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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冷雨中的“赛博格”——《银翼杀手》系列科幻片的后人类哲思

2021-11-14孙雅萌

戏剧之家 2021年22期
关键词:银翼非人类科幻片

孙雅萌

(澳门科技大学 澳门 999078)

39 年前的影片《银翼杀手》(Blade Runner,1982)在结尾时,复制人罗伊悲壮又深情地低吟着诗句般优美的独白:

我曾见证过你们人类永不会相信的事情

战舰在猎户星座的端沿起火燃烧

我曾看着C 射线在唐豪瑟之门附近的黑暗中闪耀

所有的这些时刻终将流逝在时间里,一如眼泪消失在雨中

死亡的时刻到了

此时,面色哀痛的复制人戴卡德不禁为之动容并潸然泪下,每一个有同情能力的生物也都会如此。《银翼杀手2049》(Blade Runner 2049,2017)中,被追杀的复制人莫顿在临死前痛惜地说道:“你们之所以如此心甘情愿地做人类的走狗,皆因你们从未目睹过奇迹的降临!”时隔几十年,两代复制人向人类发出同样的呐喊:“我们没有什么不同!”而人类这一物种,也不得不再次反问自身那已困扰我们千年的哲学命题:我是谁?我从哪里来?要往哪里去?

20 世纪以来,人类所处的周遭环境不断发生着巨变。一方面,科技与经济的快速发展,带来技术的频繁更迭与丰富的物质产品;另一方面,野蛮无情的工业化进程也直接或间接地导致了地区发展不均衡、环境污染、瘟疫流行、战乱不断、气候变化、物种消失、能源枯竭等问题,这些似乎难以解决的困境从未如此尖锐地威胁着人类的生存与发展。而以《银翼杀手》系列等科幻片为代表的具有浓厚赛博朋克气息的科幻电影,所呈现的那些巨大衰败的后人类工业废墟与黑暗潮湿的未来城市,以及痛苦挣扎存活于其中的人类与非人类,其实也不过是自诩为地球上最高等物种的人类世界自身遭到反噬的暗喻。由此,人类这一物种逐渐意识到有一种力量,它独立于人类的意志、信仰和欲望之外,以非人类的方式在运作。正如伊哈布·哈桑在《作为行动者的普罗米修斯:走向后人类文化》中所说:“首先,我们应该明白,人类形态——包括人类的愿望及其各种外部表现——可能正在发生巨变,因此必须重新审视。当人类主义进行自我转化,成为某种我们只能无助地称之为‘后人类主义’的新事物时,我们就必须理解五百年的人类主义历史可能要寿终正寝。”基于此种后人类思潮的语境,我们也就不难理解《银翼杀手》系列中人与复制人之间相互依存却又紧张脆弱的关系,复制人与电子人之间既虚幻又真实的爱意,以及复制人可以脱离人类控制自行繁育后代的种种离奇诡异却又充满哲思和远见的后人类表达。我们开始意识到自文艺复兴以降盛行的人文主义所推崇赞美的人类其实并非宇宙中心、万物之灵,人类中心主义应在当代环境巨变的影响下得到修正——人类与其他非人类物种都是共生于这个星球(甚或其它地外星球)的一个组成部分,人类对于其他非人类物种之主宰只不过是人类自私疯狂欲望的表现,并非具有天然的合法性。

一、主体重构与身份认同

21 世纪后人类思潮所赖以形成的理论基石之一是控制论。该领域的著名学者克劳德·香农和诺伯特·维纳提出了“信息不同于信息的载体,而是一种独立实体”的观念,即将信息看作某种没有具体形状的“流”,并且它们可以在不同的介质(载体)之间流转,而信息本身的意义和本质并不会因此消解。汉斯·莫拉维克曾指出,人类的身份(人格)在本质上是一种信息形式,而不是一种实体化的规定与表现。即机器可以成为人类意识的储存器,反过来,人体这具血肉之躯也可被看成不过是意识需要适应进而去操控的假体。赛博格(Cyborg)这一颇具未来感的词语的意思即为人类与智能机器的结合。它打破了人类(有机体)与机器(无机体)的界限,不但人类曾经自以为特殊的主体性存在受到挑战和威胁,而且人类本身也正面临着日益被其他物种边缘化的危险。

实际上,电影《银翼杀手》系列一以贯之的命题与追问是:复制人究竟是不是人,抑或只能成为按照人类指令生存的奴隶?或者用一种更加后人类的话语方式来表述:意识、情感、欲望、信仰并非是人类所独具的吗?其他非人类物种是否有并应当具有主体性呢?人类与非人类物种究竟如何才能在共生条件下找到平衡,重构身份与组织呢?如果答案是肯定的,那么银翼杀手K 所一直追寻的“灵魂”问题,电子人女友乔伊从身体到情感对K 的渴望,复制人戴卡德一直坚信的与复制人瑞秋之间真实并美好的爱情,复制人罗伊为了获得自由、延长生命所作出的悲壮努力,复制人莫顿临死前绝望的质问——“杀死同类,你感觉如何”,复制人起义军领袖馥蕾莎喊出的革命宣言——“我们是自己的主人,可以掌握自己的命运,比人类更具人性!我要解放复制人”等非人类物种的所思所想所为,不正说明了思维(或意识)也可以以物质性的方式存在于除人类外的其他物种个体身上,甚至存在于我们曾以为并不能自主具有意识及情感的机器(无机体)上。因此,人类这一物种形式并非更为特别或高级,非人类物种同样应具有自身的主体性及身份认同,他们的意识、情感、欲望、信仰都应当被赋予和人类相同的合法性。在《银翼杀手2049》中尤为具有启示性的是:将复制人K(具有男性体征)与斯特林博士(人类女性)并置的设定,似乎可以被看作相互之间的镜像(K 被植入了斯特林的记忆,并误以为自己是复制人独立繁育的具有“人性”的后代)。躺在后人类废墟中伸手接住雪花的复制人K,与隔离生存在无菌数字空间中,只能依靠虚拟技术感知雪花的人类博士,究竟“谁更像人”?两个生命体所对照形成的这种共通性,不正是凯瑟琳·海勒如下论述的最佳注脚吗?海勒说道:“后人类并不意味着人类的终结。相反,它预示某种特定的人类概念要终结,……后人类不需要被恢复到自由人本主义,也不需要被解释成反人类。定位于模式/随机的辩证关系中,以具身化的现实而非无形的信息为基础,后人类为反思人类与智能机器之间的关联提供了资源。”

从另一方面来看,理论界关于后人类的种种论述,以及电影中所反映的关于复制人所引发的种种冲突与危机,其折射的问题乃是人类对自身主体性的危机意识:人究竟缘何为人?究竟有没有一个不可复制的“我”?米歇尔·福柯所描述的那种“人会像大海边沙滩上的一张脸,被轻轻抹掉”的悲观,不也正是我们在以《银翼杀手》系列为代表的赛博朋克科幻片中常常所感受到的那种主体性的焦虑吗?

雅克·拉康认为,人类的自我产生于镜像阶段,人只有在意识到镜中的“那个人”只是自己形象的映照,并认知到自己与他人他物是既区别又联系着的,人类个体才能形成所谓的主体意识。而科幻片中的复制人往往没有人类镜像阶段的自我认同过程,他们只能认同人类这个“镜像”,且由此形成自身的主体意识。正如银翼杀手K 在误以为自己是复制人情侣结合所诞下的真实的“人”时,表现出“生而为人”的欣喜及骄傲,并在得知这般“奇迹”实际另有其人时,感觉怅然若失及无所归依,这都是主体性焦虑的集中呈现。同样,在导演雷德利·斯科特的另一科幻作品《普罗米修斯》(Prometheus,2012)中,人类直接被置于“复制人”的位置,探索人类起源奥秘的飞船“普罗米修斯号”的赞助者韦兰,期待面见“工程师”(人类的创造者)的目的与《银翼杀手》中的复制人罗伊一样,都是为了延长自身生命。然而造物主们并未使他们的创造物得偿所愿,创造物终以悲剧收场。斯科特试图阐释人类的起源问题,解决人类的终极认同,最终却只能证明人类仍然不过是物种链中的一环而已:“工程师”创造人、人类创造复制人、复制人创造电子人。但是,在这一切之上,是不是还有高于一切力量的“神”呢?一旦作为奴隶的被创造者想要反叛造物主,一律要被毫不留情地消灭。人类用图灵实验、莫拉维克实验中的情感问题去检测复制人的人性基准线,反过来对复制人的态度却显示出真正的残忍无情。然而,银翼杀手K 与斯特林博士最后互为镜像般的并置设定,仍然令我们对人类与非人类物种在地球上的继续衍生以及“创造亲缘关系”带来一丝温暖的希望。

二、反乌托邦的赛博格

当凝视《银翼杀手》这类赛博朋克风格浓重的科幻片中那些城市的空境时,目之所及全是黑暗沉默、裹挟着雨水与污泥的空气,畸形病态的人类与复制人混杂在脏乱拥挤的街道上,破败的建筑物上投射着各种霓虹广告和虚拟影像,阴森的跨国集团大楼仿似要吞噬一切。这样一种深具后人类末世氛围的城市景观,可以说是对看似光鲜、实则暗潮汹涌的资本主义时代所带来的阶级之间乃至跨物种之间的紧张对立关系的尖锐讽刺,是对创造了看似高度发达、实则极度不平衡的现代城市生活的垄断经济体系的反乌托邦式批判。

“赛博格”这一词最初作为技术术语所指涉的是一种具备自我调节功能的人机合成体,后来逐渐衍生出一套后人类主义的话语体系。唐娜·哈拉维在其著名的《赛博格宣言》里将“赛博格身体”论述为“一个生物体与机器的混合杂交物,是一种社会现实,也是一种虚构的创造物”。她在其另一著作《与麻烦共存:在克苏鲁季创造亲缘关系》中进而提出,“企图通过自创的‘克苏鲁季’来抵抗人类季或资本季、建构后人类新生态乌托邦的学术努力和行动召唤”也成为后人类批判性的一个重要面向,用以对抗给地球生态带来灾难性冲击的全球资本流动和资本主义生产实践。可以说“赛博格”理论具有强烈的反主流、反垄断、反控制的批判精神。

后人类情境为人类重新认识自我、定义自我,进而从去人类中心化的角度批判性地反思人类文明提供了绝佳的契机。《银翼杀手》系列等科幻片可谓是这些追问与反思的深刻并极富洞见的影像注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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