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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比伦花园

2021-11-13

雨花 2021年4期

快到目的地的时候,伴随着提示音,手机导航上方弹出苏楷的微信消息:“到哪了?”朝颜瞥了一眼屏幕,到目前为止她已经迟到了十几分钟,虽然约好的那座商厦就在眼前不远处,但这堵塞的车流和等待的红绿灯令她不免仍要耗上一番功夫。她心下当然有些着急,又一面想着让他等上一会儿也好,免得显出自己过分在意。

其实她也不是有心迟到,只是等到出门坐进车子里的时候才发现,这台长期没有挪动的机器已经在昏昏沉沉中放弃了对她的等待,像睡着了一样,怎么也打不起火来。研究了几分钟后未果,她急急关上车门又临时叫了辆快车,出租车在她的疑惑中驶出了一段路,她还是问起司机师傅汽车打不着火的缘由,随后二人便调转车头回到楼下停车场。车子是修好了,但这一来一回,再加上首都的路况,迟到已经是必然之事,只是时间紧促,所以她都还没有来得及告诉他。

说来这座商场朝颜也是第二次来,不明方位,在楼下围着店面转了大半圈才看到那家星巴克的招牌,她一面紧走着一面给他发信息:“我到门口了。”走进去看到苏楷的时候,他正从手中的手机屏幕上抬起头来,目光四处逡巡着。

“喝点什么?”

“不了,出去陪我抽根烟。”

两人起身,朝颜这才发现他还随身携带着那只银灰色的行李箱。外面适才掉过几滴雨,但又闷在喉咙里,难言之隐般,看样子是下不起来。就像他们原本有很多话想说,但一时却又只能小心翼翼地扯线头般牵出几句无关紧要的零散话题。

其实不过是一天没见,却敷上透明薄膜般叠出几层生分来。其实相识统共也不过一个星期,这夹生感又像是某种必然。想想也是好笑,虽然两个人都生活在都市,却是第一次在都市里见面,陡然间二人的背景由塞外草原换作了高楼大厦,在这时空转换间朝颜不免感到有些恍惚,也许苏楷也是一样。然而就在二十七个小时之前,在离地几千米高空的航班上,她的手还一直被握在他汗津津的手里。

按说之前他们本有很多机会可以认识彼此,他们同属一家跨国广告公司,又都算得上其中的佼佼者。总部与分部之间不是没有业务往来,他也飞来北京开过数次会议,但凡两个人之间有一个对“人”保有一点兴趣,也许他们就能够早些相识。只是如果那样,故事也就不是现在这个样子。

一个星期前,公司举行大规模团建,数个城市分部一齐出动,甚至包括远在英国的分公司。团建的前几天里,楼内处处洋溢着一种喜气洋洋的气氛,而她向来不善于人际交往,对这次活动并没有抱以其他同事一般的热心——如果有可能,她倒宁愿趴在家里好好补上一觉,靠看看书和电影来打发时间。因为毫无期待,所以当天早上她洗了把脸就出了门,飞机上一路蒙头大睡,就这么灰头土脸地出现在接风席上。

“苏楷,什么时候到的?哦,跨国航班有些累了吧?——这是朝颜,我们北京总部的才女,你们认识吗?”朝颜身旁的一个客户总监同他搭着话。

对方还没有来得及回答,朝颜脱口而出:“不认识。”

只三个字,短促,有力,斩钉截铁,目不斜视,毫无感情,立时把对方正欲说出的话又原封堵了回去。她不是没有注意到他,方块脸棱角分明,身材健康结实,有很明显的锻炼痕迹,穿着干净的白色短袖衬衫和卡其色短裤,配白色运动鞋,在休闲随意中透出硬朗自律,并不是她讨厌的类型。只是正因为注意到,朝颜便更莫名地想要去掩饰。她总是这样,为了掩饰一个尴尬,只好把事情推进更尴尬的地步。

“所以初次见面我这样说话是不是让你措手不及?”朝颜把烟掐灭,扬起脸来笑问道。

“尴尬是有啦,但是那天所有在场的女同事都精心打扮了一番,或者在忙着寒暄,只有你抓起一个煮鸡蛋就坐在那里旁若无人地滚着脸,我就觉得蛮可爱的。”

她记得那天他们是最早到的一批,还有许多其他城市的同事没有到达,一行人就先去了较近的一个景点参观。他自然是和他的同事们走在一起的,她也是。然后他和她又成了较早走出景点的那一批,在门口徘徊着等待后面陆续走出的同事。

正是盛夏,植物蓊蓊郁郁,无风,日头很热但并不使人憋闷,彼时她和一个正在抹着驱蚊液的女同事并排坐在一张木头长椅上,阳光晒得整个人都懒洋洋的,她们已经结束了短暂的对谈,正百无聊赖地出神。苏楷本来站在另一侧和几个人聊着天,不知怎么慢慢踱了过来,目光却游离着,并不看向她们,好像单纯是因为无聊来看这边的风景。其实这边也并没有什么好看的。朝颜故作轻快随意的语气,递给苏楷一个台阶:“累了吧,我可以挪个位子给你。”说着,她欠起身往身旁女同事那边凑了凑,而他道过谢就势坐了下来。

为女同事和苏楷做了简单的介绍后,两人相互问候了,接着他们又陷入了一两秒的静默。

“你这个包挺好看,什么牌子的?”朝颜没话找话。

“谢谢。”苏楷说了个她没听说过的外国品牌,随后善解人意地补充道:“这个牌子知道的人不多,要不我把名字发给你?”

就这么加了微信。

“那天晚上你为什么会给我发微信?”两人重新进了商场,按下直梯的圆钮等待着,朝颜突然问道。

“是吗?我说了什么?”苏楷想了想,又反问。

其实她也不记得他到底说了什么,左不过是三两句闲话便道了晚安。当时她便点开了他的头像,翻看他过往发出的动态,在一些转发的专业相关的文章下面,很轻易地,就滑到了他和他未婚妻的照片。

朝颜的心陡然往下沉了一节,然而很快又弹回了原本的位置。“想什么呢,是你自己想多了。”她告诉自己。于是扯过被子,将头埋了进去,试图清空脑中的一切。

二人在楼上的一家日本料理店坐下,点了寿司、刺身拼盘、蛋黄酱焗牡蛎和天妇罗。苏楷说今日只在北京停留一天,明日便要飞回英国。朝颜倒着水,点点头,想着这或许就是两人最后一次见面,从此天涯海角,各自俯身于自己的格子间,爱丽丝梦游幻境消失,现实轨道重新摆在眼前,而团建期间的一切都如没有发生过一般。

这原本是最好的方式。他们原本不用将梦拉进现实中来。

在朝颜扯过被子恬然进入梦乡的那个夜晚,公司所有人都已到齐入住,第二天有盛大的开幕式表演。朝颜找到自己的座位,看到旁边的椅背上贴着苏楷的名字。

冗长的表演中,两个人自然而然地闲聊起来,从行业新闻到公司信息,从台上的演出到同事间的趣事,彼此尽情地吐露,不时“咯咯”地笑上一阵,朝颜都没想到他们两人竟然有这么多的话可以聊,而且聊起来又是这样地自如,就好像他们早就在公司大楼的茶水间里认识,并进行过无数次这样的谈话似的。他的声音既沉实又热切,听了让她愉快,他明亮温柔的茶褐色眼睛里流露着亲切的光泽,能够让人放松下来。后来再回想起,当时说的话其实也没有多么特别,只是因为彼时彼地是他说的,就变得不同寻常起来。

早前朝颜虽然并不认识苏楷,但也不是没有注意到这个名字的存在。去年年底,年度表彰名单发到了每个人的公司邮箱,她自然也是看过的,全公司人数众多,可一共只评选了三十个人,海外分公司上榜的人就更少,不知怎的她就记住了这个名字。果然,下午的精英讨论会里有他,或者不如说,舍他其谁。她到得早,在小会场里随便寻了一个位置坐下,他走进门时,看到她,有些犹豫,还是问了:“你旁边有人吗?”

“这边有了,”她拍了下左边的桌面,看到他正要向里面走去,“——不过我右边还没有人。”她急忙又补充道。

她记得他那天的发言既谦和有礼又博学专业,也记得会议后在奔赴晚宴的道路上那辆闯进烈烈夕阳里的大巴。城郊地势空旷毫无遮挡,地平线上红光四射一览无余,火烧云喷薄延伸,烈日熔金,遍地的草叶和白色的蒙古包都反射出红彤彤、金灿灿的光芒,这大巴车好像要载着他们进入到一个不同的世界里去,狂热的、炽烈的、辉煌的、肆虐的,无遮无拦又势不可当的世界,重生的抑或是毁灭的世界。

晚宴是在一个蒙古包形状的餐厅里吃烤全羊,她从他手里接过转来的酒杯,正行礼时突然听得“嗖嗖”的响声拖着长长的尾音,随后两束烟花在已经全然黑下来的天空中绽放,于是她赶忙跑了出去,立在门外痴痴地望了半晌。

烟花还在一枚枚地燃放着,连苏楷在内的几个同事也走了出来。也许和席间喝了一点酒有关,她感到一种轻松而飘然的快乐,几个人一同兴致勃勃地去转附近的敖包。走到第二圈时,还有三个人在交谈着,等到第三圈时,却不知何时只剩他们两个,其他人忽然间都不知去了哪里。他一定也意识到了,所以他们笑着笑着就都突然沉默,她几乎当即感到了某种危险,类似于暗处的一只火星正在导火索上滋滋有声,但他们谁也没说什么,走满三圈过后两个人都还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依然继续转着。或红或绿的烟火不时爆裂在他们头顶,晃得他们的面庞忽明忽暗,这一切都是她不曾想象过的。

或许从那时起他们之间就达成了某种默契,这使他们连续几天来都成为相对独立的共同体,日日都不曾分开过。无论是在暴晒的赛马场,餐厅的鱼塘旁,诡奇的怪柳林……或者任何地方。对此同事们无人多言一句,任他们自由发展,想来他的同事们必然知道他即将组建家庭,就像她的同事们也了解她有一个相恋多年的男友,然而对于此类事件保持沉默是成年人心照不宣的基本礼仪。只是当后来有同事把彼时拍到的他们二人的照片发给她时,她才发现,那些无意间被记录下的图像里,他们走路时的姿态、站立时掐腰的姿势,竟然在同一时间里都出奇地相似。

但有时她也会借一些机缘和其他的同事们混在一起,免得“二人世界”显得太过打眼。在科尔沁草原上,她明明已经看到他,却选择扎进另一条道路上的队伍。她看到苏楷往自己这边扭头斜睨了几次,但有什么关系呢,反正都会在小山坡上会合的。到了坡顶,她和几个要好的同事玩了好一阵,照了许多相,在一片草丛中坐了下来。果然,连苏楷在内的几人不一会儿也在不远处出现,他们交谈着,然后他看似不经意地走过来和她打招呼。她心下不禁暗喜,因为她知道他一定会来的,起码在那几天里,她相信他一定会一直出现在她身后。

黄昏正在迅速降临,夕阳把茫茫草丛一片片从绿色挪进金黄,他们并肩坐着,说着,笑着,看同事们在草原上撒欢打滚欢呼,看天色一点点暗了下去,夕阳就快沉没了。

“朝颜,来,过来,我要拍一个你的剪影。”是北京公司的总经理,他正捧着一台单反相机。朝颜应了一声,立时起身,跑了两步过去,刚刚站定,又听到经理喊着:“那个谁——苏楷,你也过来!”

经理是个摄影爱好者,日常闲暇时便以“扫街”取景为乐,此番景色他自然不愿错过。为了拍朝阳初生,这一天他是起得最早的人,此时却依然乐此不疲,夕阳时分又把朝颜和苏楷两人当作了他的模特。

“我看看啊,这样,你们面对面站着……”经理指挥着,“站近一点……哎呀,再近一点!”

朝颜和苏楷始料未及,在这一突发状况里手足无措,两人只能在某种窘迫局促、尴尬羞涩的氛围里听任摆布,竟然一瞬间犹如两个孩童。朝颜的目光低低地垂着,一时不敢看向站在对面那个近在咫尺的人,只偷偷抬了一眼,却直直迎上苏楷的目光,她又慌忙把头低了下去。她确实被惊到了,她相信自己没有看错——那目光是那样的专注又脉脉情深。

此时经理又提出了新的要求:“你们两个把手牵起来。”

这下谁也没有动,朝颜颇有些为难地看向经理,同时苏楷下意识地“啊”了一声。

“哎呀,都多大岁数的人了,害什么羞,快点,太阳就要下去了!”见朝颜和苏楷仍愣在原地,经理补充道,“我就拍个剪影,又看不见你们的脸。”

几乎完全得益于经理的“撮合”,那两双始终在路上相碰又躲开的手终于轻轻搭在了一起。

后来她想,所谓默契,有时或许就是两个人的“共谋”,也许他们从最开始就是在共谋。现下在日本料理餐厅,他没说,她也知道,这在北京多逗留的一日完全是给她的。两人漫无目的,尚有半日可以消磨,于是他们把行李箱扔到了车子的后备箱里,决定骑车到最近的公园游玩。骑车,多像十几岁的中学生在谈一场校园恋爱。当然,这话她也没有说出口。

离他们最近的共享单车在商城的对面,需要穿过一个十字路口,他们走来时绿灯正在闪烁,倒计时剩下最后几秒,朝颜对苏楷喊着“快走”,便率先蹿了过去,回过头来才发现他并没有跟上。然而信号灯这时已经变了,汽车一辆接一辆飞驰而过,他们被来往穿梭的车流分隔在马路两旁,世界突然静音一般,那个红绿灯的间隔时间仿佛被不断拉长,两个人隔着幢幢车影惶然对望。

那一瞬间她感觉自己的脸色一定变了,她看到他的脸似乎也青了下来,或许他们之间始终有条看不见的河流,他也听到了那潺潺水声,而这,她早早就已经知道。

那天他们下山,用过晚餐后寻找各自的蒙古包,和朝颜同住一个包的女同事早已对草原没了兴致,一天的劳累和暴晒使得她见到床铺不胜欣慰,匆匆洗漱后就蜷进了被窝,敷上一张面膜以抵消日光的侵蚀。朝颜站在包门口刷牙,从地下抽上来的水冰凉,好像是雪山上刚化下来的水一般,激得她龇牙咧嘴。黑暗中听到有脚步声靠近,朝颜扭头,借着蒙古包里透出的灯光,见一个暗影慢慢挪了过来,正是苏楷。

“我们正要上山去看星星。”他说。

朝颜咕噜咕噜把嘴里的泡沫漱掉,连忙道:“那你等我洗完脸吧,我也去。”

“好。”

其实事后想起,她原本不用答得那么着急——他原本就是来找她的。他住的蒙古包本就比她的靠近山坡,又何必往她这个方向走?

正午的草原上万物被晒得噼啪作响,而夜晚的草原却寒意透骨,她穿上了外套还是止不住地打哆嗦。可这一点点冷又有什么关系呢?他们这些整日在城市的高楼间穿梭的人,有多久没见过这样的风景了?这是全然的自然的黑暗啊,荒野大敞胸襟,头顶上星光满天,人们沿着弯曲的山路缓慢前行,一轮薄薄的冷月低低地挂在远处的山峦上。夜风习习,朝颜顿觉胸怀开阔,前面有人学起狼叫吼了几声,随后便响起他人轻轻的嗤笑声,野草也随之在山风里簌簌作响。在任何一个这样的夜晚,任何含情脉脉的人都能轻易地坠入爱河。

“可真好呀!”朝颜感叹道,顺手摸出一支烟来,拢着点着了火,“你要抽一支吗?”

“不了,没有特殊情况我不抽烟的。”

“现在不就是特殊情况吗?”

朝颜这话原只是指此时此景而已,却不经意间多了“此情”的双关意,等她意识到,已经晚了,说出的话像泼出的沸水在寒夜中滋滋地灼出热气。两个人一时都没再说话,像是在专注于走路这一件事情。前面有几个人不知道在交谈着些什么,后面也见一小点手机的灯光在慢慢向上晃动,黑暗中全然分辨不出谁是谁,谁也不知道中间这两个人周身的空气质地突然发生了某种改变。

但安静是恰如其分的。是夜,他们将不会受到霓虹闪烁的袭扰,没有办公楼、会议、提案和报表,没有北京和英国之间遥远的距离,没有他们各自花费多年努力才建筑而成的过去,没有被一切现实固定捆绑的坐标系,没有责任,没有规矩,没有来路,没有其他任何人,甚至没有他们自己,也只有他们自己。当然也没有未来。

一座遗世独立的孤岛。

即使是在迷乱中,这份清醒也始终如影随形。

在半山腰间的一个亭子里,两人面朝荒原,无言地静坐,看月亮一点一点矮了下去。天空斗转星移,几乎令人眩晕,北斗明亮,蓝色雾霭飘渺,白昼早已完结,植物齐声歌唱。待明日日头再探出头来,光天化日炫目明亮,这夜便会如同黑色漩涡逐渐缩小消逝,他们也终将露出可辨识的面目来,然后离开。两个人彼此就如同对方旅途中一处美丽的景点,有必然的目的地在前方等待,但他们逗留、徘徊、踯躅。

人生中美丽之所在往往只是一个个瞬间。

此时他们又坐了下来,在公园的长椅上。正是工作日,游人稀稀落落的,多是附近的老人,或者年轻的父母带着放暑假的孩童来此游玩,无人乘坐的云霄飞车从他们的头顶飞驰而过,发出巨大的声响,脚下的鸢尾和玉簪都倦怠地开着。即便回到了这座城市,他们好像也在尽力地维持着和这个现实世界格格不入的漂浮感。

这些天来有太多这样的时刻。

比如那日在沙漠里两个人鬼使神差地越走越远,远离热闹的人群,翻过一个又一个沙丘,最后在一个丘顶上随意坐了下来,静静地说了一些话,看着远处的同事们跳跃、拍照、滑沙,她想,如果从天空俯瞰,他们也将成为两点小小的黑影,在一片浩大的沙漠里,渺小,微弱,无足轻重,无关紧要,如果他们继续向里走去,便再也不会被任何人找到。她想到小王子,想到狐狸,想到那架失事的飞机,还有响尾蛇。如果生命就是那般,也没有什么不好。

“你说这里会不会有蛇?”她没头没脑地问道。

与此同时,空气中突然传出一阵“滋滋”的响声,二人惊惶间四下寻找,原来不过是她上午刚买的一只风车挂饰被风吹动的声响。两个人当时心里一松,不禁相对笑了起来,干脆把风车从包上解下来,拎起,听风吹过的声音。

他没有问她为什么会想起蛇,她也没有说。他的微信头像就是小王子,有一次她在大巴上,不经意间看到他在给别人发信息,上面的备注是:我的小狐狸。

他的小狐狸不是她,她自然不愿提。可是说到底,她也不想成为谁的被驯养的小狐狸。

该是回去集合的时候,两个人起身,又一次翻山越岭,脚步加快,不像来时那样从容缓慢。爬坡几乎一步一陷,苏楷走在前面,走出一程,回过头来,犹疑了刹那,然后突然下定决心一般不由分说地抓过她的手,用力地,又回过身去拽着她向上攀登。朝颜猛地震动,呆呆地看着他的背影,几乎无意识地跟着向前走。直到人群出现,他才缓缓放开。

如果说此前一切都在明灭不定之间,这一刻,她才终于确定,他原来是真的也喜欢她,她心里好像有一朵含苞的花瞬时全然打开了。

“飞机上我们是怎么握上手的?”苏楷问。现在他的手正牢牢地攥着朝颜的手。

“就是说了很多的话,然后你问我是不是觉得你很混蛋,我说没有。再后来你就把左手摊开,我就把右手放了上去。”

那么为什么会把手放上去?朝颜又问自己。那几乎是不由自主地——因为每一次她都觉得是最后一次,因而秉烛夜游,只争朝夕。所有的一切都只会发生一次,不可改变,并且将不再有机会重来。他在夕阳下的白塔旁深情地看着她;他们坐在高山的风中荡着脚肆意地大笑;他们一齐仰头看着鸽群旋转飞过风马旗;他们一起喝得酩酊大醉,摇摇晃晃地荡在通辽深夜的马路上……

这些如梦似幻的经历都仅有一次。

离开内蒙前的最后一夜,两个人无限拖延地坐在凉风中的宾馆台阶上,谁也不愿回到房间里去。一个星期以前她还不愿来,现在她又有些不愿走了。过去的几天里他们讲了太多的话,也压抑着许多说不出口的话,那天夜晚他们同样讲了太多的话,或者由风传递着沉默的信息。他们讲到回去,也就讲到现实。“我女朋友,”他顿了顿,“你知道我有女朋友的吧?”

“知道。”朝颜想尽量说得不在意,但那声音说出口,在她自己听来就像是爆破音。

“我们两个有很多问题,已经很久了……”苏楷似乎是没有察觉到她声音的突兀,继续讲了下去。朝颜静静地听他讲他们的故事,有时作出简短的回应,她理解他所说的一切,包括其中他谈到的种种问题,但她又知道这些问题几乎是不可避免的,不是以这种形式发生,就是以那种形式发生,她知道这并不是那个女人的过错,换了谁都是一样。

“……所以我就这样糊里糊涂地和她在一起了,糊里糊涂地在一起这么些年,又糊里糊涂地开始计划结婚。但我对她从来都没有过这种感觉……这种,和你在一起时的感觉。”苏楷总结道,最后则像是一种表白。

然而这话却突然有些令她反感了。虽然他说的是另一个女人,但她好像已经隐隐触及到了某些冰凉凉的真相。而现在,对于她自己来说,话题已经进入了危险的地带,朝颜猝不及防,没想到这颗始终悬在头顶上的砝码真的突然落了下来。清楚的表达意味着确实的越界,气氛也就突然凝重了起来,为了话题不至于再向危险倾斜,几乎是本能地,朝颜试图用笑谈的语气打破这种气氛:“你有感觉也是没用的啊!”

“为什么?”苏楷转过头。

“……因为你已经有女朋友了。”这话问得她莫名其妙。然而这回答似乎又带出了双关意。

这场漫长的对话中,一句话带着另一句话越走越远,逐渐离开了话题本身的原点,这与她的本意偏差很大,他们已经说得太多了。

“我也不知道。”苏楷又将头转了回去。

回忆令人口干舌燥。有一家三口提着沙滩玩具从两个人面前走了过去,不远处立着一张易拉宝,上面写着公园内正在举办“海洋乐园”的活动。朝颜看着他们,想着今后也不知会和谁组建这样一个家庭,又不知道眼前这个家庭是真如外表这般其乐融融,还是夫妻实际各怀心事,同床异梦。

“你在想什么?”苏楷问。

“没什么,我在看船而已。”朝颜的思绪又被拉了回来。

苏楷看了看对面湖泊里的游船,忽而低声说道:“《霍乱时期的爱情》。”

“什么?”

其实朝颜听清了,问出话的同时她也突然明白了他说的是什么。在《霍乱时期的爱情》里,一男一女驾驶着一艘挂着霍乱标志的永不靠岸的船,从这边开到那边,再从那边开到这边,来回往复,实际船上并没有霍乱,只是这样他们就永远不需要也不可能再回到现实中来。

苏楷没有再回答她,只是攥了下她的手,将头转了过来,偏着脸颊,慢慢地向她靠近。朝颜愣了一下,忽然扭头躲了过去。

“怎么了?”

“没怎么,就是觉得有点奇怪。”

“哪里奇怪?”

哪里奇怪?哪里都奇怪。朝颜心想。

“你能接受异国恋吗?”停顿了两秒后,突然地,苏楷问道。

朝颜迎着苏楷的眼神,倒是有些吃惊了,这当然是一种可能,但是是她不敢设想的可能。

“那她怎么办?”

“我也不知道。”又一次地,苏楷轻叹着,将头转了回去。

如果说之前朝颜还不觉得他很混蛋,现在她倒是觉得了,她几乎要破口质问他,既然没有想好,又为什么要来问她?他就像一只摇摆的钟摆,无论选择哪一边都无法承担,他何其自私,因为归根结底他什么都不想失去。但,她又不是不知道他自私混蛋,就像她知道自己也是个混蛋,既然她现在还想要喜欢他,就必须要容忍他的混蛋。

在两个混蛋的默契中,事情一路越滑越远,夜晚,他们乘着钢铁汽车滑行过整整一个城市的灯光与黑暗。半夜她醒来,起身看着身边熟睡的人的脸,依然感到某种不真实感。她看着他,像看一个陌生人,一只面目含混的兽,她有些后悔起来,她早该恰到好处地让一切结束,而不是把两个人带领进使彼此愈发难堪的地步里。

他大概是感觉到她醒了,突然睁开蒙眬的睡眼,一把又将她搂进了怀里。

“为什么是我?”朝颜问道。

“因为你使我认识到真正的喜欢。”

一瞬间朝颜有些感动,只是对这感动并不当真。她自然也是喜欢他的,起码在这个阶段。甚至在之前的一个星期里,她对他的喜欢中还有着某种不顾一切的疯狂,所以她全然不顾同事的目光,甚至还幻想过和他的未来,只是对这疯狂,她也并不非常当真。

第二天他们在沙发上躺了许久,中午叫外卖来吃,偶尔处理些工作,好像已经在一起很久的情侣。将苏楷送到机场后,朝颜独自归来,她打开房门,走进屋子里,突然站住,仿佛面对着万丈深渊,随后她抽身退了出来,关上房门,接着走下了楼,站了一会儿,又重新上楼,再次回到房间里,这一次,她容忍了屋子里的沉寂。

“你让我再好好考虑一下该怎样处理。”临走前他说。而她只是抱了抱他。

她知道他对她的喜欢并没有到忘乎所以的地步,因此对这件事并没有那么焦灼。没有必要那样,干吗要那样?她知道爱情总是如此,人们不自觉地将对象加以虚拟和想象,将爱的希望寄托在不合时宜的人身上。并不会有一个人完完全全符合另一个人的标准,事实只是那个人突然冒出来,提醒人们原来自己还有那么多的热情,原来生活还有值得期待的趣味。

朝颜在沙发上坐了一会儿,发呆,拿着手机随便翻了翻。过了一会儿,她犹豫着打开了一个对话框,反复斟酌着打出大段的文字,盯了半晌后,又将那些字全部删掉,靠在沙发上闭起了双眼。可没过多久,她就又摸过手机来,简短地写出一条信息后,一瞬间下定决心,烫手似的,终于迅速将那条微信发送了出去。

“我们见一面吧。”她说。

但这已经是近来她对他发出的字数最多的一条信息了。之前都是“嗯”“好”“知道了”“我睡了”。

朝颜打开那扇房门的时候,不出所料,男友陈林正在对着电视哈哈大笑,见她进门,他向她招呼道:“回来了啊,来,坐这,这节目特别逗!”

朝颜确实走了过去,坐下,面无表情地说:“我有话要跟你说。”

“怎么了,这几天出去玩得怎么样?”陈林乐乐呵呵地问,眼睛还瞟了一眼电视屏幕。

“我发现我不喜欢和你在一起的这种生活。”

“你说什么?”陈林愣了一下,但笑容马上又爬上了他的脸庞,“是不是累了?刚忙完那么大的一个项目就跑出去团建,你肯定是精神太紧张了。”

“我是说我想明白了,我们——”

“你就是太累了,坐这好好休息一下。”陈林拍了拍她的脸,站起身来,“我刚才买了排骨和鱼,你等着,我下厨。”说着,他便匆匆进了厨房,那句“分手吧”,朝颜自然就没讲出来。切菜声和吸油烟机的声音接连从厨房的门后传来,甚至还伴随着陈林哼唱的小调。

她不是没有一点悲伤的。她注意到陈林后面在说话时都在躲避着她的目光,她也知道他明白了她的意思,只是在用这种方式逃避着,就像他平时面对一些重要的事情一样。朝颜看着厨房磨砂玻璃门后陈林模糊的身影,突然想起一个梦来。那个梦是他们刚在一起没多久的时候做的,在梦里似乎过了很久,她觉着他是一个无关的人了,梦里的她还在想,怎么会这样呢,当时明明是那么喜欢过的。

现在她大概知道了,她需要一个明白她的工作、懂得她的喜好、和她有共同语言、能够让她对共同生活的未来有所期待的一个人,而不是一个每天只是对着电视综艺节目哈哈大笑,认为她的爱好矫情,将她的累嘲讽为懒的人。当然,这也许不是全部的原因。她认识他的时候他本来就是这个样子,他们走到这一步并不能把责任都归结在他身上,朝颜也知道自己如此杀伐果断可能只是因为不够爱了而已。就像她的前任对她,她终于变成了她最恨的人的样子。

最坏的事情早就已经发生过了,已经不可能再坏了。她知道陈林也是一样,这已经没有什么不能接受的。她固然对不起他,但也无须太过担心,这倒让她的负罪感莫名地减轻了许多。

朝颜走过厨房,又换上鞋,轻轻地关上了房门。

“是因为你喜欢上了别人吗?”大概在她失联一个星期后,朝颜收到了陈林的信息。

“不是。”她也不算骗他。就算没有苏楷,他们最终也不会走到一起了。只是漫长的惯性让她依旧一路滑行,然后苏楷的出现,成为一个清醒的契机。

和苏楷的微信往来自然没有停,起初朝颜还有一团几乎不受理智控制的炙热,恨不得能够马上向所有的朋友宣布他们的情侣关系,她甚至在对话中索要他的自拍、他的状态、他的甜言蜜语,起初苏楷还很配合,但一段时间下来,女性的敏感使她察觉到苏楷对亲密关系的躲闪和疏离。

然后她也沉默,试图以同样的冷淡来回报他,但终究还是忍不住又主动对他说话。

“你最近状态好像不太对。”一天她说道。虽然她不想戳破这件事,但不由得又来追问。

“没有,××地产那边出了点问题。”他说的是他的客户,现在他在做他们的全案。他解释说开盘时间又延期了,他们不得不重新调整一系列的工作安排。他明知道她说的并不是这个,她也知道他只是在搪塞,但她没有继续追问下去。她感到了他们之间相互的谎言,但又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躲闪,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大概只是试图隐藏起自己的失望和不安,或者就像陈林一样,她在躲避着必然到来的失败。

多少回了,为了控制住自己刨根究底的冲动,她只能转移注意力,就像他转移话题。她想问他到底是怎么了,但她自己又不是不知道。如此一来二去,反反复复,一颗心也就渐渐冷了下去,原本饱满充盈的感情终于还是被拖拖拉拉地变成了一颗萎缩的核桃仁。但这毫不意外,她送他离开的那个下午便隐隐知道发烧终归会退去,就像那天她独自开车回家时夕阳的橙红色很快就变为幽黑。

一个月后,苏楷来到北京,隔壁工位的同事对朝颜眨眨眼,颇有意味地笑着:“Wendy,听说你的朋友今天过来开会哦。”Wendy 是朝颜的英文名,广告公司向来喜欢说话间夹杂些英文单词,英文名则更是一种颇为荒诞的必须。同事说起这句话时口气带着调侃的暧昧,而朝颜也并没有告诉她,他们已经结束,她只是说,是啊,听说是。

朝颜步出办公楼时,淡紫色的暮霭正在街道上空逐渐变浓,等车子从市中心开到那座商场时,城市的灯光已经是一片通明了。这次他们吃的是湘菜,两个人如同平常朋友一般避重就轻地聊了聊各自近来的工作生活。他们在餐厅里坐了将近一个小时,最后,在一阵沉默后,苏楷才把准备好的话合盘托出。

“我说过会给你一个答案。”他说。朝颜微笑,表示倾听,就像要听到一项工作提案。

一条,两条,三条……无非是女友已经付出太多,不忍伤害她的感情,他觉得他与女友两个人的关系更加可靠稳定,也不再需要磨合,但他与朝颜之间却是未知等等。种种原因都和朝颜早前预想到的如出一辙,分毫不差,她几乎要拼命控制自己才能不笑出声来——她怀疑自己的眼神中是不是已经有些嘲讽和轻蔑的意味了。

他当然无法毁了自己亲手垒砌的城堡去追逐一个幻影,何况这个幻影在平静时光中已经慢慢褪去光芒。而她也早已看清他的软弱、幼稚与自私,她包容他,不过是因为她对他有过确确实实的喜欢。她来听他的答案,并不是因为在等待一个结果和审判,莫如说仅仅是好奇,想亲眼看看这件事情究竟会如何发展。但即便他不说,今日她也会给他一个相同的、但更加利落的答案。

只是朝颜没想到,苏楷竟能把这些解释,这些条理罗列、权衡利弊说得如此理直气壮、波澜不惊、不加掩饰又心安理得,几乎可以说得上是“光明磊落”,好像他从始至终都没有对谁有过任何亏欠。她甚至颇有些欣慰地想,终于到最后了,这一切都结束了。

如果他们有机会再次相见,两个人都将退回到友善且疏离的同事关系里,原本的世界悄悄归位,谁也不会再去提起这场转瞬即逝的可笑爱情,更不会提起这场爱情里的冷酷、怯懦和荒芜——在这短短的一段时间里,他们已经看透了彼此的卑劣,哪怕是这段关系的结束,也依然成为他们之间的一个共谋。

已经是夏末,即便是北京,夜晚也有些凉了。商城之间人来人往、光鲜亮丽,楼下不大的广场开始热闹起来,三两群老年人伴着流行音乐翩翩起舞。朝颜想着,他们终将成为这些人中的一员,并替代他们,尽管每个人在漫长的生命里都携带着自己的故事,但没有人会知道,关于他们这一生隐秘的动荡,关于他们尚年轻时发生的那些危险与抉择。因为无论是谁,他们每一个人,对他人而言都是一个陌生人,甚至对于他们寻求去爱或者假装去爱的人而言,也都是一个陌生人。

离苏楷的出租车到来还有一段时间,两个人在花坛边缘又坐了一会儿,看着广场舞,看着幼小的孩童蹒跚地走着。这是他们真的最后一次并肩沉默地坐在一起了。只是一切都不一样了。

“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朝颜突然“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什么?”

“你看那个广告牌,大标题是方正大标宋,下面的小字是微软雅黑呢。”

苏楷几乎有些不可思议地看着她,好像不知道她在讲些什么。

又坐了一会儿,朝颜觉得有些冷了,也没什么意思,便紧了紧开衫向回家的方向走去,逐渐被黑暗吞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