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东尼·多尔小说的叙事策略研究
2021-11-13李岱
李 岱
安东尼·多尔(Anthony Doerr,1973—)是一位享有盛誉的当代作家,其作品文笔细腻、结构精妙,充满了瑰丽的想象和对世界的哲思,叙事风格独树一帜。多尔曾获得普利策文学奖、四次欧亨利小说奖等多种文学奖项。多尔笔下的佳作不胜枚举,写作手法都娴熟自如、流畅精巧,无不令人赞叹和难忘。
本文将以《所有我们看不见的光》《记忆墙》《机不可失》《繁衍,生育》等作品为例,对多尔小说的叙事策略进行分析和探讨。
一、多主体叙事
多尔的小说大部分以第三人称叙述构成,叙述者以自身视角为出发点,以一或两个主人公为焦点来讲述故事,刻画人物形象,因此叙述者是小说叙事的绝对主体。然而,他小说中的叙事语言并不只局限于单一的叙述主体,叙事者的叙述往往被小说主人公的内心独白或是直接引语渗透。例如,在叙述事件或人物时,叙事者常常还没来得及表达自己的见解,主人公的看法、评价、内心活动就以不带引导句的间接话语形式直接插入叙述者的客观叙事之中。西方叙事学家普林斯在《叙述学词典》中,将这种直接插入主人公话语的形式称作“自由间接话语”,并指出“自由间接话语……通常会在其自身内部包含两种话语事件(叙述者的和人物的)、两种文体、两种语言、两种声音、两种语义学和价值论体系的混合标记”。在解读叙事的过程中,与自由间接话语相对照的不是直接话语和间接话语,而是纯叙事。
多尔在其大部分小说中大量使用这种间接话语形式,使文本中既包含叙事者的视角又暗含人物的视角,使叙事者的客观叙事和人物的主观话语交织在一起,使小说呈现出双主体或多主体的叙述语言。叙事者的客观叙事恰如小说的主旋律,多尔在叙事中通过不断转换和交替不同主体叙述话语的形式,使主人公的话语在叙事者的叙述中若隐若现,形成了一种一唱三叹的复调风格,也成为其小说叙事的一个突出特点。
短篇小说《机不可失》讲述的是十四岁女孩多洛特娅的故事,虽然是以叙事者的叙述为小说的主导叙述,但是小说在叙事者的叙述中多次加入自由间接话语,呈现出多主体叙述模式的特点。如多洛特娅在海边钓鱼的一个场景是这样叙述的:
她深吸一口气,一动不动地站着、倾听着。哈波斯维尔的宁静如同一阵波涛传到她的耳里,随即又散成彩虹般丰富又细腻的声音……这世界太完美了,美得都快溢出来了。
加粗部分就是前文提及的“自由间接话语”,这种话语形式能自然而然地与第三人称叙述语言浑然一体,因为“这种形式在人称和时态上与正规的间接引语一致,但它不带引导句,转述语本身为独立的句子”。在这段叙述中,加粗句显然不同于前面叙事者对多洛特娅行为动作的客观叙述,而是直接表达了多洛特娅的感觉。这里的叙述语虽然和叙事者的叙述在语法上保持一致,但叙述的主体明显发生了改变,更多地偏向于主人公。
再看短篇小说《记忆墙》中对阿尔玛到记忆诊室接受阿姆斯蒂尼医生对她进行重塑记忆治疗时的叙述:
他们掀开她的假发,将一种冰冷的胶体涂在她的头皮上。
阿姆斯蒂尼。一个可笑的姓氏。它意味着什么?原谅?缓刑?
……或许她会记得亲自去查一查。这段引文中的前三句都是对行为和场景的描述,叙述的主体是叙事者,加粗部分被称作“自由间接引语”,是“自由间接话语”的一种。这种形式的自由间接话语“常常保留体现人物主体意识的语言成分,如疑问句式或感叹句式、不完整的句子、口语化或带感情色彩的语言成分,以及原话中的时间、地点状语等”。这段引文体现了自由间接引语的典型特点。虽然文中没有出现任何引导语,三个问句也没有用引号进行标注,但句子展现的却是人物语言才会有的感情色彩和句式,完全可以和阿尔玛的直接引语同等看待。因此,自由间接引语的加入更加凸显了小说叙事显明的人物主体性。
和上面两个例子相似的“自由间接话语”在多尔的小说中大量出现,如《所有我们看不见的光》中叙述维尔纳被困在地窖时的情节:
又一枚炮弹飞过,维尔纳似乎听见头顶大梁的木头裂成碎片。那块煤曾经是一株绿色植物……生活在
一百万年前,也许两百万年前,甚至一亿年前。你们能想象一亿年有多长吗?
加粗部分其实是男主人公维尔纳的联想。他当时和纳粹士兵福尔克海默一同被困在蜜蜂酒店的废墟之下,福尔克海默给维尔纳讲述他的家乡森林资源遭受严重破坏的场景:为供应全欧洲海军桅杆,普鲁士的无数参天巨树被砍伐,森林消失殆尽。正在福尔克海默讲述之时,维尔纳听到了头顶大梁的碎裂声,这让他联想到了小时候听到的一段关于煤的故事。引文中第一句话是叙事者对环境的客观描述,而加粗部分完全是维尔纳的意识流,属于自由间接话语,因此形成了一种双主体的叙事模式。
小说中自由间接话语的大量插入使得叙述语言多主体化,在叙事者对故事的情节和事件进行客观叙述的同时,主人公的视角及其他对自身行为动机的解释或对事物的评价也被加入叙事之中,叙事者和主人公的叙事互相呼应,相得益彰,形成一种鲜明的复调性叙述模式。这样的多主体叙事对小说整体的叙事风格和人物塑造都产生了不容忽视的影响。
借助自由间接话语实现的多主体叙事是塑造人物形象的一种有效方式,创造了自内向外展示主要人物思维方式、心理活动和性格特点的条件。这样的叙事模式使主要人物在小说叙事中的地位得到提升,他们不再只是被描述的客体,而成为可以对所叙述的事物发表即时意见的叙述主体之一。多主体叙事使得主要人物得到了更多展示自我、表达自我的机会。多尔的小说中,主人公的很多心理活动和言语都是用自由间接话语的形式展现,这样的叙事方式较好地保留了人物的话语色彩,栩栩如生地展现了人物的所思所想、性格特征和价值观。下面这段引文出自短篇小说《繁衍,生育》,其中的自由间接话语就很好地呈现了人物的心理:
褪色的日光愈发昏暗,紧接着变成了黑色。伊莫金还是坐在塑料椅上,感觉整座大厦的重量都沉淀在了她的身旁。
一个人可以起身离开她的生活。世界那么大。你可以带着四千美元的遗产……身处沙漠之城的中央,聆听狗的吠叫声,而三千英里之内都没有人会知道你的名字。
虚无是种永恒的东西。虚无是规则。人生是例外。
这段叙述中第一句是叙事者对下班时的日落景象和女主人公伊莫金在办公桌旁状态的客观展示:疲惫不堪。随后便是伊莫金的主观感受和一连串的内心独白,从中表现出伊莫金在两次试管婴儿失败后的心理活动:在一次次希望破灭之后,伊莫金变得异常敏感,甚至在听到身边那些当了母亲的同事口中随意说出来的一些关于孩子的话题时候,她都会觉得如坐针毡,她想逃离现实,想去没人认识她的沙漠。女主人公的这段内心话语透露出她内心的脆弱和自卑,以及她的价值观:她认为没有孩子的人生是完全没有意义的虚无状态。
二、叙事者插话
多尔小说叙事的另一个特点是叙事过程中有很多叙事者插话,也就是普林斯所说的“叙述者所做的评价性说明”。在多尔以第三人称全知叙事者写就的小说中,叙事者插话很常见,这些插话通常表现为叙事者对叙述的对象所做的一些补充、判断、评论或抒情。存在插话的叙事往往能够直接传达叙事者的声音,使读者明确地感受到作者的情感倾向。如在长篇小说《所有我们看不见的光》中,有如下一段叙述:
维尔纳……注视着雨滴。眼皮底下孤儿院的屋顶正好夹在一片湿屋顶当中,被焦炭厂、冶金厂和煤气厂的高墙围绕……矿井和工厂比比皆是;不断加速、永远扩展,那才是德国。有一百万人准备为它献出生命。
表面上看,这段引文仅仅描述了维尔纳所看到的窗外雨景,但是叙事者插话却用概括、归纳的方式,由点到面地展示了二战前德国大力发展工业的情形,表达了多尔对技术的反思:技术进步真的会让世界变得更好吗?在某些方面,技术进步改善了人们的生活,但是不断发展的技术也威胁到了自然环境。新技术的发明和应用增大了人类消耗地球资源的胃口,资本主义国家在利用技术不断追求物质繁荣的同时,也在不断地破坏我们所生活的环境,新技术不断发展的同时也壮大了国家军事力量,资本主义国家争夺资源的战争所造成的损失不可估量,单单在德国就有上百万人为之献身。这样的手法起到了画龙点睛的作用,不但升华了客观事实,凸显了小说主题,而且使叙事变得更加饱满。
三、结语
多尔小说中大量自由间接话语的使用是有效塑造人物形象的一种方式,实现了多主体叙事模式,创造了自内向外展示人物性格特点的条件。叙事插话的运用凸显了小说的主题,使小说叙事变得更加饱满。总之,多尔小说叙事中自由间接话语和叙事者插话的运用使小说具有了更多的语义色彩和叙事层次,有效地丰富了小说的叙事语言,增强了小说的形象性和生动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