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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词中的“凭栏”书写浅析

2021-11-13纪晓华

青年文学家 2021年30期
关键词:凭栏词体意象

纪晓华

凭栏抒怀在古典文学中已形成传统,在古代其他文学体裁中亦可印证,如王粲《登楼赋》、杜甫《登楼》、范仲淹《岳阳楼记》等。宋詞中书写“凭栏”意象的作品不胜枚举,相似语汇还有“倚栏”“倚楼”“登楼”等。与古诗相比,宋词在个体抒情方面呈现出自身独有的优势。参差错落的句式和彼时不那么“官方”的文化角色,使词体得以用更加丰富的层次、更加细致的表达、更加鲜活立体化的形象与场景呈现,将抒情主体奔涌喧腾或幽约怨悱的情感体验宣泄而出或娓娓道来。

凭栏视野开阔,江山物华尽收眼底,人的思维疆域与更广大的空间对接融合,探索裹挟于错综复杂的社会关系和精神连结中的个体在这个广大时空中的位置及两者的关系。就思维和创作而言,这是一个严肃的时刻,人获得了真实面对世界和自身的条件和状态,我们且称其为某个“清醒时刻”。已经从世俗情境中暂时抽离的人,要试图在这个“清醒时刻”里解决某种世俗习见之上层面的问题,就不得不系统而细致地整合与自身相关的种种经历、见识的因子,并在脑海中将其加工成可以组织成文字的场景、形象与事件,不管这些因子和整合、加工的过程是否带来痛苦。这样,从凭栏到形成文字作品的过程中的调整和演化就完成了。

“凭栏”和“登楼”等意象一般包蕴着主人公或激愤或落寞伤感的、有负面倾向的情绪,正如晏殊《踏莎行》“凭栏总是销魂处”和石延年《燕归梁》“不知供得几多愁”所言。登楼倚栏,触景伤情,愁绪万般又无从排解,创作主体对这一点了然于心,但趋利避害的本能又令他们不愿面对和体验那种在意识深处搓棉扯絮般审视现实的感受。这种“近乡情更怯”的复杂心境就这样自然地呈现在了诗词中。如“楼高莫近危阑倚”(欧阳修《踏莎行》),“不忍登高临远”(柳永《八声甘州》),“休去倚危栏”(辛弃疾《摸鱼儿》),等等。“休”“莫”“不忍”这类貌似抗拒“凭栏”之举的主观情感判断用语本身即包含了这种主题书写的萧瑟伤感倾向。

凭栏的一个常见原因就是怀抱愁绪,小到个人情感、身世之感,大到国运兴衰、历史变迁,都能包蕴其中。即使辛弃疾在《丑奴儿·书博山道中壁》中谈及少年懵懂、不谙世事、无所谓携带愁绪、“不识愁滋味”的时期,登楼也是“为赋新词强说愁”,是对登楼、凭栏抒发愁绪这种成熟的创作传统的一种主动模仿。至于王之涣《登鹳雀楼》“欲穷千里目”那种爽利洒脱的登楼主题,与前者相比,作品数量就没那么可观了。

总体说来,两宋词中的“凭栏”书写,大致可以分为以下几个主题。

一、相思怀人

以“凭栏”“倚楼”等同义语汇书写意象表达相思怀人的主题,在词体诞生之初的唐五代时期便数见于篇,如白居易《长相思》:“月明人倚楼。”韦庄《浣溪沙》:“夜夜相思更漏残,伤心明月凭阑干。”到了两宋时期,因词体及其环境机制发展成熟,凭栏倚楼相思怀人这个主题得到了长足的发展,演化出多层次的描写技巧和更加精细化的表达。如晏殊《蝶恋花》:“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于时空辽阔中多了一丝萧瑟与感伤情绪。晏几道《留春令》:“别浦高楼曾漫倚,对江南千里。楼下分流水声中,有当日凭高泪。”以灵动的笔法,将高楼徘徊思念恋人的泪水与楼下无情流逝又象征着青春年华难以留驻的流水相呼应,营造出一个意味深长的情感等待场景。柳永《八声甘州》:“是处红衰翠减,苒苒物华休……想佳人妆楼颙望,误几回、天际识归舟。争知我,倚阑干处,正恁凝愁。”登楼望远,大自然中美丽的浪漫事物正在一点点衰减消亡,宛如自己慢慢蹉跎的青春年华,思归怀人和感怀身世的复杂情感叠加在一起,从登楼倚栏的主人公形象塑造过程中缓缓流淌出来。

二、身世之感

宋词虽以审美含蓄委婉见长,但创作主体和主要受众皆为男性,词中的女性形象更像主题表达的“皮囊”或“跳板”,于是形成了“男子作闺音”的词体文化景观。清初浙西派领袖朱彝尊在《红盐词序》中说:“善言词者,假闺房儿女子之言,通之于《离骚》、变雅之义。”词体发展到宋代,大量文人参与到创作中来。虽然彼时在理论上尚未引起足够重视,但这种人们看不起又离不开的所谓“小道”“末技”,其社会功能和文化内涵正在悄悄发生改变,其作为“艳科”之外的面目正在被重新发掘。从性别本位考虑,男性作家批量创作反映女性精神世界的作品的可能性极小,符合逻辑的理解正是朱彝尊提到的思路:以词作传统的恋情之名埋伏男性生命轨迹之实。

有些词作中,词人感怀身世,常以羁旅行役的漂泊游子形象呈现。如王禹偁《点绛唇》:“雨恨云愁,江南依旧称佳丽……平生事,此时凝睇,谁会凭栏意。”借雨恨云愁的婉约外壳抒发天涯羁旅的身世之感。柳永《曲玉管》:“陇首云飞,江边日晚,烟波满目凭阑久。一望关河萧索,千里清秋,忍凝眸。”将相思怀人与羁旅行役融合一处。秦观《望海潮》:“但倚楼极目,时见栖鸦。无奈归心,暗随流水到天涯。”因新旧党争遭遇贬谪而登楼倚栏感旧思归。张舜民《卖花声·题岳阳楼》写得更加直白:“醉袖抚危栏,天淡云闲。何人此路得生还?回首夕阳红尽处,应是长安。”作者因诗议边事被贬湖南郴州途经岳阳登楼而作。承接上阕令人伤感压抑的离歌酒宴,词人带着醉意抚栏远眺,看到的只是和自己眼下去国怀乡、中心如沸的状态格格不入的“天淡云闲”,造成一种场景和情感上的双重反差,在这种近乎绝望的主观感受中生出别样的艺术张力。张孝祥《水调歌头》:“徙倚栏杆久,缺月挂帘钩。”同样为登岳阳楼而作,写出静谧夜色笼罩下,作者借美人香草的文化象征遥接诗人屈原的政治精神,带着一种落寞与焦灼的心绪。

三、家国之悲

登临题材抒发家国之悲,表达哀感国运的愤激伤怀,是古典文学一个悠久而稳定的创作传统。仅就词体而言,五代南唐君臣作品就开了以“凭栏”意象表达家国悲感的先例。李煜在《浪淘沙》“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中表达的正是这个主题,身体与精神的割裂在文字中展露无遗。这个传统在北宋相对稳定时期的文字中体现尚不明显,到离乱作兴的两宋之交和整个南宋,身世处境的变化促使文人甚至很多武将也挥毫记录下了置身那个动荡压抑时期的个体情感和心境。

如果说相思怀人主题风格宛如涓涓细流或静水深潜的话,那么乱世之际,相当一部分词人有戎马经历,措辞也是武将厮杀战场的风格,情感喷薄而出,沉积而勃发,具有极强的情感感染力。岳飞《满江红》:“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胡世将《酹江月·秋夕兴元使院作用东坡赤壁韵》:“拜将台攲,怀贤阁杳,空指冲冠发。阑干拍遍,独对中天明月。”都属于这一类型。辛弃疾在《水龙吟·登建康赏心亭》中,以同样的凭栏意象悲愤沉痛地感叹:“把吴钩看了,栏杆拍遍,无人会、登临意。”

在另一部分相同主题的凭栏书写中,则多了几分幽咽沉郁。辛弃疾《摸鱼儿》结尾暗喻对收复无望的无尽伤怀:“休去倚危栏,斜阳正在、烟柳断肠处。”目之所及烟柳斜阳的惨淡景象,宛如前路未知的国运,结合词人“归正人”遭遇尴尬的政治身份和对家国命运难以明言的孤寂,营造出百味杂陈、哀婉凄迷的复杂审美境界。姜夔《点绛唇》则借怀古幽情感伤时事:“凭阑怀古,残柳参差舞。”此词创作于词人赴苏州拜访范成大途经吴淞时,时南宋孝忠朝廷北伐意志渐歇,当年的主战派中坚力量也已衰老甚至离世,姜夔以清空的笔调含蓄地将心中的忧虑伤感表达出来,引起后世诸多文人的共鸣。陈廷焯《白雨斋词话》就对这首以别样的“凭栏”意象结尾的作品给予很高的评价:“无穷哀感,都在虚处。令读者吊古伤今,不能自止,洵推绝调。”

四、结语

“凭栏”意象的书写作为宋词中的一个经典意象,包蕴着彼此关联的情感内涵和层次丰富的审美意蕴,其更深层的学术价值有待进一步发掘和深入分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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