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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幻灭》中的时代女性看“五四”女性解放的失败

2021-11-13

名家名作 2021年1期
关键词:空虚女士时代

成 燕

一、时代氛围塑造的时代女性:慧女士和静女士

《幻灭》中的慧女士,是一个深受“五四”以来新思想洗礼的新女性,她作为封建礼教的叛逆者,离开家庭前往巴黎,又来到上海,在巴黎的两年,她的生活“风流跌宕”,“真正是甜酸苦辣都尝遍了”。因为在感情中受过伤害,于是她用放纵自己来发泄对社会的不满,完成她对男性的报复,高兴时就同男子们耍一耍,不高兴时连理都不理。她特立独行、离经叛道,憎恨男子,试图用放纵自我的方式来报复男性。她“确信世界上没有好人,人类都是自私的,想欺骗别人,想利用别人”。她认定这个世界是污浊的,人与人没有信任也没有友善。她还认为“男子都是坏人!他们接近我们,都不是存了好心!用真心去对待男子,犹如把明珠丢在粪窖里”。怀着这种偏激的心理,她对于男女感情抱着玩世不恭的态度,放纵自己的欲望,但是并不付出真心,反而用主动抛弃男性的方式来进行报复。不管她对于男性的评价是否合理,但是她用放纵来报复的方法本身就是不可取的。在一场感情中,男性如果就是她所认为的那种“坏人”,那么她的这种报复是无意义的。因为真正的“坏人”没有真诚的情感,他们是抱着玩弄女性的心态来接近慧女士的,试问这样的人又怎么会因为感情的破裂而要生要死呢?而男性如果是真诚地对待这次恋爱,那么她对于男性的评价就是不准确的。

静女士是一个娇生惯养的大家闺秀式的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她也曾参加过学生运动,驱赶过学校校长,由于不满家乡的闭塞而来到了上海,但大革命失败的幻灭感始终伴随着她,后来她陷入了恋爱的漩涡,可发现自己所爱的却是一个反革命的密探。她对于两性关系“一向是躲在庄严、圣洁、温柔的锦嶂后面”,可是此时却表现得十分大胆,当抱素来到她面前时“她好像从容就义的志士闭了眼,等待那最后的一秒钟”,“她热烈地追求个人幸福,无暇顾及其他因素,而正巧这个男子是一个轻薄的女性猎逐者,且又是一个无耻的卖身的暗探”。于是她的梦想破灭了,再次陷入幻灭之中。处于迷茫中的静女士,试图用一次恋爱来进行自我救赎,走出空虚和幻灭,然而,却陷入了更深的幻灭中。她的这种举动是女性另一种软弱的表现,即将救赎自己的希望寄托于男性身上,借由他们的强大来拯救自己。这种救赎的不确定性在于她寄托于希望的男性的素质,如果男性品格高尚、人格强健,是值得托付的对象(如强连长),那么自然她的救赎就能够成功,而当所遇到的男性品格低劣、人品猥琐(如抱素),难免她陷入更大的痛苦之中。后来静女士和强连长短暂而热烈的相爱,让静女士走出了人生低谷,小说用静女士支持强连长接受命令上前线来结尾,似乎表明了女性在反传统问题上的回归——借由男性社会角色的担当来完成女性的自我救赎。

二、时代女性精神上对男性的依附

《幻灭》中的静女士和慧女士,往往被看作是时代女性系列中的东方女性和西方女性的典型,而实质上,在男权主义的眼光下,她们都只是男性审美的不同侧面,代表了不同的审美情趣。“慧穿了件紫色绸的单旗袍,这软绸紧裹着她的身体,十二分合适,把全身的圆凸部分都暴露得淋漓尽致;一双清澈流动的眼睛,伏在弯弯的眉毛下面,和微黑的面庞对照,越显得晶莹;小嘴唇包在匀整的细白牙齿外面,像一朵盛开的花。慧的美丽是可以描写的,静的美丽是不能描写的;你不能指出静女士面庞上、身体上的哪一部分是如何的合于希腊的美的金律,你也不能指出她的全身有什么特点,肉感的特点;你竟可以说静女士的眼、鼻、口都是平平常常的眼、鼻、口,但是一切平凡的,凑合为‘静女士’,就立刻变而为神奇了;似乎有一样不可得见、不可思议的东西,联系了她的肢骸,布满在她的百窍,而结果便是不可分析的整个的美。慧使你兴奋,她有一种摄人的魔力,使你身不由己地只往她旁边挨;然而紧跟着兴奋而来的却是疲劳、麻木,那时你渴念逃避慧的女性的刺激,而如果有一千个美人在这里任凭你挑选时,你一定会奔就静女士那样的女子,那时,她的幽丽能熨帖你的紧张的神经,她使你陶醉,似乎从她身上有一种幽香发泄出来,有一种电波放射出来,愈久愈有力,你终于受了包围,只好‘缴械静候处分’了。”这里描写了慧和静两种不同的女性美,但实际上,她们都只是男性的附庸,作为男性的审美对象而存在。书中大量的对于二者的外表描写就说明了这一点。不管是对慧女士写实化的描写,外套下一件“印度红的衬衫”“两道弯弯的眉毛,一双清澈的眼睛,和两点可爱的笑涡”,抑或是对静女士含蓄、朦胧的描述,“年约二十一二,身段很美丽,服装极幽雅”“苍白的脸上倏然掠过了一片红晕”,都只是男性视角下将女子物化和附属化的体现。

封建社会给女性的另一种定位——贤妻良母,即作为男性的妻子和孩子的母亲存在,似乎更加顾及女性的尊严和地位,而实际上是将女性放到了一个辅助性的位置,所谓的“男主外,女主内”的社会分工就是这样。在这种社会分工下,女性完成自我理想的方式只有通过辅佐和扶助男性来完成。封建社会没有给女性提供实现自我价值的方式,那么女性要实现个人的理想和抱负,就只有通过帮助她生命中的男性角色——丈夫和儿子事业成功的途径完成。她们必须通过婚姻的方式,找到一个能够担当起这种责任的人,来实现“封侯拜相”的理想,最终来达到封建社会女性的最高理想——封诰命夫人,走上人生巅峰。在慧女士和静女士的时代,“王侯将相”早已经成为过去,但是在女性的潜意识中这种思想并未消失,在“个性解放”的表层下,隐藏着女性潜意识中对男性的依附。

在中国妇女解放运动中,许多如慧女士、静女士一样的妇女,高举个性解放的旗帜,大胆地追求个性自由、婚恋自主,然而封建意识的残余,让她们的追求个性解放仅仅局限于追求婚恋自主上,反而折射出长期的封建压迫下妇女人格的不健全。慧女士的离经叛道,无非是用另一种途径完成了男性对女性的定位——性伴侣。把女性自我价值的实现寄托在性的随心所欲之上,这本身就是女性对自我在社会中角色定位的局限;而慧女士本人在这种行为中也并未获得乐趣,反而带给了慧更多的痛苦。如书中开头所写:“我讨厌上海,讨厌那些外国人,讨厌大商店里油嘴的伙计,讨厌黄包车夫,讨厌电车上的卖票,讨厌二房东,讨厌专站在马路旁水门汀上看女人的那班瘪三……真的,不知为什么,全上海成了我的仇人,想着就生气!”这段话说明慧女士在巴黎度过那段醉生梦死的日子后,陷入了更深的空虚和焦虑之中了。静女士则在迷惘和空虚中,对任何工作提不起劲来,却一次次地陷入恋爱的漩涡之中。这是她试图将自己的幸福寄托于一个相爱的男性的尝试,这种尝试是危险的,因为这直接决定于对方男性的品行而非女性自己的努力。在静的两段感情中,第一次的抱素是个密探,他追求静只是为了猎艳,静因此而痛苦不堪。第二段的强连长,他似乎是个完美的恋爱对象,“静女士现在是第一次尝得了好梦似的甜蜜生活”。他强健而富有理想,是个经历战火洗礼的军人;他对感情是很认真、负责的,和静的恋爱是他“第一次被女子俘获”;而最后,他也能放下儿女情长去履行自己的职责。但是,他也同样不能给静以想要的拯救,强连长的离开,让静陷入了更深的空虚中。强连长的出现,看似是静女士通过投身革命而得到了新生,但是这种新生是不可控和不可靠的,因为静的新生是寄托在强连长身上的,因此就具有依附意味。女性必然要寻觅一个有理想和抱负的男性,通过他的爱来实现自己的追求,实际上这是让女性处于一种被动的地位,实际上是另类的“贤妻良母”思想的体现。

三、时代女性个性解放和“五四”女性解放的失败

时代女性试图经由婚姻、恋爱或者性欲的放纵来获得女性自身的解放是行不通的。如慧女士的放纵,自以为是报复了男性,而事实上这种报复是无意义的。因为如果男性真正付出真心,则男性是无辜的,不应该被伤害,而如果男性虚情假意,用“抛弃”的手段也构不成对他们的伤害。女性价值的实现固然不能够将自己当成男性的性工具和生育工具,也不在于将自己置于主动堕落中来证明自己拥有性自由,甚至拥有对于男性的某种优势。慧的放纵正体现了部分女性的不自信,她们不自觉地将自己的角色定位为男性的性伴侣,不过是在两性情感之中由被动变成了主动。静女士想要经由恋爱来去除自己的空虚,却恰好让自己陷入更深的空虚中,说明她试图完成自我拯救的失败;后来静女士获得新生,是经由一场热情的恋爱,似乎让静暂时摆脱了空虚,但强连长离开后,静就又一次陷入沮丧和抑郁之中,说明女性的自我解放不可能通过男性来实现。静的这种做法,更加说明了女性在精神上根深蒂固地对男性的依赖,她们无法通过担当社会责任来增加自身的分量,从而在社会层面提高自我价值。

胡适曾经倡导女性的自立并对自立进行了解释:“‘自立’的意义,只是要发展个人的才性,可以不依赖别人,自己能独立生活,自己能替社会作事。”然而从理论上,时代女性认同女性的独立,并试图积极实施这一点,但在实践中,因为女性的自我认识不足而不自觉地把自己局限在了男性的附属品的位置。女性的社会角色是多方面的,除了爱情、婚姻、情人、妻子,还有其他的社会功能,然而,多数女性将自己的角色仅仅定位为男性的情人或者男性的妻子、母亲,将女性的社会功能单一化,这本身意味着对男性意识的认同。慧女士和静女士的遭遇说明,时代女性看似走在了女性解放的前列,但在精神上女性并没有实现真正的独立和自由,从而证明了女性解放的失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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