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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东西小说的苦难叙事

2021-11-14唐艳丽

戏剧之家 2021年19期
关键词:现实作家小说

唐艳丽

(百色学院 文学与传媒学院,广西 百色 533000)

时下“我太难了”,成了一句流行话语,大街小巷的人,都会轻而易举地发出这样的感慨,似乎生而为人,大家好像都处在一种生活只有眼前的苟且,并无诗意和远方的生活状态。如果说,这是普通大众对于生活之“苦”,生存之“难”最直接、概念性的表达,那么作家对于生活与生存的“苦与难”的呈现就显得更加生动、具体形象。因为一方面,我们认为文学是心的写作,它通过形象、细节而写出人间百态,人心万千;另一方面,如谢有顺所说:“任何真实的,有勇气的写作都起源于作家对此时此地的存在境遇的热烈关怀,并坚持用自己的心灵说出对这个世界的正义判词”,文学是作家以文学形象曲折委婉地表达他们对现实的关注以及价值判断。

作家东西,也是一位时刻关注现实生活,并对身处其中的芸芸众生所遭遇的苦难有切肤之感,并进行独特而又意味深长的书写的作家,可以说苦难叙事是其小说显著特征之一。东西小说的创作也被认为是“直面苦难的书写”。在我们看来,东西小说的苦难叙事独特地方在于:以悲悯之心,运用看似荒诞轻松的笔调,通过不无夸张嫌疑的穿越于当下与历史、往返于城与乡之间的情节设置,呈现出一幕幕极致的生存苦难和悲剧,并试图寻找出解决困境的途径,从而建构了一个具有人类大爱情怀的作家形象。

一、呈现漫无边际的苦难

阅读东西的小说作品,时常会有一种绝望到窒息的感觉,因为我们会发现,在其小说中,几乎没有温情脉脉的温馨场面,也不会留下一个“光明的尾巴”,更多的是把其中的人物一步步地推向苦难的极致境地,一次次的苦难呈现,就宛如刽子手拿着一把钝刀对他们进行一次又一次“凌迟处死”。可以说,现实已经存在的、有可能存在的苦难,在东西的小说中都已经呈现了,这是漫无边际的苦难的文学表达。

《没有语言的生活》最初发表在《收获》1996年第1期,是东西最具代表性的作品之一,曾荣获《小说选刊》奖和首届鲁迅文学奖。小说中描绘的是深处贫苦山区一个既普通又特殊的家庭的生活,本身生活条件就很差,再加上他们又是残疾人,是弱势群体,还不断被周围的人欺辱,让整个家庭时刻处于苦难之中。这种苦难既包括物质生活上的,也包括触目惊心的精神匮乏和绝望。相比较而言,后者似乎比前者更严重。小说中,蔡玉珍生下一个健全的男孩,并取名叫“王胜利”。他们一家以为可以从苦难困境中走出来,走向胜利了,以后家里有人可以跟周围的人一样过上有语言的生活了。但是王胜利上学后,被人取笑:“蔡玉珍是哑巴,跟个聋子成一家,生个孩子聋又哑”,王胜利从此变得沉默寡言,跟瞎子聋子哑巴没有什么两样。这个情节的设置非常巧妙,也显得非常残酷,这也许才是最可怕的苦难,因为这样的苦难、悲惨命运,很大可能会代际轮回,也就意味着这样的悲剧还会不断地上演,完全没有丝毫改变和好转的机会,真正的“胜利”似乎永远都在缺席。

如果说《没有语言的生活》注重呈现的是因为先天的身体残缺而导致种种苦难的发生,那么小说《篡改的命》则更加注重呈现的是因为后天的一些“必然的意外”而产生了一系列的苦难事件。小说《篡改的命》也是一部把底层人民的苦难、反抗、妥协作了更为全面的展示的佳作。在这部小说中,作家东西看起来是以绝望的态度,让其笔下的主人公汪长尺同命运做如困兽之斗一般的挣扎。主人公汪长尺在发现自己通过读大学来改变“农村人”这个身份无望之后(后来发现其实是有人顶替了他上大学,篡改了汪长尺的命),几乎承受了所有底层世界里会面临的困境,而为了实现成为城里人——这一个祖辈遗留下来的愿望,最终通过把自己亲生的儿子送给了城里的有钱人。而这个有钱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正是自己的仇人——林家柏,最后甚至选择自杀,一劳永逸地使他自己的亲生儿子永远完成了从农民工后代到城里富三代的跳跃,也实现了成为城里人的历史遗愿。小说《篡改的命》用黑色幽默状写农民进城的生存状况以及中国的两极分化,把农民在快速城市化进程中的那种卑微无助的“苦”,面对阶层固化而改变无望的“难”刻画得淋漓尽致。

生活的苦与难,有的是有形的,有的是无形的,前者可能更多指的是物质上、生理上的残缺而让人处于悲苦之中;而后者更多指的可能是精神上的,如人际关系的冷漠猜忌、不信任、个人的后悔情绪挥之不去等,导致心理上受到极大的折磨和创伤。

东西的中篇小说《不要问我》,无论是小说的语言和叙事方式,还是作品所揭示的现代人的人心困境与哲学思考,都显示出这是一部现代感相当强烈的作品。作品围绕一个年轻的大学教师“身份证的丢失到身份的艰难(无法)确认”展开叙述:大学副教授卫国酒后失态,在众人的怂恿下拥抱了一位女学生,因此名誉扫地,为了逃避嘲笑与屈辱,他只能被迫离开原来的学校,辞职南下,在火车上邂逅了一个叫顾南丹的姑娘,后来这个姑娘也给予卫国很多的帮助。他却在意外中遗失了装着所有钱物与证件的皮箱,成了一个没有身份、无法证明自我的人。这样卫国失去了副教授的身份,得不到别人的信任,不能找到工作,不能结婚,就要处在别人的救济、同情、怀疑和嘲弄之中,受尽屈辱。残酷的现实使卫国完全陷入一种极度焦虑的状态和相当尴尬的困境之中。作家东西用一种轻喜剧化的表达方式,举重若轻地把这些“残酷的现实”以一种寓言的形式呈现出来:自我的身份永远无法进行自我确证,永远需要他者来证实,或者说,我们更愿意相信种种符号以及它们所象征的意义,而对现实存在的东西报以冷漠不信任的态度。这样的苦难、残酷的现实看起来似乎是无形的,却无处不在,无所不在,使悲剧的色彩更加浓烈。

王安忆曾说:“小说不是现实,它是个人的心灵世界,这个世界有着另一种规律、原则、起源和归宿。但是筑造心灵世界的材料却是我们赖以生存的现实世界”。作家东西通过自己对历史、现实的观察,他看到在那一段荒诞的岁月里人与人之间相互倾轧,彼此迫害之“苦”;他看到了在现代社会中人与人之间的充满了虚伪冷漠,沟通交流、相互信任之“难”;他看到现实生活中子女对于父母的疏离,拒绝赡养老人之后,老年人生活之“苦”;他看到了人永远无法摆脱一种追悔莫及而又无人可以倾听诉说的精神状态,放过以往,接受自我之“难”;他看到了人如何被异化成为一种“符号”,自我确立之“苦”;他看到了现在阶层固化、城乡矛盾的进一步恶化,实现人人平等,构建和谐社会之“难”……因此,以这些观察和领悟为基础,他创作了如《耳光响亮》《我们的父亲》《后悔录》《没有语言的生活》《不要问我》《篡改的命》等非常有代表性的小说。

好的作家“以自己的文学文本,描摹、建构出现实生活的镜像,表达出对一个时代心理、精神、灵魂状况的真实理解和富有个性化的判断。我相信,好作家都会克服自己懦弱的天性,直面现实,去书写时代的隐痛,而不是‘明察秋毫’之后的隔岸观火”。东西小说中漫无边际的苦难的呈现是作家通过文学语言,虚构了各种苦与难的故事情节,从而塑造一系列的栩栩如生、真实可感的人物形象来实现的。换句话来说,他的小说,可以说是这些人物“我太难了”形象化的文学表达。

二、笔调:以轻盈喻指沉重

东西的小说主要给读者呈现了人生中漫无边际的苦难,有形的、无形的苦难,似乎每时每刻都在折磨着人们。苦难是沉重的,人生也是沉重的。然而,从阅读的过程来看,我们首先收获的却是一种喜剧化的阅读快感。因为东西为沉重的无边的苦难内核本质,披上了喜剧化的轻盈的外衣。而这种“喜剧化的轻盈的外衣”的“织造”,东西更多是通过夸张的想象、反讽、戏拟等手法,建构出种种既熟悉又陌生的,并带有喜剧化的故事情节,让苦难的内核巧妙地深藏在其中。应该说,当我们越感到荒诞轻松的时候,我们越能感到其中的沉重绝望。苦难无边漫延,荒诞轻松延续,没有开始,也没有结束,一种宿命的悲凉之感油然而生。

小说《后悔录》,以“后悔”作为切入点,写了一个人如何一生犯错,又如何一生后悔的故事,突出了一个人一生的屈辱。小说中的男主人公曾广贤,作为被历史强权政治损害的小人物,他的创伤是在特殊年代留下的中国式创伤,也是人性最深重的一种创伤。他的一生显得那样的可笑和可悲。这部小说以“如果你没有意见,那我就开始讲了”作为开篇,而小说中的“你”是一个妓女,是“我”在实在找不到一个可以倾听我的“后悔故事”的人的情况下,只能花钱请一个妓女来倾听“我”的言说。另外,当那个妓女听到“我”的这种要求的时候,并不相信,而且还对“我”动手动脚,进行职业性的“引诱”而“我”却无动于衷的时候,这个情节显得非常意外和荒诞。小说以俗套而又“意外”的“嫖客与妓女”之间的“那点事”为故事表层,始终保持着对自我和历史进行双重嘲讽,让读者在享受阅读快感中,又深切感受到人的身体和心灵难以言表的创痛。多种“意外”的发生,也是作家对自我和历史的多重解构,而在这些“解构”之后,一种“精神无父”的无所栖息的漂泊感,以及永远无法接受自我并与自我达成和解的“苦”与“难”的无我之感,则似乎成了现实生活中无数人的真实写照。小说的思想深度,似乎也体现在作家对于这样的人类在过去、现在无法解决,甚至未来也都无法解决的生存、存在的精神困境的孜孜不倦的探索之中。“后悔”之所以发生,那是因为的确已经“发生”了,而既然已经“发生”了,那就意味着无法改变这样的一个事实,就像时间,过去了,就永远无法回头了,时光倒流,那不过是美好神话罢了。世间没有后悔药,而比这更可悲的“苦难”也许就像曾广贤那样,连找个正常的人诉说的机会都没有,只能花钱找妓女来听他来讲述他的“后悔”。更荒诞的是,妓女出于“职业习惯”,竟然不相信,他只是想找个人单纯“聊天诉说”。作家东西在轻盈的笔调下,建构出一幅沉重的“后悔”无法改变、痛苦无处诉说、信任无从谈起的人类生存困境之图。

在小说《篡改的命》中,当汪长尺劝说自己的妻子贺小文不要再去出卖身体的时候,贺小文不愿意,回了他一句:“我也想干净,但你养得活全家吗?你要养得活全家,我就买一水缸酒精来消毒,从此做个幸福的人,劈柴喂马周游世界,面朝大海春暖花开”。这里就以调侃的口吻,戏用海子的诗歌《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中诗句,让人忍俊不禁的同时,也把贺小文的无奈、矛盾而沉重的心理刻画出来了。在小说结尾部分,当汪槐为死去汪长尺做法事,让他重新投胎,问大家往哪里投胎的时候,包括汪长尺的母亲刘双菊在内的所有人都是回答“往城里”,而最终汪长尺的灵魂“一直飞到省城,飞到人民路,飞进人民医院产房”,成了林家柏与吴欣新生的男婴。这同样是一种看起来显得荒诞轻盈,有悖于现实秩序和逻辑的不可信服的生活现实。不过如果从整部小说来看,尤其是从汪家人对于改变农村人身份成为城里人的执着追求,而这种追求似乎永远不能在现世中实现的绝境来看,在汪长尺重新投胎的时候,众人帮忙一致呼喊“往城里”,认为可以增加投胎于城里的机会,最终一劳永逸地实现了成为城里人的理想。这样的虚拟情节,是合情合理的,它更加直接形象地表明了以汪家为代表的农民对于成为“城里人”的无限渴望,而这种渴望是真实可信的。当然,另一方面,也让我们沉重感受到在现实生活中,城乡之间存在着巨大差距,以及在以城市为代表的现代文明对于传统乡村文明的巨大冲击,它以摧毁拉朽之势,席卷整个农村世界,让城市的价值观成为唯一的价值观,这才是真正地“篡改”了农村人的“命”。

因此,东西的小说在看似轻松荒诞的背后,喻指了非常深刻而沉重的人类生存以及存在意义上的思考,这也正是作家东西人生价值信仰和小说创作观的体现。

三、小说观:以绝望寄托希望

关于小说观,在谢有顺看来“其实就是作家观察人世和表达人心的世界观、方法论。有什么样的世界观,作家和现实之间就会有怎样的写作契约,他就会写出怎样的小说来”。作家东西以轻盈的笔调去书写沉重的绝望,不是为了去消解绝望,更不是为了掩饰绝望,恰恰相反,我们认为,作家东西以这样的笔调去书写,体现出了他尽管也会伤悲,但也始终怀抱着希望。他自己也曾说:“绝望的书写恰恰是不想让人绝望,我虽然是个悲观主义者,但从来没有放弃过希望”。一个优秀的有良知的作家,可以让作品写尽人世间的种种丑陋、残酷绝望的现实,但同时也在竭尽全力去呈现一种向真、向善、向美的精神追求,给读者以希望和温暖,这是文学“无用之大用”,也是作家义不容辞的责任担当。

在小说《篡改的命》中,有一个极端的故事情节,那就是汪长尺把自己的儿子送给了林家柏。这一“送”并非绝情,恰恰充满了对孩子的爱,一种变形的爱。汪长尺这一送,除了绝望,还夹带了些许希望,因为他觉得只要孩子进了林家柏这样的家庭,将来就会幸福,而只要孩子幸福,他什么事都可以干,真的是父爱如山。另外,正如谢有顺说的:“只要我们还能悲伤,世界就还有希望”。平凡的我们,时常会在东西的小说中,尽管东西已经尽其所能地以轻松轻盈的笔调进行书写,但是那种绝望到窒息的感觉还是非常强烈的,也为其笔下的人物的漫无边际的苦难遭遇感到伤悲不已,而这也正是世界依然有希望的体现。无数的“我们”悲伤不已,恰恰是因为我们的同情心、恻隐之心未被世俗,如小说中的物质优位的价值观所泯灭,我们还心存善良之心,我们还能对别人的痛苦感同身受,我们还会为他人的困境伸出援助之手,因此,这个世界还是温暖而有希望的。

四、结语

东西小说以悲悯之心,以荒诞轻盈的笔调举重若轻地写尽人生漫无边际沉重的苦难,呈现出深深的绝望疼痛之感,更饱含着向真、向善、向美的希望。这样的苦难叙事,非常独特而富有魅力,值得更进一步的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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