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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录电影中被选择的真实

2021-11-14

电影文学 2021年22期
关键词:余秀华纪录片现实

谢 钦

(西安欧亚学院艺术学院,陕西 西安 710065)

纪录电影作为小众类型近些年逐渐被大众所关注,并进入了电影院线,甚至取得了不错的票房成绩,赢得了观众的口碑,成为现象级的话题。例如范俭导演的《摇摇晃晃的人间》,郭柯导演的《二十二》以及在国外几个重要电影节获得好评的《纺织城》。三部纪录电影分别关注了大时代之下个人与群体的跌宕命运,以不同的叙事方式和结构展开主题,讲述人物的故事,虽然形式风格不尽相同,但三位作者在纪录片真实性的问题上面临同样的难题,如何取舍?是事无巨细的呈现,还是主观的选择、过滤?本文试图通过对这三部影片的分析再次讨论纪录片中“真实”再现的问题。

一、《摇摇晃晃的人间》:被戏剧性所遮蔽的真实

《摇摇晃晃的人间》这部电影的复杂性在于,面对一个如此特殊的、本身即是现象和话题的真实人物,创作者应该如何取舍和呈现。影片涉及女性主义、城乡矛盾、阶层差异等问题,彼此相互缠绕,理清这些关系并以电影的逻辑进行表达是创作的关键。一方面,诗人余秀华是自带“光环”的人物纪录片的对象,她过于特殊,她的生活过于戏剧化,创作者敏感清晰地抓到了这一点。但另一面,这样的人物以电影的方式承载,需要更加小心地处理,因为其“光环”容易遮蔽真实性。

创作者在大量的日常素材中找到了影片的线索,似乎整理出了一部“余秀华离婚记“的剧情片。在范俭导演较短的拍摄周期和采访时间里,电影做到了完整的故事性、较好的影像观赏性、人物的复杂性和情节多义性的表达。尤其对于主角余秀华的呈现,她的性格、她在生活和情感中的欲望和困境,让我们看到一个渴望自由的灵魂被困在肉身里的痛苦与无奈。但相对余秀华的诗,电影在用镜头语言显得薄弱了一些,过多地追求诗意的画面,以抒情唯美的镜头展现余秀华世外桃源一般的乡村生活,而这样的生活却是余秀华想要挣脱的,电影似乎没有力量呈现出生活本身的重重困境。

创作者对于对象的认同,不仅是粗浅层面的同情,而是某种精神上的契合。在本片的镜头中余秀华是被温柔对待的,在大量的特写里,在主观描述性的镜头中,余秀华的脸常常占据银幕,以正常女性的面貌被镜头所凝视。在片中余秀华常常呈现出少女般的任性,跟母亲拌嘴,对丈夫蛮横,艺术家般的自说自话。在农村与城市之间,在前现代文明和大都市的现代化之间,余秀华几乎切换自如。家之外的世界辐射出黑色喜剧般的中国现实,点点滴滴的生活片段与细节编织成一张网,成为故事的背景。摄影机的在场,成为表演型人格在镜头前的动力,余秀华与摄影机形成了某种默契,知道要给镜头什么,似乎实现了鲍德里亚所谓的主客体之间的转换,就像剧情片中的绝对女主角。

影片中大量的修辞依旧以非虚构的方式出现,对应着所谓的闲笔和空镜头,几个不同叙事段落中出现的鱼,成为视觉语言中的比兴。其中一个镜头,余秀华在院子里吃香蕉,前景中余秀华跷着腿,无法控制的面部表情显出得意自大,占满整个画幅,背景里的丈夫尹世平蹲着,蜷缩在焦点之外、画面的一隅。这一前一后,一大一小,在吃香蕉的动作里尹世平已经全盘皆输,两人其实并不在一个对抗的层面。余秀华只是在跟自己对抗。

除了主角余秀华,导演较为克制和客观地处理着片中的每个角色,对丈夫尹世平几乎没有批判,亦没有同情,展现出的是命运让他与余秀华纠缠在一起,更像是一场闹剧,结局是两人各自回到自己的轨道,是一种解脱。在母亲与余秀华因离婚而不断的争论中摄影机在场,以旁观的视角表现出中立的态度。在整片较为唯美、工整、讲究的画面情节之中,余秀华与母亲的最后一次的争吵画面最为粗粝。女儿离婚之后母亲第一次忍不住呜咽地哭出声,在漆黑的院子里灯光粗暴地介入,余秀华与母亲分别站立在画幅两端,中间有着无法逾越的距离。在余秀华强势的逼问下,两人交换位置,可距离依旧无法打破,最后母亲出画,这是标准而精彩的电影场面调度,而这场调度并非是导演完成的,这就是纪录片最为可贵的地方。现实常常出乎意料,而如何敏锐地抓取现实是导演需要修炼的地方。这是片中少有的几个粗粝感十足的画面之一,却显得更有力量和强度。在纪录片的创作过程中,精心策划的、筹备的、主观欲望所要表达的设计在现实中常常会落空,甚至被反戈一击,现实就像鬼打墙,或者如余秀华的命运一般就是要跟你过不去。

二、《二十二》:关于真实的无能无力

影像的发明让人类以正当的方式进入到偷窥时代,对他人的窥视犹如智人在远古时期对于故事和八卦的欲罢不能,这样的欲望出于本能,也因如此智人的头脑得以发展,种族得以进化。电影发明之初,卢米埃尔兄弟和梅里爱就提供了电影的两种可能性,纪录片与情节片,同时满足了人们对于偷窥的欲望,其中并没有高低之分。

当然纪录片以它与生俱来的特性,真实、粗糙、非情节、非娱乐性等特征决定了它与观众之间的距离。纪录片对于现实的超现实再现在影史中并不少见,德国女导演里芬斯塔尔的《奥林匹亚》对于真实的塑造让我们看到纪录片是可以夸大或者重塑真实的。从第一部纪录片《北方的纳努克》开始,纪录片中的“真实”就带着文明人猎奇的眼光,不断干预和设计现实中的纳努克一家。设计“真实”一直在纪录片的基因之中,或者说这是“摄影”的原罪。纪录片中有没有绝对的真实,安迪·沃霍尔对着“帝国大厦”一动不动地连续拍摄了8小时,所呈现出的就是真实吗?摄影机的在场是否就意味着某种选择?

有一种说法,只要摄影机在场就不存在真实,媒介的介入就意味某种程度上遮蔽了绝对的真实,只能最大限度地接近真实,这也正是纪录片创作者们所努力接近的目标,正如安德烈·巴赞所说的电影是现实的渐近线。还有一种较为容易被接受的方法论,就是纪录片也要讲故事,并且其情节性、故事性,甚至比所谓虚构出来的情节电影更加精彩,纪录片也可以“好看”,制作精良、赏心悦目、情节跌宕起伏,引人入胜。我们可以看到近几年这样的作品越来越多,也越来越为大众所接受和认可。我们可以说这是一部好看的电影,但对于其中的“真实”依旧需要追问,需要反思。

郭柯导演的影片《二十二》上映时获得了极大的关注,其主要原因是这部影片的拍摄对象是极端历史事件中的受害者,影片涉及民族、政治、性、伤害、死亡等非常严肃的话题。一部纪录片如何以影像语言处理这样沉重、复杂和严肃的主题是影片成功与否的关键。从成片看来,《二十二》显然是远远不够的,面对不愿被打扰和再次伤害的幸存者,创作者本着尊重和保护的意识,仅仅呈现他们当下的生活片段,以淡淡的悲伤、离愁的情绪作为影片的整体基调,并不能承载如此沉重的历史话题。过于抒情的空镜头显得蜻蜓点水,孱弱无力。创作者把镜头对准了这些幸存者日常的“真实”场景,更多的是沉默、旁观,面对这样的伤痛,摄影机是无力的。在缺少影像信息量,也无法获得更多一手资料的情况下,抒情似乎成为唯一的选择。电影院中不断有人抽泣,观众们愤怒、痛心、同情,但影片没有提供更多的信息,没有展开对事实背后的种种问题的讨论,仅仅停留在叹息的层面,让观众对于这些幸存者依然犹如隔岸观火,充满距离感。作为一部90分钟的电影来说显得过于单薄。

多年以来帮助老人们打官司、寻求正义的志愿者在影片的最后说自己是后悔的,不该去打扰和惊动这些老人。与此同时,摄影的行为依旧在继续,在将这些哽咽、哭泣的面孔放大。历史必须被铭记,但以这种媒介介入的方式,不断撕开伤口,是否造成了另一种伤害。除去电影本身,我们应该以怎样的影像态度面对种种复杂的现实,我们应该如何应用摄影机的权利,呈现现实,彰显正义,作为影像的接受者又该如何判断,纪录片伦理是有必要不断讨论的。

三、《纺织城》:主观选择的真实是对现实的深情观照

李安在台湾三部曲中聚焦于家庭,后期的作品也始终探讨人与人之间的情感关系;侯孝贤处理《悲情城市》这样一个大的主题,用了一个家庭的兴衰来承载,从一个孩子的出生到经历苦难生死后的一家人仍围桌吃饭结束;杨德昌最后一部电影《一一》依旧回归家庭,三辈人、若干家庭成员辐射出现代台湾的社会图景,完成了一部杰作;小津安二郎将其一生的电影主题都放在家庭生活中。复杂的家族、社群关系,是属于东方父系文明千百年来的文化基因,是东方式的价值体系,亦是审美体系,可以说这是独立于西方文化中心论的东方电影的独特价值体现。

在现代化进程中,传统的“大家族”将从我们的文化基因中彻底消失,而我们还能留下多少关于这一切的记忆,在文字中,在影像里。纪录片《纺织城》令人兴奋的原因之一是创作者没有把故事的核心放在“拆迁”这一话题上,而是为我们展开了一幅中国传统多子女家庭的生活画卷。

导演王杨的镜头语言非常节制,白描式地在残破的工厂、社区中移动的画面展开对于旧工厂和车间的陈述。一块墙的倒塌,榔头敲击砖头的声音,带着观众回到那个集体主义的时代,但影片并未停留在怀旧的情绪中,而是将目光对准了现实中的人与他们的生活。

“拆”如果是骨骼,那么影片中两个家庭所经历的就形成了故事的血肉之躯。在大量的影像素材中,导演结构出了一部以事件为底色,而实际描述家庭伦理的影片。影片要述说的是即将逝去的中国式大家庭的现状,既处境尴尬但也不失温情,在影片中每个人都能看到自己的父母、家族。家庭成员的想法,一点点私心、算计也都是我们再熟悉不过的俗世生活,它无比真实地让我们对照自身。传统多子女家庭的问题,在片中以细腻、丰富的极具生活质感的影像呈现。在这些细节之上,描绘出一幅多子女的中国式大家庭的浮世绘,并从家庭折射出当代变迁中的中国社会图景。

影片中的细节铺陈累积出一个东方式的世俗景观,对于其中的人物没有简单的批判与同情。生活中的每个人都免不了从自身的利益来出发、来处理和平衡所有的关系和利益,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局限和无奈,在大时代的更迭下显得措手不及,只能疲于应对。在这样的日常琐碎中,观众看到的是生活中种种复杂性,它们有时无法被评判,无法用理性处理。

导演在陈述中说,在拍摄过程中家庭成员之间也有较为激烈的冲突和行为,他们所拍摄的素材中有一些较为激烈的镜头,但在成片中被删减掉了,导演刻意回避了这样的情节,甚至老人的情绪、眼泪也没有过多地出现在影片中,这样的取舍是导演的主观选择,我们不得不承认纪录片的有限地,尤其是“真实性”的有限。如何选择“真实”是导演所面对的最为复杂的问题,这部影片选择了较为平静的表达,放弃了激烈的,更为刺激的场面,可以看出导演对于影片需要呈现哪一种“真实”有着个人的判断和选择。

影片中多次出现的纺织城中大工厂的镜头,随着时间不断地衰败,成为废墟,伴随着同时退出历史舞台的还有旧时代的社会结构、生活方式和多子女的大家庭。

片尾的相彩凤在遥遥无期的新房周围转悠,电影的摄影师薛明正好经过拍下了这一幕,便有了这样一个结尾。《纺织城》的英文片名“Weaving”,是编织的意思,它是关于个体与时代的关系,关于速度和追赶不上这个速度的人,也是关于中国传统家庭的蜕变、价值观的改变。

结 语

以上三部纪录片均以反映现实为己任,在记录、剖析现实的过程中通过摄影机这一媒介探求事实与真相,但又无法回避影像这一媒介在纪录现实的同时会遮蔽、改造真实的问题,也不得不承认纪录片对于真实的反应是有限的。如何客观地、有效地,并如巴赞所说成为“现实的渐近线”,需要创作者对于主题有清晰的认知和价值判断,不回避纪录片对现实需要选择和加工的事实,通过艺术的手段不断深入事件的肌理,这也是纪录片对于所有创作者来说最难以解决的问题,亦是纪录片的魅力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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