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温蒂妮》对古老神话的现代书写
2021-11-14首都师范大学文学院北京100048
刘 刚(首都师范大学 文学院,北京 100048)
《温蒂妮》(Undine
)是由柏林电影学派代表人物克利斯蒂安·佩措尔德执导的一部都市神话题材电影,该片于2020年3月在德国上映。该片入围了2020年第70届柏林国际电影节主竞赛单元最佳电影,女主角葆拉贝尔荣获银熊奖最佳女演员,同时影片获得主竞赛单元费比西奖,并作为2020年11月在北京举行的第八届中德电影节的开幕电影。这部电影讲述了水精灵温蒂妮在现实社会中遭遇到的背叛和挫折。这个古老的水精灵,在现实中是一位专注于城市历史的学者,在柏林城市规划展馆担任解说员,她深爱的男子背叛了她,而新的恋情又突然降临,正当她沉浸在新的热恋之时,前男友又要求复合,两份感情的交错,让她陷入两难困境,徘徊于生死边缘,饱受痛苦折磨。最后温蒂妮杀死前男友,重新回到水中。温蒂妮的故事是一个古老的欧洲神话传说,在传说中温蒂妮是一个不死的水中精灵,当她与凡人男子结合并生儿育女时,便会获得灵魂,却同时也失去永恒的生命。如果一旦对方背叛爱情,温蒂妮就会杀死对方,重新回到水中。水精灵温蒂妮是很多文学和电影作品的灵感源泉,除了小说、电影,温蒂妮还被改编成歌剧、芭蕾舞剧、钢琴曲、长笛奏鸣曲等。本文主要探讨它作为神话文本如何被电影成功书写。一、温蒂妮作为神话文本的来源与改编
温蒂妮的传说源自欧洲先民对自然崇拜的原始宇宙观。温蒂妮是欧洲古代传说中四大精灵(地、火、水、风)中的水精灵,是一切水元素的主宰。在众多创世神话中传说中,水是孕育生命的原始物质元素,水是生命之源,由神灵掌控,这是先民万物有灵观念的反映。水精灵的传说由来已久,希腊神话中就有水泽仙女Naiads,她们是一群生活在清泉、溪流等新鲜水域中的仙女,她们是大河之神的女儿,她们遍布人间的每一眼泉水、每一条小溪。因为她们的美丽动人,便成了众神的猎物,成为宙斯、波塞冬、阿佛洛狄忒以及其他神祇的侍女或妻子,因为她们拥有超自然力,便成为自然的守护者。欧洲其他民族也有类似的神话传说,体现了欧洲各民族的生命观念与原始崇拜,比如东欧传说中的Vodianoi,斯拉夫神话中的Rusalka。
后来温蒂妮被描绘成居于水边的美丽女性精灵。在民间传说里,水精灵总是以美丽的少女形象出现,若有年轻的男子经过水边,水精灵就会将他们诱入水中淹死,从而永远占有他们的灵魂,因此,对于男性是一种非常危险的精灵。但是有时候水精灵也会陷入与人类的热恋而无法自拔,甚至成就姻缘。德国浪漫主义作家莫特·福凯于1811年出版的童话《温蒂妮》也译为《水妖记》,是这部电影的直接灵感来源。这部童话作品在民国时被徐志摩翻译为《涡堤孩》(涡堤即英文water),于1923年由商务印书馆出版。在这部作品中,涡堤孩爱上了一名年轻骑士并结成夫妻,后来骑士因妻子年长而色衰,开始与其他女性偷情,悲怒交集的涡堤孩发出了著名的“眠咒”,最后她用眼泪溺死了丈夫,重新回到水中。电影在《水妖记》的基础上,对古老神话进行了现代性改编,它赋予温蒂妮以新的形象和新的生命力,给予温蒂妮反思与救赎的能力,并使这部电影隐藏了丰富的文化历史内涵。
在当代西方电影中,还有一部“温蒂妮”,就是美国电影《水中仙》,英文名为Ondine。这部电影由美国木兰花影业公司发行,尼尔·乔丹执导,柯林·法瑞尔、艾丽卡·巴赫蕾达主演,2009年9月上映。故事的发生地被安置在当代的爱尔兰的一个小渔村。电影利用了“温蒂妮”这一神话传说原型,对“渔夫与水鬼”这一古老故事模式进行了重新构建。电影的前半段以种种电影技巧进行暗示,引导观众进入一种神话场景,让观众相信古老的水精灵温蒂妮再次回到人间,与男主产生爱情,后半段的剧情逐渐戳破这种虚幻,公布了真相——温蒂妮其实是一个人,她是毒贩的女友,在被警察抓捕的过程中跳入大海,即将溺死之际被渔夫的渔网捞起。经历过一番剧情上的起承转合之后,女主人公在渔夫的帮助下,成功摆脱了毒贩男友的纠缠,与渔夫终成眷属。观众在人鬼角色的变换中体验到了一种紧张感和刺激感,并从善恶搏杀中获得正义感的满足。影片演绎了一场浪漫刺激的现代爱情故事,这是传统“渔夫与水鬼”故事模式的创新,但它仍旧没有摆脱英雄救美和善恶斗争的好莱坞电影模式,没有跳出娱乐片的俗套。
二、水鬼或水精灵传说的中国版本
“水鬼或水妖”的神话传说和民间故事,在中国亦有不少例子。比如《聊斋志异》中的王六郎、西湖主、白秋练、水莽草等篇目,都是非常典型且精彩的故事。《王六郎》:王六郎为落水鬼,与渔夫许大成为好友,二人夜夜捕鱼饮酒。六郎劫数已满,因不忍找替死鬼,放弃转世机会,此举感动上苍,被任命为招远县邬镇土地神。虽人神相隔,许大不忘旧情,千里访友,被邬镇百姓称颂。《西湖主》:书生陈明允于洞庭湖放生一大鱼,此鱼乃湘君妃子。数年后,陈归乡途中经洞庭,大风覆舟,陈漂泊到一处孤岛,误入湘君妃子府邸。为报答陈生,湘君以公主许配之。《水莽草》:人食水莽草食立死,变为水莽鬼。此鬼不得轮回,除非有新毒死者代之。祝生为寇三娘所魅,食水莽草而死,两人在阴间结为夫妇,疗救众生,誓不轮回,最后感动上苍,双双成神。《白秋练》:白秋练为洞庭湖白鳍豚所化。书生慕蟾宫随父经商,雇船往返于燕楚之间。慕蟾宫对月吟诗,引发白秋练爱慕,两人的恋情遭到慕父反对,经历一番磨难后,两人终成佳偶。
《王六郎》讲朋友之情,《西湖主》《白秋练》《水莽草》都是爱情故事,其结局也都是美好而引人遐想。《王六郎》是非常典型的“渔夫与水鬼”的故事模型,这一模式不仅出现在《聊斋志异》,还频繁地出现在清代笔记小说中,地域分布广泛,且年代连绵。据学者研究,清代笔记中“水鬼与渔夫型”故事有六种,分别载于蒲松龄《聊斋志异》、张泓《滇南忆旧录》、曾衍东《小豆棚》、乐钧《耳食录》、梁恭辰《北东园笔录》、许秋《闻见异辞》,故事情节结构与《王六郎》惊人地相似。这些故事发生的地点,分别是山东淄博、云南润州、山东巨野、浙江余姚、江苏吴江、湖南长沙。这些故事因为地域分布广泛,基本上属于民间故事的采录,难以用转抄来解释。水鬼和水妖的故事为众多民族共有,因为鬼魂的观念是人类共有,而江河湖海也所在皆是。人鬼幽明之事自古以来都是人类社会感兴趣的话题,成就了历代诸多的文学艺术作品,笔记小说和民间故事在制造有趣的故事的同时,通过宣传因果报应和惩恶扬善的观念,达到移风易俗的目的,实现教化的功能,这正是《聊斋志异》等众多古典笔记小说的写作主旨。这几部作品都已经改编成为电视剧,这些电视剧皆忠实于原著,只有情节上的细微调整。
三、电影对传统神话的现代书写
电影《温蒂妮》的可贵之处在于:它不是简单地将故事背景置换到现代社会,用新瓶装旧酒,而是充分利用细节上的巧思,重新赋予人物以生命,通过人物刻画与情节叙述,重新将故事进行浓描,并从中体现新的社会文化内涵。
首先是温蒂妮的现代身份——当代柏林城市规划展馆的解说员,这一角色赋予古老精灵以新的生命和职责。作为一名德国城市文化的传播者和讲述者,她在电影中有大量的台词对柏林城市发展历史和城市规划建筑进行解说,使影片具有了浓重的历史感和文化感。规划展馆的重要职责是展示城市建设的过去、现在和未来。水精灵恰恰就是这样一个存在,她的不死之身比柏林城还要古老,它既是过去,又活在现在,又预示着将来。作为一个精灵,在柏林还是一片沼泽地之前,她就已经诞生。在影片中,她是柏林和德国悠久历史的见证者,也是柏林历史文化的化身。她代表着影片对民族文化的珍视。“柏林”源于斯拉夫语,意为沼泽或沼泽中的干地。温蒂妮在规划展馆对参观者的解说中,我们得知缪伦达姆桥横跨施普雷河的地方是现代柏林城市的发源地,大约发生在13世纪,这个地方正是电影中的主要场景,主要故事情节在此展开。这里是柏林城市的源头,也是柏林文化的源头,表达了影片对德国悠久传统文化的温情与敬意。
美国人文地理学家段义孚认为,神话时间有三种基本类型,即创世时间、天文时间和人类时间。创世时间是关于宇宙起源的时间,人类时间是人类生命的历程。创世时间和人类时间都是线性和单向的。“在太阳日常的转动和季节的更替中,人们可以体会到天文时间。天文时间是重复性的。无论在何处,只要宇宙空间比较清晰,创世时间就要么被忽略,要么仅有较弱的象征性。”电影一开始就切入了当下的时空横断面里,没有对温蒂妮作为水精灵的身份有任何的背景交代,这个横断面的时空边界非常清晰,就是当下的德国柏林的城市规划展览馆。而温蒂妮作为展馆解说员的解说词,就是在强调那个被模糊的创世时间,强调过去和历史,使这段模糊的创世时间重新清晰起来。在北美印第安人中流传着一个大地潜水者的宇宙创世论,大地潜水者从海洋中带回泥土,然后创造了一个广阔而稳定的岛屿,天地由此诞生。不同民族在各自的神话传说中,对宇宙创世和民族起源,有很多惊人的相似之处。这个水精灵代表了柏林文化的源头也即德国文化的源头,影片选择城市规划展览馆,意在强调德国久远的历史,影片中讲述的故事,是在向过去、向历史致敬,向宇宙创世和民族起源的神秘古老文化致敬。
影片中反复出现了一条大鲇鱼。作为工业潜水员的克里斯多夫在河里看到了一条大鲇鱼,他告诉了自己的女同事,女同事戏谑地问:“是大龚特尔吗?” (这里是指Günther Catfish,龚特尔鲇鱼,又叫黄鲇鱼、太阳鲇鱼,是一种广泛分布于欧洲和北美的鲇鱼,体长可达50厘米,栖息在底层水域。)反复出现的大鲇鱼,不仅是水下幽冥世界的主宰,更是德国历史的象征。大鲇鱼沉潜于河水深处,像一个庞大的历史幽灵,它的存在隐喻着德国民族沉重的历史文化负担。龚特尔是勃艮第国王,是德国著名英雄史诗《尼伯龙根之歌》(也译为《尼伯龙人之歌》)中的主要人物,《尼伯龙根之歌》是德国最有影响的英雄史诗,由13世纪下半叶多瑙河流域一位不知名的作家创作。在史诗中,龚特尔是个无能而懦弱的国王,却是所有悲剧的根源。在《尼伯龙根之歌》里,国王龚特尔的大臣哈根杀害了英雄齐格弗里德,抢夺了尼伯龙根的宝藏,并将它沉入莱茵河底,但由此埋下了复仇和毁灭的祸根。女同事一语双关,以嘲笑的口吻,调侃克里斯多夫认为自己发现了莱茵河底的宝藏。
英雄史诗《尼伯龙根之歌》衍生了歌剧《尼伯龙根的指环》。瓦格纳的歌剧《尼伯龙根的指环》改编自《尼伯龙根之歌》和北欧神话《沃尔松格传说》,是德国文化史上一部极其重要的作品,对德国历史产生了重大的影响。《尼伯龙根的指环》以水仙子的黄金被盗开始,以指环重回水仙子手中结束,最后一章《诸神的黄昏》,众神与宫殿在熊熊大火中同归于尽,众神的家园成为一片废墟,神权时代走到末日,一个更美好的人间世界即将诞生。瓦格纳对《尼伯龙根之歌》的重新构建,唤起了一代德国人的英雄认同和民族主义情绪,使他们强烈地感受到了自己与生俱来的崇高和伟大。一代德国青年正是在这样的狂热鼓动中接受了重建以日耳曼为中心的“世界新秩序”的观念,奋不顾身地投身到战争中,以一种毁灭一切的方式,给德国和全世界人民带来深重灾难。德国历史证明了尼采的预言:“追随瓦格纳要付出高昂的代价。”对这部歌剧的批判,正如对它的崇拜和狂热一样,从来没有停止过。潜入历史深处,总会与这条大鱼不期而遇。大鲇鱼幽灵般的身影让人畏惧,它是德国民族沉重的精神遗产,这种英雄观与民族主义情绪是潜伏在德国人精神深处的怪兽。鲇鱼多次出现,引发了潜水员的恐慌,同样让观者感到恐惧。女主遭到背叛后回到水中,回到幽深的历史深处。影片隐含着一种对历史循环的忧虑和恐惧,表现了深刻的文化危机感和历史忧患意识。
天长地久与婚恋自由的冲突是现代女性最为困惑的现实问题,影片展示了这一冲突,并引导观众对这一问题进行思考。作为女性的“温蒂妮”试图获得一种婚恋关系的确定性,寻找爱情的天长地久,一旦对方提出分手或出现背叛行为,便攫取对方的性命,这种观念代表了传统与现代婚恋观的严重冲突。电影对现代婚恋观念进行了反思与探索,涉及当代女权主义等问题,非常具有现实意义。温蒂妮因为对男友克里斯多夫撒谎,这样一种她认为的背叛行为,导致男友在工作中出现严重事故,为了践行水精灵古老的诺言,或者说为了实现自我救赎,她选择杀死第一任男友,重新回到水中。温蒂妮之所以以这样惨烈的方式捍卫爱情,或许可以从日耳曼民族的传统道德观念去找到答案。古罗马历史学家塔西佗在《日耳曼尼亚志》中描述了日耳曼人的婚姻制度,他认为日耳曼人的婚姻制度非常严格,他们的这一风俗习惯值得赞赏,他认为日耳曼人“大概是野蛮人中唯一以一个妻子为满足的一种人”。在塔西佗的描述中,日耳曼人有着重视婚姻、禁绝私通的传统,通奸的现象极其稀少,对于奸淫的处罚毫不心慈手软。塔西佗这样描述道:“有些部落的风俗尤其可嘉,在那儿只有处女可以结婚;当一个女人做了新娘以后,她便不得再有任何其他妄想了。她们只能有一个丈夫,犹如只有一个身体、只有一次生命一样,因此她们不会三心二意。”温蒂妮的决绝行为让人感到震撼,影片也传达出一种对传统婚恋观念的悲情,仿佛一曲对逝去时代的挽歌。影片对“温蒂妮”的古老咒语的现代实践给予的同情和理解多于质疑和否定,因为对爱情和婚姻的忠诚,应该是人类社会的终极的道德理想。
对本民族传统文化的温情追忆,对历史遗产的批判反思,对现代社会婚恋道德的探索思考,提升了影片的品质,让它不再是一部平庸的鬼神消遣之作。
导演克里斯蒂安·佩措尔德是柏林电影学派的代表人物,他是为数不多既受到观众认可、又被学者欣赏的德国作者导演。作为德国当代电影的重要思潮,柏林学派成形于20世纪90年代,是德国电影业在80年代“后娱乐化时代”之后带有文化和政治色彩的反弹,从电影《温蒂妮》里,我们可以感受到柏林学派浓浓的人文气息,在大学主修日耳曼文学的佩措尔德,从古老神话文本中借鉴“鬼妖”意象,巧妙地将奇幻色彩融入日常生活,给作品增添神秘性与可读性,引导观众进入一种历史文化情景,并开展哲理性与现实性的思考。佩措尔德的新作《温蒂妮》是“高压时期的爱情三部曲”(《芭芭拉》《不死鸟》《过境》)结束后全新开启的一个篇章,按佩措尔德的计划,他将拍三部欧洲民间神话,统称为“元素精灵三部曲”,除了水精灵《温蒂妮》的故事,后面两部将分别涉及气精灵西尔芙和地精灵诺姆,值得观众给予关注和期待。
德国电影《温蒂妮》对古老神话的现代改写,可以带给我们中国电影些许启示,作为一个拥有丰富神话资源和厚重历史积淀的文化大国,如何继承和利用好我们的文化资源和文化传统,让华语电影更具文化品质和历史质感。如何避免好莱坞模式娱乐性的肤浅改写,或拘泥于原始文本的照本宣科的保守叙事,赋予传统神话故事以现代性,在融入多种现代元素的同时,使其更具厚重的历史感和文化含金量,让我们的传统文化焕发出新的生机,化腐朽为神奇,这是我们中国电影人应该认真研究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