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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记忆与性别:中国女性的“自我肖像画”

2021-11-14

电影文学 2021年19期
关键词:樟柯记忆生命

张 璐

(1.枣庄学院传媒学院,山东 枣庄 277160;2.马来西亚理科大学传媒学院,马来西亚 槟城 11800)

身份,无论是个人身份还是文化身份,都成为一个从过去到现在和未来的故事,将个人与群体联系起来,并由性别和相关的身份标记构成。

——玛丽安娜·赫希和瓦莱丽·瓦莱丽

贾樟柯导演作为中国“第六代”代表性导演之一,从电影《小武》开始,作品叙事坚持现实主义的表现风格,将故事表现的时间、空间聚焦于后社会主义的中国,成为展现改革开放后中国人生存现实的影像记忆。

在这些影像记忆中,导演不断通过影像故事传达时代阵痛下,中国社会中普通人的生活感受和生命体验。其中,贾樟柯导演的很多作品都将创作焦点聚焦于当代女性的生存境遇表达上。从1997年《小武》中的边缘女性胡梅梅,到2004年《世界》中的小城姑娘赵小桃,再到2008年《二十四城记》中三位女性主人公的时代命运展现,在贾樟柯导演创作的一系列作品中,充满对中国女性生存文化特征的思考。

在2015年的作品《山河故人》中,导演更是将叙事的时间绵延于未来,思考中国女性与社会、男性、自我的关系,让女性人物“沈涛”成为影片叙事、情感表达的中心,展现出对中国当代女性生存境遇的现实表达与人文关怀。

一、时间与生命的关系:生命是时间的底蕴,而时间是生命的展开

从历史的角度找寻时间的概念,会发现不同学科对时间的概念、时间的认知都充满好奇。其中,物理学家牛顿的“绝对时间”,爱因斯坦的“相对时间”,都是相对物质、物质运动下提出的时间客体认知,是一种“向外的时间”。然而,从哲学的角度来看,对时间的认知更多的是一种“向内认知”,这种认知的主体便是人,强调人的主观能动性,是人通过意识认知客体后感知的内在时间,即胡塞尔提出的“内时间意识”。这种对时间的理解与人的生命感知相连,“不是经验世界的时间,而是意识进程的内在时间”。

同时,在胡塞尔的影响下,法国存在主义哲学家萨特也曾经说,“时间性并不存在,但自为在存在的过程中自身时间化”。也就是说,时间和意识在本体论层面上具有同质性:只有意识才能具有时间性。在这个概念的基础上,萨特从时间整体性上与人的意识结合,进一步提出了时间性具有事实性(原初过去)、内部否定(原初现在)和可能性(原初未来)。

可以说,萨特从时间三维角度思考生命与时间的关系,是将胡塞尔“时间的瞬间”感知过程化了。因为人不仅生活在“现在”的时间维度,作为一个完整的生命体,通过意识,人能感知过去、现在与未来,也只有在时间的三维中我们的生命才能更加完整。

二、电影与时间:记忆之花

过去、现在、未来,不仅在佛教关于世界的解释系统中具有根本性的轮回意义,在现实世界中也具有内在的历史性关联。某种意义上说,真正有价值的当代摄影艺术、录像艺术、视频艺术,都体现出一种事物发展的连续性,都呈现了一种在过去与未来之间的“现在时”,正是由于对现实社会与政治的积极介入,使得它们获得了一种在瞬间中凝聚永恒的“记忆”功能。

电影与时间的关系,正如上文所说,是从过去、现在、未来的时间维度上对社会现实“现时性”的表达,用视听“储存”“记录”“创造”着社会现实影像,尤其是那些倾向现实创作的叙事电影。即电影作为一种文化记忆的意识机器,从时间的维度通过视听书写对客观世界的认知,产生对大众生存现实的文化影响。

从“电影与时间”理论发展轨迹上来看,不论是福柯提出的“大众记忆装置”,还是后期德里达、斯蒂格勒对电影作为意识形态机器的“时间记录者”的思考,都是从电影与时间、电影与权力关系的角度,对电影的现实意义进行的理性思考与批判。再者,德勒兹从哲学的角度书写“时间—影像”。按照法国当代哲学家朗西埃的说法,《电影2:时间影像》则是一种精神哲学,它集中考察的是与精神世界和深度感知有关的电影问题。

这些理论学家,都从电影作为文化的角度,思考电影对人与现实生存意义的影响。具体来说,斯蒂格勒在胡塞尔“内时间意识”概念的影响下,提出了电影的“第三记忆”概念。第三持留指的是在记忆术机制中,对记忆的持留的物质性记录。“斯蒂格勒认为,在电影中,视听记录技术创造了‘意识的容器’,成为一种如同记忆只能在时间中才能自我展开的‘时间客体’,成为随时可以把过去带到当下的意识副本。”再者,德勒兹从电影与时间的哲学角度,提出“时间结晶体”概念。从时间整体性上,即过去、现在、未来的角度,思考电影对人的生命体验的阐释与思考。

三、当代中国女性与电影

(一)时间轨道上的集体记忆

1949年新中国成立以来,中国女性从国家政策的角度获取与男性平等的社会地位,至1978年改革开放前,女性成长就被赋予极强的政策依附性。1955年,毛主席提出“女人能顶半边天”的口号,随后在全国上下“铁娘子”等一系列女性形象开始建立。20世纪80年代,改革开放的到来,中国女性接受教育、参与工作的比例逐年上升,女性思想更加独立。但女性对“国与家”的集体观念的坚守,形成了与西方女性完全不同的生存文化特征。同时,西方女性思想意识的到来,进一步推动了中国女性自我意识的认知与成熟。1994年,世界妇女大会在北京召开,西方女性主义如社会性别等概念、理论进入中国女性/妇女研究的视野,中国女性进入更加多元的生存状态。

可以说,中国当代女性的生存与成长是带着时代记忆下的传统与现代的融合,体现出与西方女性完全不同的成长路径。面对全球化的时代背景,女性思想意识朝着更加独立、多元的方向发展,但她们的生存依旧与传统、国家、家交融,面对生活中的各种挑战。

(二)时间轨道上的文化记忆

从中国电影辉煌发展的20世纪30年代开始,女性形象塑造便是中国现实叙事电影的表现重点。在20世纪30—40年代,中国银幕上既有表现独立女性的《新女性》《摩登女性》等作品,也有体现女性苦难形象、母亲形象的《孤儿救祖记》《一江春水向东流》等。可以说,在中国电影发展历史上,女性的生命体验在电影中间形成了一道独特的文化记忆,这种文化记忆属于集体记忆,对后期电影女性创作及其现实女性形成自身的生存特征都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自20世纪80年代至今,女性人物依旧是中国电影内容表现的重点,逐渐形成“母亲形象”“独立女性”“为爱困惑的女性”等一系列典型的女性人物形象,这些典型人物形象成为一种影像文化记忆,在当代电影创作中持续发酵。下文将以贾樟柯导演2015年的作品《山河故人》为例,围绕影片典型女性人物“沈涛”,分析、总结中国女性生存文化特征与时间、记忆的关系。

四、电影《山河故人》中的女性人物沈涛

贾樟柯导演从一开始的“故乡三部曲”(《小武》《站台》《任逍遥》)开始,就让自己的创作与中国现实碰撞,并结合自身的生命体验,将带有“记忆与现代性”交融的电影叙事呈现于观众面前。他曾在接受采访时说道:我认为,最重要的因素是能够敏感捕获存在于公共(集体)记忆中的真实事实,然后在媒体的手段下准确表达它。在他导演的系列作品中,充分运用电影与时间的关系,表达对人(尤其是生活在中国社会的普通人)的生存文化特征的哲学式思考。

《山河故人》创作于2015年,是他导演的代表性作品之一。这部作品将叙事、人物情感集中表现于女性主人公“沈涛”身上。从1999年、2014年与2025年,即过去、现在与未来三个时间维度上,展现中国当代女性的生存困境与生命体验。

(一)过去:1999年

从历史的角度来看,中国女性与性别的认知具有很强的政策依附性,女性形象是在国家政策的保护下逐渐建立完善的。到了20世纪80年代,随着中国社会经济、文化的发展,女性在其生存条件上得到更多“自我意识”的解放与认知,但其自我意识的成长始终与传统、权力抗衡。电影作为“大众记忆装置”与斯蒂格勒的“第三记忆体”,记录、储存时代脉络下的人物生存特征,用视听叙事表达对当代女性生存问题的现实关怀。

在电影《山河故人》中,叙事时间线首先从过去走来,将故事发生的时代背景放在1999年的中国。这时的中国社会大力发展经济,对国有经济体制进行市场化改革,造成中国国有企业的下岗潮,全国上下很多国有企业(如影片中的煤矿企业)面临职工过剩、资源开采过量的情况。影片中,梁建军的下岗、张晋生的低价收购煤矿,正是对这样的社会现实的真实写照。

在这样的社会背景下,影片中的三位主人公的命运也随之发生转变,走上了不同的人生道路。张晋生顺势走进市场经济改革的浪潮,成为成功的商人;梁建军,继续坚守在传统行业,成为千千万万个生活在异乡的打工人;沈涛的命运也随即拉开序幕……不得不说,在相对封闭落后的小城汾阳,沈涛是与众不同的。她年轻,拥有知识与独立的工作岗位,拥有与男性平等的社会地位,她是那么自信与独特。但当她面对自己的感情时,她却选择了传统观念的爱情与婚姻,选择了能够给她带来更好物质生活的张晋生。影片中,沈涛常常问张晋生、梁建军一个问题。“什么问题?是几何问题,还是代数问题?”这是她对朋友的追问,更是对自己的追问……正如学者李小江所说,妇女走上社会以后,女性的问题不是消失了,而是变换了形式,隐身在日常生活的点点滴滴中,体现在恋爱、婚姻、性关系……方方面面,不管妇女解放到何等程度,历史的遗传“就在这里”,于无声处继续影响女性的人生道路。

(二)现在:2014年

在电影与时间关系的论述中,确定了电影对时间的储存、记忆与创造功能。其中,理论家德勒兹更是从哲学的高度,思考电影时间问题。他的时间影像,确立了一个思的主体,恢复观众作为“思者”与“存在”之间的良好关系,借电影这种“思”的媒体模型,重新赋予笛卡儿警言以当代价值。

可以说,不论是笛卡儿的“我思故我在”,还是胡塞尔的“向内的时间”,抑或是萨特对“向内时间”整体性的认知,都是时间与人、与人的意识相连,强调了人在时间面前的主观能动性。电影作为时间的记录与沉思者,是自然时间的记录,更是人“向内时间”的思考。

在电影《山河故人》中,第二个段落导演将时间线拉回现实的2014年,这时候的沈涛不再是身穿红衣,对未来充满期待的女性,而是离异单亲母亲沈涛。面对自己的父亲,她是女儿;面对张到乐,她是母亲;但面对张晋生,她变成了最熟悉的陌生人。这些身份的转变,是人的生命感悟于时间下的沉淀,是对过去选择的交待,是现在的记忆与遗忘,是未来的延续……

这一部分导演在处理人物时,大量使用倾向现实的视听语言与叙事细节,凸显沈涛的成长与变化。当沈涛看望病重的梁子时,她带去了当年梁子愤恨扔掉的家门钥匙;带走了,当年留给梁子的结婚请柬,这时的她选择的是遗忘;当她面对父亲离世,独自一人赶去医院,处理父亲后事,接受生命的意外时,她选择的是坚强与承担;面对儿子张到乐,她无奈将其交给张晋生,并将小城家里的钥匙挂在儿子脖子上,告诉他小城永远是他的家。这时,她选择的是为母则刚,独自承受生活赋予她的一切!

这一时期沈涛在时间的打磨下成为更加立体、更具生命力的女性形象。1999—2014年,她不断经历人生的重大变故,经历人生的悲欢离合。可以说,她的这份成长,是时间与记忆的沉淀,是女性自我意识在时间河流中的“向内而生”。在时代、山河面前,她们开始形成较为清晰的自我认知,不卑不亢地接受生命的考验,选择生活所赋予的一切!

(三)未来:2025年

第三个故事时间点发生在未来的2025年。这部分的叙事主要围绕张晋生与张到乐这对父子的命运展开。其中,导演将两位男性人物的成长与“国家”“家”的概念相连。不论是张晋生对澳大利亚的陌生与不安全感,还是张到乐对祖国的好奇、对母亲的想念,这对隔着大洋彼岸远离故土的父子,不但相互疏离,没有亲情可言,面对祖国、祖国的家,他们依旧惆怅与无奈。可以说,他们虽然生活在未来的时间线上,但是他们对生活的渴望一直与记忆相连。

对张晋生而言,他的一生是20世纪90年代国家市场经济发展下的缩影。在时代洪流中,他成就过,放纵过,但这种成就与放纵背后带着权力与金钱的肮脏,让他付出了终生的代价。对于张到乐,因为他的成长,尽受成人的摆布,也成为贾樟柯导演镜头下,最为伤感、悲凉的角色之一。在影片中,不论是与母亲沈涛,还是与父亲张晋生,他都一直处于“失语”的状态。这种“失语”细节的处理,成就了人物命运的悲剧感。所以,当他遇到年长许多的女老师Mia时,他从她的身上找到了久违的熟悉感,对其产生了一种“恋母”般的情意。在这一段落最后的镜头中,张到乐站在海边,遥望东方,喊出了“涛”,他母亲的名字……

随着张到乐对母亲的呼唤,影片镜头转向2025年的小城汾阳。在最后一组镜头中,沈涛与狗狗来到文峰塔下,伴着漫天大雪,跳起了当年的舞步。此时的她,面带笑容,是那么平静与从容。可以说,这份平静与从容,是时间与记忆沉淀下的女性自我意识的成长。1999年她是身穿红色外套,向往爱情、新生活的沈涛;2014年,面对当初的选择,她开始理解生命的不可预测,学会选择、接受与改变;2025年,她依旧独自生活在故乡小城汾阳,即使生命中充满孤独与无奈,但她不再疑惑、不再抱怨……不得不说,与影片中所有的男性角色相比,贾樟柯导演在《山河故人》中,用过去、现在、未来三个时间段,塑造、展现了一个立体、饱满,充满生命力的中国女性人物形象。

结 语

在一次采访中,贾樟柯导演说道:“除了电影艺术之外,中国电影特色不得不做的,是我们想告诉别人我们所经历的一切。”一直以来,贾樟柯导演用电影镜头记录中国时代变迁下,普通人的生命体验与挑战,体现出了高度的人文关怀。在《山河故人》中,导演运用“电影与时间”的关系,记录、思考女性人物“沈涛”自我意识的变化与成长,用过去、现在与将来的完整时间线展现这位女性的生存困境与生命体验。可以说,导演用这部影片,表达了对中国当代女性的看法与认知。在时间的洪流中,她们都是记忆与现代的综合体,女性应该在生命时间的轨道上选择不断地“向内”而生,形成自我意识的觉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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