分鲜明。张九声不是纯粹的坏人,他虽然是劳改犯,也会向刘闺女保证要保护她和刘弟弟。很多时候他都用暴力的手段解决问题,但他浓浓的父爱也打动了观众,历尽千辛万苦只为看女儿那一秒钟的影像。在他拿出刀子威胁范电影的时候,也不过是因为自己单纯的目的受到了损害。
在那场戏后,范电影对张九声的态度也发生了转变,由自己是权力的执掌者到权力发生转移。他用近乎卑微的语气讨好张九声,“你喝茶。”从中可以看出范电影的性格里有怯懦的成分,但面对同样是父亲的张九声,他内心里人性的一面依旧占据了上风。他在听完张九声想看女儿的请求后,帮他实现了愿望。在电影开始,胶片被毁明明是自己傻儿子的错,范电影却对大家说,“胶片可以修复,但大家要帮我证明这是杨河的错。”他刚出场时,群众问,“影片啥时候能到?”他回答,“那就看杨河这个狗日的误不误事了。”从中就可看出他与杨河的对立关系。因为杨河早就想通过关系来抢他的位置。这也解释了他为什么最后把张九声举报给了保卫科的人,因为他想立功来保住自己的位置。尽管如此,他也偷偷剪下那截有张九声女儿的胶片塞到张的口袋里,人性的复杂在范电影身上体现得尤为突出。
刘闺女亦然,悲惨的身世迫使她承担起大人的责任。在第二场张九声与她在沙漠中追逐的戏中,她也心软把胶片还了回去。经过一系列误会,两人产生了共情,由敌对关系变成互相帮忙。在影片最后,她目送张九声被保卫科的人押走,捡起荒漠里那遗失的东西,正是时代洪流中渺小的他们彼此温暖和慰藉的体现。不能单纯定义电影中每个人物是好是坏,在不触及自身利益时,每个人都是好人,而每个人都有自身合理的诉求,都是被时代压迫的无奈之举。
除了主人公之外,电影中次要角色的参与也彰显了黑色幽默,例如,电影一开始,张九声在荒漠里追刘闺女,他醒来后遇到了卡车司机。这个司机先是相信了张九声的谎言,以为他就是为了找女儿。在刘闺女上车之后,他以一个清醒的局外人的身份自居,为张九声发声教育刘闺女,而聪明的刘闺女顺势又编了个谎言,司机转而又开始相信刘闺女的话,并把张九声赶下了车。这段情节表面是幽默的,其实代表了盲目的大众没有判断是非的能力。
又如,影片最后保卫科的人把张九声和刘闺女捆绑在地上,一起看了一遍《英雄儿女》,当电影中出现父女相认的场景时,没有人不为之感动落泪。而讽刺的是,保卫科的人一边落泪,一边却又对现实中的张九声极为残忍,把张九声口袋里那截有女儿影像的胶片抢走、丢弃,永远地埋葬在了沙漠中,连最后的念想都不留,人性的残忍在此尽显无遗。
三、结语
电影情节简单,人物关系清晰,但人物塑造、热闹集体形象刻画让这部电影充满了黑色幽默,在轻松欢快的表达下有着导演对那个年代的缅怀和控诉。胶片被掩埋在沙漠中意味着那个时代已经过去,一个人的一生在时代中显得微不足道,电影展示的虽是几个小人物的命运,却也是那个年代千千万万人的缩影。历史可以过去,历史的教训不能过去,每个人都有责任让我们的时代成为一个更好的时代,这才是我们回望过去,从这部电影中得到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