蝉还没有噪起来
2021-11-13
电话拨通时,对方愣了一下,随后问:“哪位?”
他说的是普通话,但听得出,那就是他——但没想到的是,他听不出我的声音。这让人有点儿尴尬,但我还是故作轻松:“听不出我的声音吗?”我本能地希望再多给他一次机会,但事后想来,这个句式太像电话诈骗的套路了。
“听不出来。”他冷冷地说,显然没什么耐心和一个陌生人玩猜猜看的游戏,即便对方说的是他的家乡话。我心里突然有点发堵,奇怪的是,却在略微犹疑之后报上了自己的姓名。他这才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他还没忘记我这个人。接着,不知出于什么心理,我又在略微的犹疑之后提议见一面,其实不见也行。
他迟疑了一两秒钟,不冷不热地说:“可以。”
挂掉电话,我就后悔拨通了这个号码,有点儿自讨没趣,但转念又想——也可以理解,毕竟多年没见了。前一天晚上,躺在床上翻找一个朋友的电话时,无意间看到了老钱的号码,我小吃一惊,虽然我们都生活在北京,可上次见面已是四年多前的事了。我甚至不确定他是否还在北京。
六年前的一个周末,是我打电话告诉老钱,猴子出事了。我记得很清楚,那天拨通电话后,老钱高兴地说:“老弟啊,你怎么有空打电话来?有什么事吗?”我直接问他:“那件事你知道了吗?”老钱愣在了那里,过了半天才说:“哪件事?”
我是在去上班的公交车上知道的,猴子的一个大学同学给我打了电话,又连发三条短信:“一天夜里,执勤时,被一辆车撞倒”“没再起得来”“他父母已经赶过去了,单位在争取,希望能争取到‘烈士’的称号”。
猴子的过世似乎形成了某种真空,冲淡了我和老钱之间联系的必要性。
和老钱约好见面,第二天上午十点多,我就和爱人出了门。下地铁后,为了不让人家产生被催促的感觉,我们略等了一会儿才打电话,没想到老钱在电话里似乎又恢复了以往的热情:“你稍等啊老弟,马上到。”大约两三分钟后,一辆白色丰田车在路边停下,开始鸣笛,老钱从车窗探出头来,向我们招手。那时我们正站在天桥上,盯着地铁站的出口,而就在刚刚,我还以某种洞悉一切、自作聪明的口吻对爱人说:“注意那些一家三口一块儿出来的人。”老钱的到来,顿时让我陷入了某种滑稽的尴尬。
老钱坐在车里,微笑着招呼我们上车。后排坐着他的妻子和儿子。“阿姨好——叔叔好——”小男孩眼睛黑溜溜的,向我和爱人打着招呼。那个瞬间,又一种惊异占据了我的大脑,仿佛他们到三义庙的事情发生在八九年前,而不是四五年前,当年那个爱发脾气的小家伙如今已完全脱胎换骨:毛茸茸的头发,黑黑的眼睛,朴素的衣着,帅气,活泼,懂礼貌。只是孩子的眼睛让我有种奇怪的感觉,车子开动后,我又回头瞥了一眼,依然感到奇怪,但又说不清怪在哪里。
老钱脸上浮现着一种隐忍的微笑。他心里似乎装着许多话,每次总是小心翼翼地挑一句扔出来,看你的反应,再挑下一句。
老钱一边驾车带我们去吃饭的地方,一边与我闲聊。他说他做了四年多的精密零件加工,叹息着创业的艰辛及生意的不易,语气间却始终流露着成功者的从容与得意,仿佛看透了一切。由创业的艰辛和生意的不易,他又说起生活的种种不堪。我不断地附和着,仿佛在为我将要告诉他的消息做铺垫。后排座位上,我爱人和老钱的妻子,则围绕着老钱的儿子展开对话,偶尔听一耳朵,似乎也并不比我和老钱之间的对话更顺畅。
车子驶过路边的一片荒地时,我终于说起即将离开北京的事。
“啊?”老钱表现出了一点惊讶,“那你打算去哪里?”
“去杭州。”我说。
他随即转过脸来,郑重地看我一眼,说:“好,好啊,那可是个好地方,我支持你。风景美,空气好,北京空气差,压力大,买房没希望,孩子上学还要交赞助费。”又说,“北京就是个人精待的地方。”
老钱一口气说出这些话,仿佛早就知道我们的打算,并提前为此准备了礼物,只等我们提出来,他便递过来。这并不奇怪,从任何角度,在任何人看来,我们都应该早点离开北京。迟迟不离开,才显得奇怪。并且,他说的每一个理由,都几乎具有真理般的正确性。
“再过上几年,我们也要离开这个破地方,”老钱接着说,“但我们去不了杭州那么好的地方。”
我没想到老钱这么说,便看着他:“怎么不行?杭州谁都可以去啊。”
“那可不是,我们和你们比不了啊,去了那里干什么?什么资源都没有啊!”老钱看了我一眼,“我们会去银川,我小学同学里好几个人在那里都搞得很不错。”我理解他是善意的,他想把自己也划在“人精”的圈外,模糊地表明他们和我们属于同一种人。
吃饭的地方到了,门口停着许多电瓶车,墙根下零散地扔着竹签、废纸、砖块、塑料盆、废旧不堪的圆凳、铁丝拧成的晾衣架以及被风推在一起的枯草。老钱紧贴着一辆河北牌照的轿车,小心翼翼将车停在路边。我们下车,谨慎地躲着飞驰而过的电瓶车,过马路,进饭店。这是一家陕西人开的面馆——老陕海碗面。看到这招牌,一个短暂的瞬间,我呆在了那里。这情景让人多么恍惚,多么熟悉,仿佛一个还没有退温的梦。
我看了看老钱,他郑重地看着我,面带微笑,说:“进,咱都是甘肃人,就吃面。”是的,那时候他也是这么说的,也是在这里——老陕海碗面。我们三人小心翼翼地躲着飞驰而过的电瓶车,过马路,进饭馆,就是这家面馆,猴子兴高采烈地走在前面,我在中间,老钱为我们拉着饭馆的玻璃门,面带微笑:“进,咱都是甘肃人,就吃面。”
不同的是,这一次,走在前面的是我和爱人,而不是猴子。我跨上台阶,又回头看了看——仿佛要打捞什么,但后面是老钱的妻儿,再后面是老钱,他拉着玻璃门。
猴子过世后,我不止一次做过一些氛围相似的梦:冬夜,屋外寒风呼啸,有人在门外,透过门板上的缝隙偷窥我们,那个偷窥者看见——我和另一个人瑟缩着躺在昏暗房间的土炕上;煤油灯昏暗如一粒橙色的豆子,似乎在用尽力量摆脱黑暗的束缚;我们很惊慌,但也只能屏息凝神欠起身子,警惕地看着门,仿佛这样那人就不会破门而入。惊慌变成惊恐,占领了我们的心。奇怪的是,每次梦醒之后,我发现梦境依然无比清晰,仿佛我正看着自己在做梦,而与我躺在一起的那个人,正是猴子。
猴子是我的高中同学,高考考取了天津的一所高校,我由于复读,第二年才来北京上大学。到北京后,我们恢复了联系。猴子聪明、外向、乐于交际,由于有共同的文学爱好,加上相距不远,我们的交往很快密切起来。
一年秋天,猴子来北京找我玩,第二天说要带我去见一个打工的老乡。下车不久,就来了一个瘦小伙儿,方正的脸盘,浓眉大眼,眼睛微微往外下撇,仿佛经受了难以想象的苦难,但笑容十分灿烂,又让人怀疑他是否真的受过磨难。他走过来,向我笑一笑,同我握握手,然后直接过去搂着猴子的腰,兴奋得抱着他跳了起来。那就是老钱,比我和猴子大三四岁,他是猴子的一个远房舅舅。猴子并不叫他舅,而是像其他人一样,直呼其名。“哎呀,老钱,我们终于在北京见面了!”猴子笑得眼睛都眯在了一起,“我×我×,这可是北京啊!”
老钱先带我们去吃饭。阴云细碎而密实,夹杂着浓重的水汽,路边的栅栏里开着硕大的黄玫瑰,许多已经开始零落。走了十几分钟,终于拐进一条巷子,我们小心翼翼地躲着飞驰而过的电瓶车,过马路,进饭馆——一家陕西面馆。猴子兴高采烈地走在前面,我在中间,老钱为我们拉着玻璃门。饭后,老钱又带我们去他上班的机械加工厂。印着红字的草绿色机器都休息了,旁边堆放着各种形状的银光闪闪的加工品,地上沾满了油污。老钱向他的同事介绍猴子和我,但他们只是微微点一下头,便转出门去了。
天擦黑时,我们到了离小加工厂不远的一个小区,老钱就住在那里。生锈的大铁门上缀满了爬山虎,我们从已开始枯萎的爬山虎下的小门中钻过去,进入矗立着许多幢令人眩晕的高楼的小区。老钱租的是一间地下室,只有七八个平方,一张小床,简易的布艺小柜,一个古董般的大屁股电视机,以及过于零散的各种小东西,屋内被塞得满满当当。每一件物品旁边都躺着比它们自身更沉重的阴影,使得空间显得更加拥挤。
那天晚上,我们三个就住在那里,老钱和猴子住在他的小屋里,我则被安排在斜对门一间类似的小屋中,它属于老钱的一个同事,主人正好不在。睡觉前,在昏暗的灯光下,我们聊了很久,三个瘦小又单薄的毛头小子,在散发着潮湿霉味的地下室里,并不认真地聊着未来,聊老钱和猴子曾经的艳遇。
多年后再次进入这家面馆,猴子的模样和往事一下挤满了我的大脑。我震惊得说不出话来,只好尽力压抑着“咚咚”直跳的心,仿佛它会蹦出来。老钱依然沉着地说:“我们靠里一些。”我们便在靠里的地方,找了一张橙色小桌坐下,身后的墙壁上挂着一个小风扇,呼呼地吹着风,吹得我们头发飘扬。我们各自点了爱吃的面食,点了几个小菜,我和老钱点了一瓶燕京啤酒——他说:“老弟啊,开车,只能陪你喝一小杯。”又给小朋友和女士点了一大瓶柳橙汁。
更让我感到震惊的是,在这么个特殊的地方,老钱怎能如此若无其事?他是已经忘记这里发生过的事了吗?有一种东西在我心里像火一样闪耀着,似乎要找机会蹿出来。沉默了一会儿,我终于开口了,我想说起猴子,但我听到自己说出的却是这些话:“老钱你……当初怎么会想着来北京?”难道我的意思是,如果他不来北京,这一切就不会发生了吗?
老钱眼睛一亮,来了兴致,仿佛一阵风吹亮了火星儿。“北上啊,你要赚钱,肯定得到人多和钱多的地方,”老钱说,“北京不就是这样的地方吗?人多,钱也多!”打鱼当然要到鱼多的地方,这真是一个极具先见之明的回答。
“但没来之前怎么知道?”
老钱看看我,似乎觉察到我心中那点儿情绪了,但他依然说:“打听啊,做一件事,做一个决定之前,你肯定要做功课嘛。”我默默地点着头,没再继续追问。我确信老钱忘了,他带我来这里吃饭,和猴子没关系。
我的点头仿佛是一个错误的邀请,老钱的话匣子被打开了,他开始细数他的成功心得和生意经。说到兴头上,他放下筷子,一根根地扳着手指头,以显示他的郑重其事,也显示每条格言不可或缺的重要性。
他说:“做生意就是不断解决各种各样的问题,就是服务客户、服务员工。”他说:“商人不赚钱是可耻的。”他说:“不管学历,还是你跟随的老师,或你的技术,都是为了增加你的影响力。”他说:“你找别人的时候许多事情不好办,但当别人来找你时事情就好办了。”他又说:“善待身边的每一个人,就是在投资一种无形资产。”
我一直默然点头,这时我突然意识到,我也是被投资的对象,这令人不安,但无法反驳,老钱的每句话都有某种不可撼动的合理性。说这些话时,他还反复强调,这些格言并非空话,他都在身体力行地实践着:“只有言行一致的人才能得到别人的尊敬。”
一个成功者的头脑里当然总是惦记着成功,不然还能怎样呢?他当然忘掉了,我几乎不再有什么期待,甚至突然间有点儿理解老钱:那摊生意已够他忙乎了,哪有精力应付那些无用的往事呢?我为自己那点隐秘的期待感到可笑。我也感到一种无名的愤怒。让我突然感到不寒而栗的是,我意识到,在猴子打给我的最后一通电话中,我说话的口气和现在的老钱是多么相像啊:“你想啊,一匹好马,怎么可能不经过驯服就成为一匹好马?”
我暗自思忖,接下来要是老钱不主动开口,这顿饭就太沉闷、太尴尬了。我是不打算再主动说什么了。但老钱开口了,他举起剩下的半杯啤酒,与我碰了一下,抿了一口。“这么多年不见了,我们真的是……”他顿了一下,又说,“我向你咨询个事啊,老弟。”老钱向我打听出书流程,他相信如果出一本书,成功的光环就会被固定下来。“那样就看得见了,要不然空口无凭啊,你说是不是?”
老钱坦言,他在中关村图书大厦认识了一位姓孙的人生导师,这人对他走向成功产生了十分关键的影响。他花钱上了孙老师的课程,也研读了他的主要著作。“当你是一个一无所有的穷光蛋时,你要怎样启动你的人生?”老钱说,“没有鸡,就借鸡生蛋。”他看着我,信心满满地微笑了一下,“这就是孙老师的名言。就是这句话帮助了我,救了我的命。”他说他的机械加工厂就诞生于亲朋好友的借款:“那时候一穷二白,拿出一万块都要老命。”
穿红色围裙的胖乎乎的中年女服务员,不耐烦地将一碟陕西米皮放在我们桌上。老钱的儿子飞快地夹了一筷子,边吃边煞有介事地问:“爸爸,这个面是不是日本人吃的啊?”
老钱微笑着看了我一眼,仿佛是在为儿子这个问题向我致歉,接着反问道:“谁说面就是日本人吃的?”语气中是对儿子这种可笑想法的轻蔑。
“那不是日本人吃,是哪里人吃呢?”
“你是哪里人?”
“我是北京人啊。”
老钱骤然严厉起来,斩钉截铁地说:“你不是北京人,你是甘肃人。”他仿佛没想到自己的循循善诱会将儿子引入更可怕的歧途,他怕我们会以为孩子的话源于他们的教导——而北京对他们并不友好,那几天,老钱正在为儿子秋天去哪里上小学发愁。
出了面馆,老钱看看手机,犹豫了一下,对他的妻子说:“去不成了,他们说今天是媒体专场,普通观众进不去。”他们本来要去车展。于是老钱提议开车送我们去地铁站,车子起动后,又犹犹豫豫说:“要不你们去我那里看看?”我当然不想再听老钱的成功学,也早已告知了我要离京的消息(算告别吧),但竟然又一次鬼使神差地同意了,我到底想干什么?目睹老钱的成功,或是再找机会旧事重提?
老钱的加工厂位于地铁站东面的一大片神秘的厂房群中。车子停在一个巷子口,我们下车走进去。厂房敞开着大门,门边坐着一位二十岁上下的年轻人,穿着被机油沾染得发黑的工装。见到老钱时,他不情愿似的微微点了一下头。厂房内部很高,摆着五六台红字绿漆的机床,很多东西上都黏着黑乎乎的机油。里面还有一台笨重的绿漆磅秤。
老钱的儿子一进门就跑到磅秤上,他妈妈大喊着追了过去:“洋洋你下来,砸着脚可怎么办呀?”她一边呵止,一边生拉硬拽地将孩子带出厂房。
右手边的角落里,用毛玻璃隔出了一个约八九平方米的独立间,是老钱的办公室。小间正中摆着一个简单的玻璃茶几,茶几上有一套白瓷茶具,茶几后面是一张淡绿色的三人布艺沙发,靠墙摆放。“坐,我们喝点茶。”老钱一边招呼我坐下,一边往热水壶里装水。
清理完茶具,老钱在一只塑料小凳上坐下来,一边泡茶一边说:“简单来说,交际的诀窍就是一根烟、一杯茶、一顿饭。”我扭头看了一眼我身旁空着的半截沙发,仿佛有人坐在那里,仿佛老钱的话是说给他听的。这时,老钱也微微抬起眼睛,快速而不经意地瞟了一眼,仿佛被我发现了一个秘密,或是他发现了我的一个秘密。
还是有点儿煎熬,我又一次觉得自己不该来,甚至有点坐立不安。我又一次明确地意识到我是多么不喜欢老钱的成功学,我只是希望我们能像老朋友一般水到渠成地聊起我们的往事,那往事中有猴子——老钱的老家离猴子家不远,我想,他可能回老家时见过猴子的亲人,或至少听说过一些什么——但水总是流溢到不相干的地方。我当然也可以主动提起,但始终有一种奇怪的力量遏制着我,不让我说,似乎那样不道德。
猴子出事前半个月左右,一天早上,我在公交车上接到了他的电话。他很落寞,开口就说不喜欢他的工作,无聊、寂寞、压抑。“我和他们一点儿都搞不到一起,这里就只有我一个外地人。”他说,“我还是想去北京。”我劝阻了他,我知道即便是这么一个小公务员的职位,考上也是多么的不易,但放弃只是一句话的事,而他去那里还不足半年。
我像个过来人一样劝他要多些耐心,“世上哪儿有完全如意的事情?”我又告诉他三思而后行,“再熬一阵儿,尽量试着去适应,顺便攒一点积蓄,到时如果还不喜欢,再辞职也不晚。”我还说:“到时你有了积蓄,来北京,好歹基本生活不会有问题。”而电话里的猴子,就如同一头焦躁的驴子,固执地表达着自己异想天开的想法:“到时候,我们可以和老钱搭伙,开个小饭店。”
前前后后,猴子足足考了将近两年,才考上了苏北一个小城的公务员,属于警务体系,一到任就被分派到一个乡镇派出所。干了三两个月之后,猴子在电话里告诉我:“弄不好,我可能一辈子就在这里混了,没有背景,要调回市里比登天还难。”
由于无聊,猴子找了一个当地女孩谈恋爱,但他心里清楚他们不可能在一起,女孩没文化,只是一个小超市老板的女儿,根本不符合他的择偶标准。他缺乏家庭背景,所以希望能找到一个有家庭背景的女孩做老婆。这一点,猴子并不掩饰。但那个女孩的家人却很看重猴子,对这件事很认真。那天早上在电话里,猴子也提到了这事,声音中充满了焦躁不安。“这个事,恐怕不好解决。”他说。
我并没有意识到那通大清早打来的电话意味着什么,我也无法理解猴子所说的“这个事,恐怕不好解决”意味着什么。那时我大学刚毕业,上班还不足半年,也已被枯燥的现实折磨得精疲力竭,根本无暇他顾。我知道,猴子想来北京,如果我答应暂时为他提供来京后的落脚处,他会马上辞职,逃离那个让他焦躁不安的小镇。但我没有允诺,我提供不了帮助。
老钱一边给我让茶,一边依然在说。他说:“做生意就是交朋友,老话说朋友多了路好走,真是不假啊。”又说,“我算是体会到了。”
我看了看老钱,然而,我终于还是没有挑起话题,我看到自己的手微微颤抖着,端起了老钱倒好的一杯茶。我说:“你这里书还不少。”沙发和茶几对面有一张拐角办公桌,桌上有两台电脑,桌旁是一个小书柜,书柜中放满了人物传记、成功学以及经营管理类的图书。我站起来,走向那个书架。老钱也站起来,跟过来。
“要学习啊,”他说,“不学习怎么进步?”我看到了一套米黄色封皮的胡雪岩传记。老钱说:“老胡是我最钦佩的人。这套书我看了好几遍。”小书柜旁边是一个小小的金属文件框,里面放着一些文具和文件——就是在它们中间,老钱抽出了两页A4纸,展开给我看:“这都是我平时收集的。”上面印满了他吃饭时向我阐述过的生意经和人生格言。
办公桌旁的墙上挂着一个简陋的木边玻璃画框,但嵌在其中的不是画,而是一张纸,纸上是一首楷体印刷的格言诗:“为人不可贪,为商不可奸。手中若有钱,善事做在先。”如果老钱坐在办公桌后面,只需微微抬头,或者眼睛略微一斜,就可以看到。我觉得这几句话挺有意思,就问老钱是不是他自己编的座右铭。
老钱略带羞涩地笑了一下,反问我:“老弟你觉得这几句话怎么样?”我还没来得及开口,老钱便讲起了它们的来历,“其实,这是胡雪岩的红颜知己写给胡雪岩的,我改了几个字,原话的前两句和这个一样,后两句是:若想做善事,手中先有钱。”他停顿了一下,依然微笑着看我一眼,仿佛要从我的眼睛里看出我对他的谈论是否感兴趣。
“为什么这样改呢?”他继续讲解这两处小小改动背后的深意,“按原话,你挂在办公室里,你想,给别人的感觉怎样?”他停顿了一下,“那样的话,人家会觉得,你这个人做事的目的就是赚钱,这不好。但是改了呢,给人的感觉就是,赚钱并不是你的第一目的,甚至都不是目的,这样人家就容易接受了。”他坐回茶几前,给我斟上茶,抬头看我一眼:“你说是不是?”
我坐回沙发后,老钱正式向我咨询出书的事,在这本设想的书里,他打算梳理一下自己关于工作、生意、创业、管理等方面的观点,他希望像他的那位导师一样,通过自己的经验和理念,以及由之形成的影响力来赚钱。“我希望成为一个将思想变现的人。像你们这样,不用那么辛苦地整天跑去跟客户谈判,就可以赚钱,靠这里。”他微笑着,指了指自己的脑袋。
“这一行太辛苦了,”老钱接着说,“老弟你是不知道啊,刚开始我跑坏了一辆电动车,后来换了摩托车,一年时间也跑了个稀巴烂,最后没办法才买了小车,现在每天还要跑一百多公里。不跑,就没单子做。”我似乎瞬间理解了老钱脸上那种隐忍的微笑。
我不确定老钱出书的设想行不行得通,但还是向他介绍了出版一本书的大致流程。老钱听得很认真,听完后狡黠一笑,愉快地说:“这就是价值啊,今天和你见面,我对出书这件事有了解了。”
我恍然觉得,在探讨出自胡雪岩传的那四句格言时,老钱问我觉得怎么样,但并没有等我回应,目光略微一晃,就开始讲解其中的深意——似乎我的回应太过迟滞,甚至我不该等他提问,而应心有灵犀地提前叫好。我突然想,如果当时在一旁的是猴子,老钱肯定会得到满意的回应。
快四点时,我和老钱,以及他的妻儿、我爱人,一起出了他的厂房,待得闷,想在厂区转转。一间厂房门口放着一只不足两立方米的铁笼,里面养着两只凶狠的大狼狗,远远就闻到一股浓烈的尿骚味儿。它们不停地在狭小的铁笼里左右移动,喉咙中发出焦躁的低吼,头抵在铁笼的空隙中盯着我们,让人有点儿发憷。
老钱的儿子正在蹑手蹑脚向它们靠近,他妈妈又一次在后面大喊道:“洋洋,你又来!”孩子终于停下,转身做个鬼脸,不再冒险前行。
过了狗笼,我叹口气,叫了一声“老钱”。老钱像是被什么蜇了一下,快速转头看我一眼,但没说什么,继续向前走。过了一小会儿,老钱也叹了一口气,说:“老弟呀,我知道你在想什么。”顿了一下,又说,“唉,要是猴子在就好了,我们三个好好谝一谝。”
我吃了一惊,没想到老钱一直都洞悉我的想法,于是心中荡开一圈圈意味纷杂的涟漪。但无论如何,我们几乎绕了一天的弯子,终于还是说起了这个已经成为某种真空的人。“后来,”我右手摸了一把自己的下巴,似乎它们会掉下来,“有没有再见到过,我是说,他的家人?”
“自那以后,可能就没再见过,听说全家都搬到新疆去了。”我搞不懂老钱说“可能”是什么意思。他接着说:“一家人到现在都放不下这事,打击太大了。”叹了口气又说,“可惜猴子这个小伙子了,多好,多年轻啊。”
短暂的沉默后,老钱突然向跟在后面的妻子喊道:“杨丽娟,你记不记得,我们回老家时有没有见到过猴子家的人?”
“没见过。”老钱的妻子回应得很淡漠。
老钱接着说:“实际上啊,当年,他家里人也劝他找个普通工作算了,不见得非要考公务员啊,可猴子心高,他自己非要考。你说你有啥办法?”
他说的这些我不清楚。我知道的是,大学还没毕业,猴子就开始备考公务员,在将近两年的时间里,他至少在这些地方参加过公务员考试:大学毕业地天津、临近的河北、富裕的广州、有亲人打工的新疆、家乡甘肃、首都北京……最终却考去了一个并不富裕的小城。
老钱又说:“老弟啊,你不知道,其实出事前大约一星期,猴子给我打过一个电话,那天雨很大,我下班回来,没有进屋,就躲在屋檐下,接了一个多小时。”
我没说猴子给我打电话的事,所以听到老钱这么说,心里又是一惊:那段时间,猴子是不是给所有朋友都打了电话,说自己不顺,期待收留?听着老钱的话,我仿佛看到了那个下午的情景:一边是空无一人的地上落着哗哗的大雨,一边是他们一南一北地通电话,黑暗在大雨中弥漫,并且加重。
“猴子说想来北京,要和我合伙开个小饭馆。”老钱看了我一眼,“但谁能料得到,那是最后一次和他通电话?唉,我当时来北京还不到五个月,哪里有条件啊,你说……”
“我们上学那会儿,你不是已经来了?”我停下来看着老钱。
老钱叹了口气说:“前两年不是回兰州了吗,兰州不行,又来了北京。猴子考上苏北公务员之前,还在兰州待了一阵子,那时候,有差不多两三个月吧,我们天天撮饭、喝酒、吹牛逼,展望未来,直到我结婚后不久,我父亲去世,我回老家……唉,不说了。”
我以为那时候发生了什么事,继续用眼神询问。老钱看了我一眼又说:“刚结了婚,又要料理丧事,回兰州后一下子一穷二白了,猴子也离开了兰州。那时候,我就想,不能再扎在老乡堆里浑浑噩噩混日子了,得有个长远打算,就又来了北京。”
老钱与猴子自小认识,经常一起玩,所以过了不到一分钟,他又伤感地说起来:“小时候,我们找一个山峁,面向荒秃秃的沟沟壑壑,蹲在地上,风卷着黄土,我们一边拉屎一边聊理想,猴子看着面前一溜一溜的山坡,盘算说长大后可以把这些山承包过来,种点杏树,卖杏核。”他停了一下,“那时候,谁他妈的能想到一个叫北京的地方,谁又他妈的会想到苏北的一个什么地方?”
老钱叹息不已,看上去十分伤感。我当然也感慨万千,但这些尚在流淌的往事仿佛被打捞起来的小鱼,终于使我有了某种获得的满足,虽然心绪伤感,但气总算顺畅一些了。我叹了口气,不再说什么。
在沉默中走了一会儿,老钱突然拍拍我的肩膀,豁达地说:“咳,老弟你也不必难过,说句不恰当的话,那句话怎么说来着,人总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鸡毛?”他停了一下,“要我说,猴子虽说走得早,但也绝对没白活。你是不知道啊,那家伙,风流成性,那时候有个那么漂亮的女朋友,还到处乱搞。你不知道吧?”
老钱一口气说了猴子的四桩艳遇往事,其中一个把我们都逗乐了。那是个有夫之妇,一个东北女人,长得很彪悍。“有一次去宾馆快活,因什么小事闹别扭,他被那女的一脚踹下了床。突然有人开门,那女的赶紧拉过被子盖上,猴子一慌随手抓过一条内裤穿上。门已经开了,进来的是警察,人家还没问,猴子就紧张地指指那女的,说是女朋友,警察马上问,那你紧张什么?猴子低头一看,才发现自己穿了一条女人内裤。那玩意儿还露在外面。”老钱不可抑制地狂笑起来,眼泪都笑出来了,“真是笑疯了,猴子给我说这事的时候,我们俩笑得在地上直打滚。”
这笑声很快稀释了之前的沉闷和伤感,使我们周围的空气快活起来。不知不觉中,我们已经走到了厂区门口,那里有一家简陋的超市和几家小饭店,均无人光临。小店旁边有棵高大的老柳树,叶子已经大而绿,只是春末的天气还不够热,躲在树上的那些蝉,还没有扯着嗓子噪起来。
我随着老钱笑完,又顺着他的话说:“谁说不是,那家伙没少糟蹋女人。”我说了猴子在兰州时的一场艳遇,我甚至还记得他给我讲这事时绘声绘色的样子,小小的眼睛像两颗黑炭,闪着兴奋的光。“那年在兰州,他住在他女朋友租的房子里,有一周,他女朋友随领导出差去了。一个阴天早上,他透过窗户看到,同学的老婆就在对面相隔几米的窗户后面看着他。那家伙竟然恬不知耻地说,他感受到了某种神圣力量的指引,穿过浓雾,上了朋友老婆的床。”我停了一下,又说,“你不知道那家伙有多无耻,事后还说什么猫嗅到鱼腥味肯定会追过去。”我记得很清楚,猴子就是这么说的。
说完这件事,我以回忆往事时的那种欣慰神态,微微摇了摇头,又感慨了一句:“那家伙,真是比发情的猫还骚。”直到这时,我才发现老钱怔怔地盯着我,脸色已经变得铁青。我注意到这一点时,他似乎颤抖了一下,同时回头看了一眼他的妻子和儿子。
我愣了一下,随即就意识到了什么,紧接着,又在某种野蛮力量的掌控下,也不由自主地回头看了一眼。我回头时,老钱的妻子正恶狠狠地盯着我的眼睛,咬着牙,整个脑袋似乎都在颤抖。但我回头要看的不是她,而是她儿子,那个七八岁的男孩,他的细长的瘦脸和黑黑的小眼睛。当我再次回过头来,才慌张地发现,老钱也正在像他的妻子那样恶狠狠地盯着我。
我赶紧说:“那什么,你们忙吧,不早了,我们也该回去了。”
老钱怔了一下,咬牙说:“还早呢,再聊聊。”
我坚持说该走了,说着回身抓起爱人的手,落荒而逃。老钱在我们身后粗声粗气地喊道:“既然这么着急,我送你。”
我没有回话,紧紧抓着爱人的手,怀揣一颗乱跳的心,快步向厂区外走去。大约五六分钟后,在一片杂草丛生的杨树林旁边,一辆白色轿车突然横在我们前面。是老钱,他还像接我们时那样微微将头探出车窗,只是眼睛里跳跃着两股冷峻的怒火。“上车吧。”他冷冷地说。
我快速瞥了他一眼,慌张又尴尬地说:“不了不了,我们走过去……”
“上车!”不等我说完,老钱就瞪着我们,发出了威严的命令。我听出了那声音中不可触碰的愤怒,迟疑几秒钟后,在回荡于四周的酷热和死寂的簇拥下,拉着爱人,身不由己地上了老钱的车。我们还没坐稳,汽车就发出一声艰涩而沉闷的怒吼,野蛮地向前猛蹿。
到了地铁站附近,又是一个粗鲁的急刹车。我们赶紧下了车。车子前窗开着,老钱微微扭着头,脖子僵硬,眼睛突然变得血红。他没有立即离开,像是要对我说什么,却迟迟不开口。等了大约两三秒钟,我才反应过来,他是在等我开口。
我略微思索一下,才强作镇定地说:“老钱,你放心吧。我们再见!”实际上我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等我说完,老钱仿佛微笑着轻轻点了一下头,又仿佛只是威胁性地冷眼看了我一下。汽车又发出一声沉闷而威严的怒吼,像一场暴风雨狂奔而去。那时,我才意识到我一直紧紧地抓着爱人的手,仿佛那是一件不能轻易离手的武器。
老钱走后,爱人不安地看了我半天,见我不说话,才恼怒地问道:“你们说了什么,突然怎么了?”我怔了一下,僵硬地拽拽她的手,说:“我们回家。”随即拉着她往进站口走去,一路沉默。我不知道该不该把这件事告诉她,或者就算愿意告诉她,我该怎么说。我总觉得哪里有某种东西,让人不寒而栗。
走了没一会儿,我突然听到自己嘟囔着说:“太可怕了。”爱人停下来,看着我,甩掉我的手,问道:“什么太可怕了?”我看了一眼她,闪烁其词地说:“没什么。”我看到她眼中溢满了愠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