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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里赏昆雅

2021-11-12陈莹

文学天地 2021年8期
关键词:贾母贾府昆曲

陈莹

一个概念在古往今来的形成中,它的内容走向了四面八方,走进了具有召唤力的角角落落。看《红楼梦》里水磨雅韵在富贵荣华里流转,正是融入了行云流水的字里行间,是一个浸润了600年的戏曲情缘在沉淀中推动,我靠近它们、欣赏它们,与之耳鬓厮磨、窃窃私语,意趣无穷也。

我不是红学研究家,但对《红楼梦》却深情有加。

很小的时候,就囫囵吞枣地读《红楼梦》,读它的风雅、读它的奢华、读黛玉的眼泪、读宝玉的痴情、读它繁华里皇亲国戚的荣光、读它关于世间情与色的风花雪月、读它从兴盛到衰落里那些细碎的光陰痕迹。。。这许许多多的概念却是在成年之后才晓得其涵义。后来读《曹雪芹》的红楼儿女情,他和宝玉亦假亦假、融合相生,成就了《红楼梦》。看越剧舞台上经典的徐王流派之《红楼梦》,听江南越韵中黛玉声声撕唤宝玉的情天恨海、听宝玉捶手顿足唱“想当初妹妹从江南初来到。。。”声声血、字字泪,却不得善缘。那“葬花”的神伤和“焚稿”的痛彻心扉,都因缘际会地给主人公留下了切肤的悲伤,给后人留下了永久的唏嘘。

83版电视剧《红楼梦》用逼真的影像给我们带来了一个活灵活现、任意想象的红楼故事,黛玉和宝玉似乎活色生香地站在了我们面前,他们(她们)流连在大观园的足迹,至今给观众留下了太多宝贵的观览和记忆。这前世的“木石姻缘”,只是一块石头和一株草的情缘,女娲补天炼多的那一块石头被丢下后,经年累月地经受着风霜雪雨,只有身边的一株草陪伴它。后来石头变作男孩到人间,那一株草追随他而来,只为了感恩石头对她的浇灌,她是来还“债”的,在人间,她还下的都是泪,斑斑的清泪。。。黛玉的泪清凛、骄傲,却是柔弱无力的。“木石姻缘”到底是一场虚空,那株草在石头身边,在人间缠绵,盛世元音中,随水磨腔涤荡了人间,留给“红学者”前仆后继地研究和探索。。。

《红楼梦》里唱戏的章节很多,但主要是昆曲。

《红楼梦》描述的时代在康熙乾隆年间,正是昆曲演出剧目最多的历史时期,各种传奇、杂剧等名目繁多。据焦里堂《曲考》记载就有一千多种,还不全。当时好多剧本,有些没有刻印成册,只是手抄本流传,年代久远,便失传了。

昆曲在红楼故事的发展中起着很大的作用,细细研读,故事里关于昆曲演出以及与昆曲相关的事不算太多,然而昆曲确实成了《红楼梦》一个重要的组成部分。着墨不多,却有着画龙点睛的作用,既不令人费解,也不故弄玄虚,只让人觉得用得神妙,既节省了篇幅,又增添了情趣,人物事件都显得活络起来,调剂着读者的情绪和兴趣,有一鼓作气读下去的冲动,特别是如我一般的戏迷,呵呵。。。

“读西厢”是《红楼梦》里最靓丽的一折,可谓是俊男靓女、风情怡人,宝玉黛玉共读西厢,一时间心荡神怡,谁曾想,一种光阴流转下与人类情感交集的伤感在蔓延呢?

第二十三回《西厢记妙词通戏语,牡丹亭艳曲警芳心》说的就是了。那黛玉远远走过梨香院,听见墙内笛韵悠扬、歌声婉转“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黛玉蓦然“感慨缠绵,不觉心动神摇、眼中落泪。。。”是什么曲子令她如此呢?这是曲牌“皂罗袍”的昆曲《牡丹亭.游园》,黛玉不禁叹到“原来戏上也有好文章,可惜世人只知看戏,未必能领略这其中的趣味。”待听到“如花美眷、似水流年、你在闺中自怜、落花流水红、闲愁万种”的唱词时就更加黯然神伤。这些以情反理的传奇杰作,用戏曲的形式,以其巨大的艺术感染力引起了世人的强烈共鸣。

清人笔记中有一个真实事件的记载:杭州女伶商小玲心有所属,却事与愿违,一份真情偏偏遭遇坎坷阻隔,每每在舞台上圆梦。只因她投入太深,每一次演唱都缠绵悱恻、泪光盈盈。一次抱病演出《牡丹亭.寻梦》一折,恰恰唱到“待打并香魂一片,阴雨梅天,守得个梅根相见”时泪光满面、颓然倒地,气绝身亡。这是一个让人很难相信的故事,但的确真实。以此观之那些能移人性情的戏文,正是古今一体的“千古一哭”,就连公子哥贾宝玉自己偷读西厢看到“落红成阵”同样临水踟蹰、心思黯然。

戏曲的力量是巨大的,自古以来能在社会阶层民众中影响最深、经久流传的就是诗书和戏曲,而戏曲不需要文化基础接受的直接性,更让老百姓喜闻乐见,当然,高层次的欣赏也是非常普遍的。戏曲在各个阶层的渗透影响之深之大,直接左右了人生价值的取向。

十多年前,我在北京长安大剧院听戏,遇见一位七十多岁的老先生,带着老伴一起听戏,他高高架起的照相机和高昂的情绪很特别,让人好奇。就问他来自哪里?现在想起来已经记不清是哪里了,他说是外地人,专门来京听戏,而且是每月来一次。又说自八十年代买好房子后,积蓄都用来听戏看戏了,也不住亲戚家,带着老伴自由随便。有时候我也会为自己经常到京沪看戏而纠结惭愧,但与面前的老者相比,还是小巫见大巫了,呵呵。。。由此可见,戏曲的影响力之大,就更别说京城里的达官显贵了,家里豢养戏班实属太正常的一件事情了。

第二十二回宝钗过生日,凤姐“知贾母喜热闹,更喜谑笑科诨,便先点了一出,却是《刘二当衣》”。这出戏在戏剧中是比较偏的戏目了,贾府高频率的戏曲演出,如何能保证随叫随到、到之能唱、唱之悦耳呢?有实力的官宦富贵人家,当然要自备戏班了。

《红楼梦》中贾府为了元春省亲时增加助兴表演,指派贾蔷专门从苏州之地买来了芳官、龄官等十二个小戏子,成立了小戏班,豢养在家中备用,戏班内“十二官”角色齐全、行当齐备、行头周全,随时随地供贾家一门富贵喜乐。

在八十回的《红楼梦》中,就有十四回涉及到唱戏,可以说动不动就要搭台唱戏。这也难怪了,《红楼梦》故事发生发展的时代正是清朝康熙乾隆盛世时期,也正是昆区盛行的年代,据说康熙帝也是非常之爱听昆腔。昆曲自元曲形成规模,到此时已是日臻完善了,曲音、剧目早已打造的炉火纯青、游刃有余,而且京城高层次人家盛行堂会演出,这堂会也只有贾府一般的达官显贵才有钱消费,所以《红楼梦》里的贾家自然是经常设立堂会唱戏庆喜的了。

在贾府,逢年过节都要演戏,祭祖祝寿也要演戏,就连众姐妹在园中小聚也要唱上几段戏词,热闹一番。比如第十一回贾敬过生日,在宁国府的天香楼唱戏,就提到了《牡丹亭.还魂》《长生殿.弹词》《双官诰》。第十八回元妃省亲,是《红楼梦》中排场最大、最高潮的,这种场合自然少不了唱戏,而且自然更非一般寿宴庆喜可比,自是富贵气之外,又要增添几分皇家之气。届时点了《一捧雪.豪宴》《长生殿.乞巧》《邯郸记.仙缘》《牡丹亭.离魂》《牡丹亭.游园惊梦》《钗钏记.相约相骂》等,这些戏中虽趣味无穷,却也分别暗含了贾府衰败、元春之死、甄宝玉送玉、黛玉之死等红楼人物的结局。这些著名的折子戏,大部分到现在还在演出,说明以贾母为首的贾家众人,都是非常有戏曲文化底蕴、非常会选剧目听戏的,更是个懂戏痴戏的戏迷了,也正是富贵人家奢享华年、祈愿安康的一种流行形式,哪知“福所祸所依,祸兮福所倚”俱已在冥冥之中了,红楼中人早已身在戏中了。

《红楼梦》第十九回东府新年演戏,元春省亲之后,虽然灯节的正式日子已过,但是被省亲操累得人仰马翻的宁荣二府,自然也要张灯结彩地娱乐放松一下。这天唱的是《丁郎寻父》《黄伯英大摆阴魂阵》《孙行者大闹天宫》《姜太公斩将封神》四出戏。这四出戏均为弋阳腔剧目,作者无考,见之于《明代弋阳腔剧录》,并且都是清朝初期的宫廷戏,又可见贾家在京城的地位和影响,皇亲国戚嘛,自然不一般喽。只听得声腔洪亮、戏份热闹“倏尔神鬼乱出,忽有妖魔毕露,甚至于扬幡过会,号佛行香,锣鼓喊叫之声,远闻巷外。”锣鼓声喧,满街之人个个称赞,好戏好热闹,这在别人家是不能有的排场呢,居住在附近的百姓,也跟着享乐高兴了一把。

第二十二回宝钗过生日,书中记载“至二十一日,就贾母内院中搭了家常小巧戏台,定了一班新出小戏,昆弋两腔皆有!”至酒席时,贾母命宝钗点戏,宝钗点了《西游记》《刘二当衣》,后在贾母的一再指点下又点了《鲁智深醉闹五台山》。宝玉道“你只好点这出戏。”宝钗道“你白听了这几年戏,哪里知道这出戏,排场词藻都是好呢!”宝玉道“我从来怕这些热闹戏。”宝钗笑道“要说这一出热闹,你还算不知戏呢!你过来我告诉你这一出戏热闹不热闹,是一套北《点绛唇》,铿锵顿挫,那音律不用说是好了,那词藻中有支《寄生草》,填的极妙,你何曾知道?”宝玉见说的这般好,便凑近过来央告“好姐姐,念与我听听。”宝钗便念道“慢揾英雄泪,相离处士家。谢慈悲,剃度在莲台下。没缘法,转眼分离乍。赤条条,来去无牵挂。那里讨,烟蓑雨笠卷单行。一任俺,芒鞋破钵随缘化。”宝玉听了,喜的拍膝画圈、称赞不绝,又赞宝钗无书不知。

此短短的一段曲艺戏文,让通灵的宝玉初悟禅机,这在后来故事的发展中慢慢显现了出来。

那黛玉看宝玉宝钗说戏热闹,动了小心思,说道“安静看戏吧。还没唱《山门》,你到《粧疯》了!”她看宝玉宝钗说戏亲近,心里不是滋味了。然而一句话,在取笑中就用了两出戏的剧名,不得了的呀!再一次证明了大观园里男女老少都是戏精了,她们听戏看戏的水平绝非一般人等。

此一番宝钗说戏,的确让人称赞,这小女子不仅通晓人情世故,诗词歌赋样样皆能,就连戏曲里如此细微的章节意趣、词藻唱腔也都深谙机关,实在是个很会听戏懂戏的才情女子,她对戏文的解读,看到戏骨里去了,又说明当时昆曲等戏剧深入人心,在社会中的影响力量,早已成为世人普遍接受的娱乐方式了。

在第二十九回描写贾母等人在“清虚观打蘸”时,众人都在神前拈戏,等着贾珍来汇报拈戏的结果。因为“打蘸”是敬神的,所以戏也是由神来点。贾珍说“神前拈了戏,头一本《白蛇记》”贾母不知道是什么故事,就问“是汉高祖斩蛇起首的故事?”第二本《满床笏》是个吉利戏,讲的是唐朝平定“安史之乱”的功臣郭子仪“七子八婿”都荣华富贵,阖家团圆时自然朝笏堆满了一床,这景象是封建时代官宦之家追求的最高境界,所以贾母很高兴,笑道“神佛要这样,也只得罢了”,言下之意透出富贵人家的骄傲和满足。待问到第三本是《南柯记》时,便不再言语了。。。旧时代像贾家这样的大户人家,大多是十分迷信的,经常求神赐福保佑,这种由神来点戏的活动,贾母自然把神的意志看成征兆,这三折戏同样暗示了贾府的兴盛败亡。

《红楼梦》中,不仅贾家有自己的戏班,贾史王薛四大家族,都有自己豢养的家班。所谓家班就是家里养的戏班。蓄养戏班最早始于明朝嘉靖年间,到了万历年间,随着昆区的盛行,家班也开始多了起来。但是商人家里绝少有家班,因为光有钱、有园子在当时也办不得家班,家班只有士大夫阶层,据说当时很多退居乡里的士大夫,把昆区视为人生最大的消遣,甚至到了无一日不观剧的程度。

第五十四回,贾母对文官等戏子说“你瞧瞧,薛姨太太、李亲家太太都是有戏的人家,不知听过多少好戏的。这些姑娘们都比咱们家姑娘见过好戏,听过好曲子。”又说“咱们好歹别落了褒贬,少不得弄个新样儿。叫芳官唱一出《寻梦》,只用箫管,笙笛一概不用。。。在这段话中,可以看到士大夫家中大多都有喜欢听戏的雅好,而且养戏之优劣还成为他们彼此互相攀比的某种资本。比如谁家的戏子长得更好,谁家的行头更为华丽,谁家的演出编排的更有特色等等,这些都成为那些贵族私有财产的一部分,所以不难想象忠顺王府里因寻不到名戏琪官,而派人四处寻找,并来到贾府狠狠地给了一番脸色的原因了,把个贾政气得七窍生烟,也就有了宝玉挨揍的一回故事了。

在这一回中,贾母又叫“葵官唱一出《惠明下書》,也不抹脸。”这贾母实在厉害,寥寥数语、分门别类地安排鉴赏了需要演出的剧目,语气自然地如拉家常,她应该是《红楼梦》中听戏看戏最有品味的一个了。薛姨妈赞道“实在戏也看过几百班,从没见过用箫管随他的。”贾母又说“只有像方才《西楼.楚江晴》一支,多有小生吹箫合的,这大套的实在少,这也在人讲究罢了,这算什么出奇?”指湘云道“我像她这么大的时节,她爷爷有一班小戏,偏有一个弹琴的凑了来,即如《西厢记.听琴》《玉簪记.琴挑》《续琵琶.胡笳十八拍》竟成了真的了,比这个更如何?”众人都道“这更难得了。”

史湘云是贾母的娘家人,史家乃大户人家,家中戏曲班社齐全,贾母自然从小到老都沐浴在曲音愉悦里,早已深入骨髓成戏精了。她对戏剧艺术的见解,似乎可以说是曹雪芹自己的见解,不得不说曹雪芹也是个戏剧家了。昆曲盛行的时期,哪个大户人家不是曲音缭绕、堂会富饶,戏曲里的爱恨情仇、恩情仁义,早已凝聚成了家常便饭,是他们茶余饭后、逗乐闲趣的佐伴了。

从《红楼梦》的描述看戏剧在明清时期的流行,当时的社会是以昆剧为尚、雅乐为尚的,其它剧中虽多,总是唱不过昆腔的。昆曲的地位很高,而且每一个昆曲班社都有一位级别水准很高的文人专门坐镇写词、编写剧本,还会有两名精通音律的人专门谱曲。可见,贾府就是拥有自己一定规模的剧团班社,一应俱全地供府内人消遣喜乐。

也难怪了,昆曲就是雅到不能雅的一个剧种,正如白先勇先生说的那样“昆曲无它,唯一美字!”昆曲的雅美早已被世界认可,它不仅有载歌载舞的美,更有词藻华丽的美,那曲音,更是磨人心智、蚀人骨肉了。

看昆曲是不能喘气的,它让人有着一种穿越感,有一种被古典洗礼的质朴沉淀,《红楼梦》里赏昆雅,两件美妙的事情聚在一起,那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呀,俱是富贵乡里烟波画船里的绮丽,俱是姹紫嫣红的红楼迷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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