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杜兰葛山庄》中服饰与女性身份建构
2021-11-13张孟玲南健翀
张孟玲 南健翀
内容摘要:安妮塔·布鲁克纳小说《杜兰葛山庄》中女主人公埃迪斯·霍普的服饰选择与其身份建构紧密相连。服饰不仅是埃迪斯表达女性立场、反抗男权社会压迫的方式,也是让她陷入消费社会物质陷阱、丧失主体性的消费符码,服饰更是促进她在写作中自我反思和身份重建的动因。文章以服饰文化为切入点,并结合消费社会的时代背景,深入分析埃迪斯的成长历程,探究服饰与女性身份建构的内在耦合关系,进而揭示男权社会及消费市场对现代女性身体的规训和压迫。
关键词:安妮塔·布鲁克纳;《杜兰葛山庄》;服饰;女性身份建构;消费社会
基金项目:本文系西安外国语大学2019年度博士重点项目“对刘易斯·卡罗尔‘爱丽丝童话小说的解构主义分析和狂欢化诗学特征探究”(项目编号:BSZD2019006)的階段性研究成果。
作者简介:张孟玲,讲师,西安外国语大学研究生院博士研究生,主要从事英国文学研究。南健翀,西安外国语大学英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从事英国文学、中西比较诗学研究。
Title: On Clothing and Female Identity Construction in Hotel du Lac
Abstract: Clothing in Hotel du Lac, Anita Brookners representative novel, is closely related with theprotagonist Edith Hopes construction of her femaleidentity. Clothing is not only a way for Edith to express womens positions and resist the oppression of the patriarchal society, but also a consumption code that makes her fall into the material trap of the consumer society and lose her subjectivity. Besides, clothing is the motivation to promote her self-reflection and identity reconstruction in her writing. By taking clothing culture as the breakthrough point, and combining the era background of the consumer society, this article traces Ediths spiritual journey of growth, and explores the internal coupling relationship between clothing and the construction of female identity, so as to reveal the discipline and repression on females body by the patriarchal society and modern consumer market.
Key words: Anita Brookner; Hotel du Lac; clothing; female identity construction; consumer society
Authors: Zhang Mengling, is lecturer and Ph. D. candidate at Graduate School of Xian International Studies University (Xian 710128, China). Her major academic research interest includes English literature. E-mail: melindaxisu@163.com. Nan Jianchong is professor and Ph. D. supervisor at English Academy of Xian International Studies University (Xian 710128, China) and he majors in English literature and Chinese & Western Comparative Poetics. E-mail: njchong@xisu.edu.cn
安妮塔·布鲁克纳(Anita Brookner, 1928-2016)是英国当代最活跃的作家之一,与芭芭拉·皮姆(Barbara Pym)、缪丽尔·斯帕克(Muriel Spark)、玛格丽特·德拉布尔(Margaret Drabble)、A·S·拜厄特(Antonia Susan Byatt)等齐名,共同跻身于一流作家之列。她的作品多以现代单身知识女性为原型,深刻摹写她们在社会地位与婚姻制度的罅隙中的挣扎与焦虑。其代表作《杜兰葛山庄》(Hotel du Lac)斩获1984年布克奖,被誉为“最富原创与创新意义的布鲁克纳小说”(Skinner66)。该书沿袭布鲁克纳一贯的叙事主题,讲述了女作家埃迪斯·霍普(Edith Hope)在伦敦交际圈及瑞士一家湖滨旅店①的见闻和情感经历。埃迪斯相貌平平且穿着过时,在婚恋市场上处于被动地位。大龄未婚的她长期与一位有妇之夫戴维(David Simmonds)保持地下恋情。迫于世俗压力,她与一位名叫乔弗里(Geoffrey Long)的绅士定下婚约,却在穿上嫁衣时犹豫并在结婚中途逃离。事后,为平息逃婚引起的轩然大波,她听从朋友的安排到杜兰葛山庄进行反省和“自我改造”,并完成经纪人交代的写作任务。
在从叙述学、心理学、女性主义等多重视角研究这部作品的过程中,学界也不同程度地注意到小说中精致、准确的服饰语言。约翰·斯金纳(John Skinner)评论道,“回顾看来,读者能够意识到布鲁克纳作品中两个隐喻性的细节描写——服饰和食物——如何向隐喻靠近,这两个主题像主旋律一样贯穿整部小说”(41)。吉泽尔· 玛丽·巴克斯特(Gisèle MarieBaxter)认为,小说中丰富的服饰语言紧密服务于人物形象和性格的刻塑(128-136)。蒋雪指出,小说中细腻的服饰书写生动地再现了“二十世纪消费女性的特征以及社会不良消费风气对女性消费观念的影响”(iii)。以上评论固然切中肯綮,却忽略了服饰在主人公人生旅程中所经历的层层嬗变,以及服饰对女性身份建构的影响,更欠缺以现代消费社会为背景的服饰与性别之间动态关系的深入分析。
事实上,埃迪斯的身份定位与服饰选择之间有不容忽视的微妙关联。整篇小说采用环形闭合结构,以主人公埃迪斯打开行李、取出衣物为始,以折叠服装、合上行李为终。在埃迪斯逃婚、“自我改造”以及决意回归的人生节点,她的服饰呈现出由朴素到华丽、复归朴素的演变。作为小说核心意象的服饰与主人公的女性意识相互辉映,形成布鲁克纳小说中显著的视觉景观。本文以服饰文化为切入点,并结合现代消费社会的时代语境,深入分析埃迪斯的成长历程,探究服饰与女性身份建构的内在耦合关系,进而揭示男权社会及消费市场对现代女性身体的规训和压迫。
一、服饰选择与女性立场
“服饰不但指附着在身体表面的衣料,还包括发型、与服装相应的配饰、首饰、化妆品以及身体饰物等”(Lurie 4)。20世纪60年代以来,现代消费主义大潮席卷社会生活的各个方面,不同款式、材质、色泽的服装及饰品大批量生产,在一定程度上为女性个性张扬及身体解放提供了便利。尤其是妇女运动开展以来,女性挑战男权社会的话语权威,打破了传统社会对女性身体和欲望的压抑,解构了女性僵化的性别身份和身体形象。但“两性从来没有平分过世界;今日依然如此,虽然女人的状况正在变化,却仍然处于严重不平等的地位”(波伏娃14)。在服饰生产权被男性所主导的现代社会,妇女仍处于客体地位,她们看似主动追求服饰消费以达到身体完美呈现的行为,实则满足了男性的设计和幻想,将自己置于他者的“凝视”之下。“凝视是携带着权力运作或者欲望纠结的观看的方法”(陈榕 349)。在这场“凝视”中,男性由于主导财富而被赋予“观看”的权力,女性沦为“被看”的客体。被凝视者在“回避经济上的风险时,会本真地面对生存带来的焦虑和紧张,甚至与男性扮演起了同谋的角色”(波伏娃15),将男权社会的服饰审美内化为自我形象的参照标准。
小说中埃迪斯虽然事业有成,在世俗眼中,仍是从属于男性的“第二性”,她的声名尚需外在服装的修饰和物质婚姻的加持。她的好友彭尼洛佩(Penelope Milne)及清洁女工邓普斯特太太(Mrs. Dempster)不仅自己主动囚禁于男性的“凝视”之中,按照他者的话语对身体进行塑形,而且承担起与男性同谋的角色,对埃迪斯的着装进行监督和劝导:她们多次批评埃迪斯的穿衣风格,认为“讨男人欢心的独门秘诀”(143),就是了解男人的需要,在服饰上多花心思。男权社会及其女性同谋者的“凝视”倒逼埃迪斯做出身份认同的努力,“在强势与弱势文化之间进行集体身份选择”(陶家俊465)。埃迪斯认为取悦男性的着装是女性“自己主动搭起的祭坛”(143),仍坚持自己朴素的穿衣风格,结果让自己成为众人眼中无可救药的老姑娘,被主流社会所弃绝。身份认同的失败给埃迪斯带来“强烈的思想震荡和巨大的精神磨难”(陶家俊465)。她经常梦见自己破衣烂衫地从社交场所归来,甚至什么都没穿。重复的梦境折射了埃迪斯的着装焦虑,在更深层次上反映了她作为单身知识女性的身份焦虑。
所以当收到来自家境富裕的乔弗里的求婚时,尽管并无爱情,埃迪斯还是答应了婚约。乔弗里许诺的婚姻是以将女性纳入到他传统男权话语体系之下为前提的。他对埃迪斯朴素的着装和室内佩饰颇有微词,认为她“浪费太多时间在写作上”(140),应当像其他传统妇女一样将精力放在装扮自己、修饰房屋上。乔弗里的服饰观犹如一面镜子,一方面投射了他不断膨胀的男权欲望,另一方面折射出埃迪斯对婚姻的犹疑。埃迪斯觉得乔弗里准备的新房“色彩浓艳得有点过了头”,里面的配饰“太吸光了,色调太沉重了”(144)。因为“传统上,色彩具有心理和道德上的暗示意味……或者它是由事件、仪式、社会角色强加上去的”(鲍德里亚,《物体系》32-33)。福柯(Michel Foucault)曾用18世纪“全景敞式监狱”的例子来说明社会权力的运行机制。社会权力以规训身体为目标,持续不断地对“监狱”里的成员进行凝视和规训(224-227)。乔弗里对埃迪斯着装的干涉及其为后者装修的豪华婚房形成了福柯所謂的“全景敞视监狱”,让埃迪斯在男权规训的压力下惴惴不安,甚至恐惧。布鲁克纳有意将恐惧体验设置在婚礼服饰这一环节上,两者的悖论性组合具有性别压迫的色彩。恐惧将埃迪斯对美好婚姻的期待击碎,取而代之的是难以名状的心理暗恐。在结婚当天,她穿上裁缝为自己缝制的朴素的礼服,对于约定俗成的新娘的礼帽、白色手套和高跟皮鞋,却迟迟不愿穿戴。她深知这些衣饰对于女性主体意识的消解,一旦加诸于身,“她以后的日子与其他女人将再没有什么两样:买买东西、做做饭、准备准备聚会……”(144)此时的服饰已游离其遮体避寒的本初功能,成为社会规训的手段和性别角色的指认工具。诚如弗吉尼亚·吴尔夫在其小说《奥兰多传》(Orlando: a Biography, 1928)中所言,“不是我们在穿衣服,而是衣服穿我们”(107)。穿上怎样的衣服就意味着怎样的性别,应当扮演起怎样的角色。服饰成为“附加在穿戴者身上的社会关系的体现”(Jones and Stallybrass 3),埃迪斯的身体演变成男性权力和女性意识的角斗场。“礼帽”、“白色手套”和“高跟皮鞋”不仅意味着婚礼的仪式,更代表着男权社会对女性的压制和规训②, 以及他们对传统温顺的“房中天使”的角色期待。随着婚车的前进,焦虑和恐惧情绪最终在体内裂变,形成一种反叛性力量。在即将抵达婚姻登记处的瞬间,埃迪斯决定驱车离开,将一众人等晾在原地惊讶不已。
菲利斯·莱斯勒(Phyllis Lassner)等人认为,小说主人公在服饰方面的精心选择具有深义,“她们通过时尚或反时尚的做法来表明自己对女性主义接受或拒绝的立场”(Lassner, et al.17)。埃迪斯对日常着装和婚礼服饰的态度反映了她的身份意识和女性立场,对朴素衣着的坚守是她强化自身身份认同的手段,同时也是她反抗男权社会压迫的独特方式。“但在父权逻格斯中心主义根深蒂固的社会里,其女性意识极易受到压制”(王桃花122),事发之后,“众人的怒气几乎要把房顶震塌了”(151),埃迪斯也自觉心中有愧。彭尼洛佩像押解重刑犯人一样将埃迪斯押到机场,强行让其消失一段时间,到杜兰葛山庄反省“什么样的举止对女人来说最合适”(43),直至其洗心革面之后方能归来。
二、换装改造与身份迷失
被伦敦交际圈排挤出场的“改造犯”埃迪斯未曾料到自己同样不见容于杜兰葛山庄。这个与伦敦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的“消费大本营”将本想借此机会思考女性定位和完成写作计划的埃迪斯卷入消费主义的洪流。鲍德里亚认为,消费社会最根本的特征是符号系统的形成。“消费是一种符号的系统化操控行为”(鲍德里亚,《消费社会》60-78),人们在消费时,实际上在消费符号所具有的意义,并通过对符号意义的认同或不认同界定着自我,区隔着自我与他人。在众多的消费符号中,服饰成为人们建构自己身份属性的首选。在杜兰葛山庄,经由服饰符号编码的身体悉数亮相:艾瑞斯·普西太太(Iris Pusey)雍容华贵,其女儿詹妮弗·普西(Jeniffer Pusey)青春靓丽,贵妇莫妮卡(Monica)性感火辣,连年迈的博纳伊夫人(Mme de Bonneuil)都显得端庄得体。这种具有差异性的服饰符号制造了现实中人的生存等级。普西太太由于家中积累了大量财富,可以免于从事生产活动,替其丈夫进行“越位消费”(凡勃伦111)。昂贵、华丽的服饰为她打造了夺目的光环,在杜兰葛山庄赢得了最高声誉和权威。贵妇莫妮卡在服饰消费的品位上与普西太太势均力敌,两人在社交场域屡屡上演象征性的斗争。双方都想得到服饰符号所代表的社会认可,谁也不愿在竞争中落败。而“衣贱令人贱” (凡勃伦126),衣着朴素的埃迪斯由于不善运用服饰符号而丧失了融入上流社会的机会,在社会关系中处于“游离和从属地位” (王守仁、何宁35)。
在杜兰葛山庄,服饰符号的展演编织成主流的意识形态,营造出一种无处不在的消费文化,对埃迪斯进行社会驯化和意识形态熏陶,促使其主动接受消费培训、进行自我驯化,成为“符合社会需要的女性消费者”(McRobbie 87)。在他者锦衣华服的反衬之下,埃迪斯自惭形秽,一向坚持的穿衣理念开始动摇,虚心接受普西太太的着装建议,并在莫妮卡的指导下进行服饰消费。这在一定程度上为她重构了自我与他者的关系,拓展了社会空间:埃迪斯结识了几位女性好友,并赢得了一位富商纳维尔先生(Philip Neville)的求婚。这位穿着考究、精于计算的求婚者首先以服饰的优劣为标准对女性进行明码标价,在他的价值体系中像埃迪斯这样穿着朴素、内敛矜持的淑女已经“不吃香了”(190),需要“脱掉那宽大的羊毛衫外套”,将其“全部火辣的潜力发挥出来”(116),才能提升自己在婚姻市场的价值。并声称如果能与自己建立婚姻,后者将拥有稳定的社会地位和富裕的物质条件,穿着上会更加自信、魅力四射。与强硬要求女性改造为符合自己审美的乔弗里相比,内维尔并没有高尚多少:他虚与委蛇的诱人计划包藏着与前者如出一辙的规训和物化女性的居心。在内维尔的计划中,对于身体的包装无异于耗费在提升物品使用价值上的人类劳动,经由服饰的修辞,身体异化为可以等价交换的消费品(马克思 21)。而作为包装身体手段的服饰则成了埃迪斯向上攀附、通向有利婚姻的入场券。“体会到观看者眼光带来的权力压力”(陈榕 349)以及缔结有利婚姻的前景,埃迪斯开始将凝视者的价值判断进行内化,以男性社会的审美为标准对自己进行形象改造:从起初朴素的开襟毛衣,到花格尼裙,再到蓝色丝绸长裙,埃迪斯的服饰经历了从朴素到华丽的演变;服装质地也经历了由棉质到毛呢、丝绸的更替。埃迪斯的身体被其表面所附着的衣饰所调控、塑造和培训,行为举止也发生了变化。服饰在埃迪斯身上形成了福柯所谓的“规训的机构”或“社会规则控制身体赖以凭借的工具”(de Certeau 140)。经过服饰改造,埃迪斯仿佛一夜之间“脱胎换骨”(179),成为符合男权社会审美的穿着得体、举止优雅的淑女。
“主体的生成过程是一个自我不断分裂、不断异化的悲惨过程,人总是要接受符号世界的‘驯化而最终成为主体”(苏平富66-70)。埃迪斯顺从权力话语进行服装修饰的行为,将自己推向“自我分裂和异化”的危机。尽管一再認识到自己所购买的服饰“并不是很合我的心意”(91),为取悦男性凝视者的目光,她强迫自己掩饰内心的情感。同时,在对服饰符号进行编码时,消费主体埃迪斯与符号之间的关系发生了失衡,而处于“被消费”的地位。作为消费客体的服饰逆向控制着她的思维,充斥着她的生活,主导着她的行动,甚至演变为物化自我的力量。在一次次着装实践和形象改造过程中,她逐渐丧失了自我的主体反抗性和批判否定性,“快速奔向了没有个性、没有内涵、缺乏特定形式内容的生产与主体性丧失的困境”(徐颖54)。她的写作计划被一再搁浅,一直眷顾自己的写作灵感也逐渐干涸。此时,服饰的表征意义和服饰主体的思想行为构成异质冲突的关系,在服饰的掩盖之下,埃迪斯的公共自我和本真自我发生断裂,陷入到严重的身份危机之中。
三、服饰书写与身份重构
消费社会利用女性的身体以及与其相关的物品(服饰),对女性进行压制和规训,使得女性身体成为被奴役的对象,丧失了自身的主体性。企图通过换装改造来改变自己身份地位的埃迪斯发现,即便采用了最流通的服饰符号,自己仍处于时尚的边缘,未获得实质性发言权,却在服饰包装过程中迷失了自我。在社交圈中被消音的埃迪斯“理性和自制统统碎成了碎片”(135),无法实现自我精神世界的整合。身心俱疲的她回归到写作的家园,写作成为她治愈心灵创伤的“唯一药方”(172)。
布鲁克纳以互文的手法,在文本中嵌入“小说中的小说”,与主干情节形成并置的线索。在小说中作家埃迪斯一直以给情人戴维写信的方式反思着自己的穿着和女性身份定位。犹如日记形式的书信弥补了主干情节的空缺,拼接出杜兰葛山庄中饮食男女的生活全景。生动、细腻的服饰书写也折射了埃迪斯的关注焦点和心路历程。从大量铺陈普西太太和莫妮卡等贵妇的服饰细节,到幡然醒悟的内心独白,“花这么多时间去谈论穿衣打扮,或者去计算别的女人的收入和机遇,这并不符合她的个性……是内心卑劣的表现”(94)。通过服饰书写和自省,埃迪斯得以拨开重重衣饰的遮蔽,辨认出杜兰葛山庄的虚幻本质和贵妇、名媛们自我异化的事实。这些女性光鲜亮丽的外表与其真实的生存状况南辕北辙,她们的镜像人生折射出接受男权社会规训、将幸福拱手让于他者的后果。当她无意中撞破内维尔和詹妮弗的私情,方才彻底醒悟:将男性作为“锦衣玉食的工具”(171)、获取社会地位和精神自信的努力不过是黄粱一梦。“自我的形成依赖于自我与他者的差异、依赖于自我成功地将自己与他者区别开来。自我的建构依赖于对他者的否定”(张剑118)。通过对普西太太等众多“他者”的否定,埃迪斯逐步确定了“自我”,认识到所谓的“换装改造”从一开始就是彻头彻尾的男权社会的阴谋,做真实的自己、从事深爱的文学创作才是“自己唯一想拥有的人生”(212)。
同样通过服饰书写,埃迪斯开始了她艰难的身份重构。在商业主义和消费主义的共同作用下,市场上畅销着许多以女性主义为名义的“以妇女为中心的小说”,实则是写作者为个人利益而与市场谋和,打着“女性主义”的旗号,行着贩卖女性身体的事实(科渥德69-86),使得女性的身体连同装饰身体的行为一同成为被观看的对象。埃迪斯的经纪人多次劝她迎合消费市场,在小说中描摹穿着时尚、举止放浪的摩登女郎的形象。此番建议遭到了她的强烈反对:这些按照男性价值观的意愿和臆想编制的女性神话,是对现代女性真实形象的扭曲,事实上“大多数女人不会那样”(26)。鉴于此,她塑造独立自主、穿着朴素甚至“过时”的女性形象以粉碎男性凝视者的“全景敞式监狱”,还原女性的真实本性。正如滕学明所言,“埃迪斯的‘过时,其实是一种‘逆时,是对商品时代的鄙弃和超越”(52)。在消费主义大潮中,埃迪斯笔下的女性以一种反消费的逆流姿态迎难而上,为自己及其他同样受此困境的女性开拓出新的话语空间。同时,她用“龟兔赛跑”的故事改写女性神话,在她的小说中,最后胜出的往往不是花枝招展、主动出击的“兔子式”的女性,而是衣着朴素、举止腼腆的“乌龟式”的女性。通过这种解构化努力,她颠覆了服饰文化背后的男权逻格斯中心主义,让那些被权力话语遮蔽的女性勇于打破男权社会设定的圈禁,从幕后走向台前,建构真实的自我。
埃迪斯自身朴素的衣着,也由表及里、潜移默化地影响着她的内在人格和文学创作。在私人工作空间,她喜欢身着棉布便服,认为这样“工作起来才能安心”(141)。在公共场合,埃迪斯有意效仿自己的文学偶像弗吉尼亚·伍尔夫的穿着,借以表达自己对女性知识分子立场的坚守;在写作时,埃迪斯也努力以后者为榜样:她创作的小说中的女性多为吴尔夫式独立、自主的知识女性(Baxter 136)。如果说埃迪斯通过服饰区隔出女性角色在社会空间中的地位,那么她通过写作,则是为她的身体和人格圈出了位置。处于身体外围的衣着逐渐由外及内、渗透到她的精神空间,化为她内在人格的一部分。与此同时,写作与服饰内外互建,构成了良性循环:“写小说像是忏悔者贴身穿的羊毛内衣,自己也变得像忏悔者一样,在天主面前五体投地……”(199),写作化为灵魂的外衣,与附着身体表面的物质实体互为映照,成为埃迪斯自我救赎的途径。通过内、外服饰的良性互动,埃迪斯逐渐做到了内在自然与外在形象的和谐,达到了自我主体性的统一。
在小说的结尾,埃迪斯撕毁与内维尔的婚约,将莫妮卡推荐购买的蓝色丝绸长裙束之高阁,一袭素衣踏上归途。然而她的回归绝非重返原点的 “西西福斯式”的徒劳,而是 “奥德修斯式”(Rutledge 64-75)的浴火重生。
结语
斯金纳认为,“布鲁克纳对于服饰细节不厌其烦的描述,通过服饰昭示主人公的社会地位、职业和自我意识,继承了自乔叟以降的英国现实主义文学传统。尤为重要的是,在小说家对传统中产阶级的设定中,服饰应当被视为——不止一种意义上——社会架构本身”(Skinner 43)。事实上,布鲁克纳精准、独到的服饰语言不仅记录了英国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消费社会的风貌,勾勒出不同社会阶层的边界,并且参与了服饰主体的身份建构。服饰不仅是埃迪斯表达女性立场、反抗男权社会压迫的方式,也是让她陷入消费社会物质陷阱、丧失主体性的消费符码,服饰更是促进她在写作中自我反思和身份重建的动因。伴随着埃迪斯的心路历程,她的服饰也呈现出朴素、华丽和复归朴素的动态变化。变动不居的穿着方式与埃迪斯的女性身份认同构成了隐性的互涉关系。虽然极力强调自己并非女权主义者,安妮塔·布鲁克纳却在实际上推动了女权运动的发展(Lassner, et al. 17)。她所关注的议题具有普遍性的意义,正如李维屏所言,“英国妇女在现实生活中遭受的种种难题折射出现代英国社会更为普遍的人生经验”(552),埃迪斯的着装焦虑在很大程度上映射了现代消费社会单身知识女性集体的身份焦虑,她的成长之路也烛照了更多拘囿于此困境的女性。
注释【Notes】
①小说题目“Hotel du Lac”本为法语,在国内主要有两种译法:一种采取音译,为《杜兰葛山庄》;另一种采取意译,为《湖滨旅店》,两種翻译均指的是埃迪斯在瑞士休养时所居住的旅店。本文采用了前一种译法。
②1982年《诊断》(Diacritics)杂志封面上刊登的一幅画引起了女性主义者的热议:一顶礼帽,一件连衣裙,一副手套,一双高跟鞋和和一具无头的躯体。女性主义者认为这些服饰隐喻着被社会消音的女性以及被规训和肢解的女性身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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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王文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