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鱼肚腹
2021-11-12盐和
盐和
烟火是一座小镇。那时,小镇的人按照祖祖辈辈既定的生活秩序,已经习惯了烟火式的沉闷与平庸。不过到了后来,一个像大鱼肚腹的讲堂在一星河的北岸建了起来,那里的居民却一度想抛弃了它们。据我姥姥回忆,那座神奇的建筑乃是由梁木先生一手创建。
一九○八年立春那天,梁先生带着妻子从贵州的石门坎来到烟火,那时夜幕已经降临,他们便寄宿在了赵化的家里。赵化的父亲赵福乐善好施,是远近闻名的大善人,特别对那些远道而来化缘的僧侣格外照顾。梁先生当时五十岁上下,身着全真派青色的道袍,身体清瘦,脸色白皙,但这位中年人并未因严肃的职业变得像道学先生那样刻板,一副中庸圆滑的表情与其说是精明不如说是风趣。里面那种单纯的笑意,仿佛与一切星辰、狐狸、鸽子、山羊、大槐树这些万物的存在本质联合,企图纠正颠倒的世界。在软弱的人面前,他像他们一样软弱,以便争取他们;在任何人面前,他就像任何人一样,以便用各种方法拯救他们当中的一部分人。他的儿子先于他六年前去了奉天闯荡世界。这次他本打算去奉天,一来看望儿子,二来参与奉天东关基督教堂的牧养工作。
他秉承了一种古老的习惯,但凡途中路经某地,一旦住宿过夜,便要停留七天宣道,目的是将祝福赐给此地。那七天当中,赵福负责召集村民到芦苇荡的东侧、一星河北岸的荒野听道,人们出于对某种神秘未知事物的恐惧和担心冒犯,都应邀前来。他们问他是谁。他回答说,他是一个讲故事的人,大家也可以当他是个新派说书人。但烟火人的理性低劣状态让他极为震惊,他们迷信祖先,迷信牛鬼蛇神,忽视永恒的生命,崇拜短暂的活力,迷恋声色犬马吃喝玩乐,肆无忌惮地传宗接代,比石门坎地区未开化之前的土著更有过之而无不及。考虑到整個东北可能再也没有别的地方像烟火那样需要真道的种子,他决定不去事业初具良好开端的大都市,而是留下来教化这块依然按自己本性行事的处女地。他按照与中国传统文化结合的讲故事方式,正如他变通了自己的服饰,变通地传讲发生在两河流域的故事。他不将上帝叫上帝,也不叫文言里的天帝,而是通俗地叫老天爷,当讲到“你们看那天上的飞鸟,也不种,也不收,也不积蓄在仓里,你们的天父尚且养活它,你们不比飞鸟更贵重得多吗”那段经文时,他却一句原文都不加引用,而是用当地的方言说,“老天爷连家雀都不让饿死,你们干嘛要忧虑,干嘛要担心今天有吃的,明天没吃的,你们的命不比家雀更金贵吗?” 他与老派的说书人不同,没有大鼓或三弦,身边只摆着一把古旧的二胡,但他的讲道通俗易懂,幽默风趣。然而没人理睬他。他们回答说,日理万机的老天爷没有时间和精力过问烟火这个弹丸之地,就算有,也隔着诸多层级呢,轮不到他那么大的官操心。他们说,他们一向都是借助老萨满向老天爷反映情况,或直接和观音菩萨、蛇仙、狐仙、黄仙、老祖宗这些较低级别的神灵沟通,完全可以解决求子、求财、求福、消灾解难、求平安的日常生活所需。梁先生发现,他们只关注眼见为实的荣耀,浑不在意致死之罪的原始污染,将灵魂视作无稽之谈,抑或离他们还很遥远,以至于他觉得有必要建一座教堂,不是因为他厌倦了荒野的艰苦环境,而是风吹动的芦苇无法唤起他们的觉醒。他称这座教堂为讲堂,而不是教堂,用心良苦,目的是迎合人们对私塾或学堂的经验认知,以便潜移默化地改变思想。
那些日子他拿着打狗棒,肩上搭着褡裢,托着瓷碗,像安徽、河南和山东一带逃荒来的叫花子一样,挨家挨户募捐。甚至有些聪明的村民一度怀疑他是讨饭的职业人士,他们笃信“三年清知县两万雪花银,要饭三四年,给个太爷都不干”的古训,不甘成全他的不劳而获。他却深信一切崇高的行动都始于卑微,成于忍耐,他走了第一遍,又走了第二遍……当第七遍走到张楚云家时(据姥姥讲,张楚云是她儿时的伙伴,他父亲喜欢收藏古董),楚云的父亲说,先生,我看您这个碗是明代官窑的青花瓷,不小心打碎了怪可惜,我给您换个铜盘,拿着也方便,另外再给您一两银子,您看如何?梁先生爽快地答应了。
最后梁先生再次走到了孙家的大门口,前六次他也都经过了这里,他未曾到里面去募捐,因为赵福曾告诉他孙继祖从来都不相信神鬼之事,免得他吃了闭门羹。到了他自己定好的最后一次,他决定试一试。他捏起门环,对着虚掩的黑漆大门轻叩了三下,开门的是一个瘸腿的伙计。伙计问他,您找谁。梁先生说,我来看病。伙计躬身施礼,抬手将他让到了诊室外面的房间,请他稍等一会。那时孙继祖正把一张刚写好的药方交给了一个中年妇女。孙继祖把妇女送出房门时,对梁先生说,“请稍后片刻。”等他回到了诊室,孙继祖问:“梁先生哪里不舒服?”孙继祖已经听说了梁先生的有关事迹,前些日子他在苇荡讲道,他也曾到那里点了点卯。而梁先生并不认识孙继祖,但也从赵福的口中得知眼前这位儒雅的医生不论医德还是医术,均口碑甚好。梁先生指着胸口说:
“不瞒孙先生,我心里不舒服。”
这种回答多少让孙继祖感到意外。孙继祖说:
“既然如此,看来今日先生是想让我给您开一副心药了!”
“心病还须心药医,孙先生名不虚传!”
“过奖了,”孙继祖说,“虽然我不会给狼开药,但倘若东郭先生有求于医,我倒也能出手相助。”
“您把我看成了东郭先生,没把我看成是一只狼,”梁先生说,“我这心里就跟开了两扇窗一样。”梁先生又用沙哑的声音补充说:“不过,我与东郭先生虽然相似,但我认为我与您更像。”
“此话怎讲?”孙继祖盯着梁先生的眼睛问道。
“您是悬壶济世,治病救人,”梁先生微笑着解释,“而我呢,没有开药房,却有自己的药方,我治疗的是心病,您治疗的是实病,不管怎么说两者都是病。”
“即便如此,却是自己的刀削不了自己的把,另外……”孙继祖欲言又止,吩咐先前开门的伙计,“到掌柜那里,给梁先生支一两银子。”
伙计临走时问道:“老爷,按什么名目入账?”
“你就说,老爷为一位病人买一副心药之用。”
伙计笑了。他拿着那一两银子很快就回来了,却仍然保持着刚出去时的那种笑容,他把银子小心翼翼地交给了梁先生,仿佛那真是一副心药一般。梁先生说了声谢谢,便起身告辞。孙继祖亲自将他送到了大门外。
除了赵福捐赠的一两,用青花瓷碗换来的一两,孙继祖捐赠的一两,其他的几户加在一起也不足五钱。虽然他并不奢望讲堂多么富丽堂皇,不苛求像西方那种哥特式的庄严肃穆,不需要能容纳上百或上千人的容积,但合计的数目连两根大梁也买不起。嗓子沙哑之后,他几乎动摇了自己的信念,但一个意外挽救了他。
一天深夜,外面下着催人入眠的雨夹雪,一伙土匪悄无声息地潜入赵家。赵化的一家四口、梁先生夫妇和两个仆人在睡梦中被绑至了中厅。土匪一共有六人,为首的是个黑大个,肩膀上托着一个大黑脑袋,仿佛一只东北虎的头颅。
“听说赵老爷您是远近闻名的大善人,”黑大个冷笑着说,“今晚我等特来化缘。”
一个机灵的白胖子喝令大家不许哭闹,不要喊叫,他挥舞着闪闪发光的匕首,妇女和儿童便不敢作声。匪首说话很干脆,毫不拖泥带水,问赵福家里有多少现银。赵福不敢说谎,如实说了,大概有一千两。白胖子负责监督赵福到了密室,取出了现银。匪首用眼睛掂量掂量重量,说道:
“我再向你借一万两,你儿子我先替你养几天,五天后早上四点,北镇药王庙见。”
“如果你报官,”白胖子补充道,“就等着给你儿子收尸吧。”
“好汉,”赵福说,“能不能再少点?”
“儿子你怎么不少生一个?”白胖子骂道,上去扇了赵福一记耳光,“让你嘴硬,敢跟老子讨价还价。”
妇女和孩子吓得惊叫起来。赵化曾对我姥姥讲过,他说他当时小,以为是在玩一种游戏,倘若土匪不动手打人,他还真不知道害怕呢。
“叫,”一个细高挑掏出手枪说,“再叫,老子崩了你们。”
赵福的妻子忍着哭声给土匪拼命磕头,额头渗出了血丝,央求他们别绑走儿子,请他们绑走自己。梁先生的妻子在一旁安慰她,不要怕。
“败家娘们,”赵福骂道,“别在这給我丢人现眼!”
“诸位英雄,”梁先生觉得时机已到,建议道,“我愿意替孩子到贵宝地住上几天。”
“你是谁?”匪首问道。
“我是一个说书的。”
“不好好说书去,”匪首说,“你闲着没事在这趟什么浑水?”
“一个臭说书的,”白胖子说,“能有几个臭钱?”
“有,”梁先生的妻子勇敢地替丈夫回答,“我儿子在奉天做生意,有钱。”
“她说的可是真的?”细高挑问。
梁先生点头称是。匪首上下打量他,笑着说,我觉得你这老道有胆有识,挺有意思。但是你有点老了,不值钱。人老了怎么就不值钱?梁先生问道。你和这小孩比,我看至少得相差四十多岁,我让你们都活到一百岁,你最多还能活五十年,而他还能活九十多年,价值不一样,你要替他不是不行,赎金得翻倍,再加一万。但我是一个父亲,梁先生解释说,我儿子赎我,和赵老爷赎儿子又有什么区别?你见过在哪朝哪代老子的命比儿子的更值钱?匪首反问道。然后他笑道,你要是不提醒我,我差点忘了这茬口,好,父亲替儿子,赎金再加一万,二弟你算算,看一共是多少?大哥,细高挑插嘴说,我觉得你这笔账算得有点不对头。哪不对?匪首问。您看,细高挑说,既然越老越不值钱,父亲不如儿子值钱,您怎么反倒要价更高了?豆芽菜,白胖子笑道,这你可就不如大哥英明了,殊不知一个不值钱的肉票,岂不是风险变大了。风险大怎么了?豆芽菜还没弄明白。匪首挥掌打他脑袋,骂道,跟着我这么多年,白混了?记住了,投资的风险要是大了,你的收益就得跟着变大。大英雄,但是我胆子大,梁先生对匪首说,你看那小孩子离开了父母万一吓出个三长两短,岂不枉费了你们一番苦心,我老是老点,反过来看不也算风险小些嘛。是呀,白胖子说,大哥,这老道又把我提醒了,他是大人,而且看样子食欲还不会下降,肯定比小孩费粮食,我们增加了成本,应该再加一万。梁先生看着这帮土匪也很有趣,几乎哭笑不得。他说,但我把丑话说在前头,我儿子在奉天,路途远,这一来一去,怎么也得个把月时间。好,老道,我不怕你讲条件,匪首说,正如我二弟所讲,照你这么说,我们还得额外多搭上二十五天的伙食费,那么赎金就再加一万。最后算来算去,赎金总计五万两白银。赵福说,梁先生,使不得,还是让我儿子去吧。豆芽菜这时变得机灵起来,建议说,大哥,既然赵老爷执意这样做,不如我们来他个顺手牵羊,一下子弄两个肉票。是狗改不了吃屎,匪首劈头盖脸骂道,我们是强盗,只抢不偷,你小子给老子记住,顺手牵羊就是偷!
梁先生被这伙思维怪异的土匪带走后,赵福夫妇对梁先生的妻子千恩万谢,不知如何报答。“不用报答,我那儿子总跟他父亲对着干,” 梁先生的妻子说,“钱多是祸害,破财就当给他积点德吧。”
梁先生被蒙着眼睛,在黑暗里走了很长一段路程,次日清晨,当允许摘下眼罩时,他发现自己被关在了一个破庙里。庙里堆着一垛柴火,两张露着窟窿的苇席,一张铺在对面,一张坐在自己的屁股底下,墙壁斑驳败坏,像人脸生了癣一样,角落里的蛛网被年久失修的缝隙放进的风吹得凌乱不堪,暗示这里曾是节肢动物统治的黑暗过去和时间的深渊。出来之前,他获得了匪首的允许,将二胡带在了身边。他不知道这伙土匪是哪个柳子的,也不知道具体有多少人,自从第一天起,匪首似乎对他很感兴趣。
“老道,”匪首问,“你果真是个说书人?”
“本说书人从不打诳语。”梁先生答道。
“那么,”匪首问,“你怎么穿一身道袍?”
“因为我讲的书,”梁先生说,“或者说我讲的故事,和别人的不一样。”
“难怪你没带大鼓。”白胖子说道。
“也没带三弦。”豆芽菜说道。
“你说的书有什么不同?”匪首问。
“我只讲我师父的故事。”梁先生回答。
“你师父是谁?”三个土匪同时问道。
我曾经是个木匠,梁先生娓娓道来,我师父也是位木匠,但我不学无术,一不会用斧子,二不会用刨子,三不会用锯,所以也不预备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也没有掉线的墨斗,只有一把破旧的二胡。梁先生指了指苇席上的那把二胡接着说道,实际上这都怨我师父,我拜他为师时,他非得让我自己选择学什么。我说,还能学什么,你是一个木匠,当然要学木匠的手艺了。他说,我不妨告诉你实话,凡说我手艺如何好的,那些话都不可信。我回答,既然来了,老师也拜了,你擅长什么,我就学什么。最后,他只教给我两样东西,而且更多的时候是靠自学,靠自己领悟。一样是用心来校正东西,另一样是教会我弹唱一首单调的曲子。我师父现在老了,比这古庙还老许多,却精神矍铄,看起来比我还年轻二十几岁,没人知道他多大年纪了,我认识他时,他就那个模样,一直很面少。他唱那首曲子比我唱得还好,不夸张地讲,唱得出神入化、神出鬼没,甚至能让万物出死入生,不论当我感觉缺什么或者需要什么时,我就请他唱这首曲子,然后我的愿望就能一一得到满足了。
匪首裂开大嘴说,“老子缺钱!”白胖子和豆芽菜都大笑起来。
匪首把匕首放进怀里说,那我可要见见你师父。想要钱也不难,梁先生说,据我大师兄回忆,当年朝廷派税吏向师父收人头税时,师父和诸位师兄手头没有现钱,按我师父的地位和能力就是不交税也说得过去,但他担心触犯了他们,便命我大师兄去海边钓鱼,我师父告诉他把钓上来的第一条鱼拿到岸边,开了它的口,就必可得到一块钱,结果只用了个把时辰,大师兄果真从鱼嘴里得了一块钱。按你老道这么一渲染,白胖子说道,你师父岂不是崂山道士?豆芽菜咧嘴笑了,我看还神笔马良呢。你们有所不知,梁先生补充说,实际上我师父比他们还高明,能治好各种疑难杂症,比如天生眼睛瞎的,天生就瘸腿的,还有妇女患血漏的,当然还有许多其他的病症,只要一到他面前,一听他的曲子,或者他手就这样一摸,病就全好了。你摸我干嘛,我又沒病,豆芽菜喊道。匪首和白胖子听得入神,这时才看见梁先生的手正搭在豆芽菜的肩膀上。抱歉,梁先生说,我方才讲得忘乎所以了,说你没病我信。不过,除了残疾、伤寒感冒这些肉体上的疾病,心病也叫病。匪首对两个手下说,我说什么来着,这老道有学问,不是一般人,你接着说。就拿诸位英雄来说,梁先生说,我比你们长几岁,就倚老卖个老,如果你们没遇到什么窝心的事,谁愿意干这个行当。不说这个,匪首叹口气说,你师父还有什么能耐?最厉害的是,梁先生说,我说出来恐怕你们三位也不会相信,他老人家能让死了的人再活过来。
听到这里,三个土匪面面相觑。老道,匪首笑着说,你怎么越说越玄乎,越说越下道,越说越像是说瞎话呢。是啊,大哥,白胖子说,我看他师父可比崂山道士厉害多了,简直是如来佛祖、太上老君。还有观音菩萨,豆芽菜补充道。梁先生说,我早就说过我是个讲故事、说书的人。白胖子问道,老道,先不要讲你师父,说说你有什么能耐。我呀,梁先生说,我师父那些大能耐,我一样没学会,我只学会了拉二胡这个雕虫小技,唱一首曲子,不过也不像我师父那样出神入化。我还指望你能替我报仇呢,匪首说,看来只有你师父来了才行。大哥,白胖子说,你还真相信他胡说,只要这次拿到了钱,等我们扩充了队伍,大仇说报就能报。但是,匪首说,兵刀相见,胜负总是难料。
到了傍晚,夕阳的一缕猩红透过门缝落在庙里,梁先生抱起二胡,像调音似的拨弄琴弦,稀疏的琴音像朝阳一样柔和。然后他轻声吟唱,嗓音一会稍稍提高,如山峦叠嶂,一会压低声音,如坚实的平原,在声调的高低衔接中重复着一个只有他自己能听懂的词。那琴音只有一个音调,只有一句歌词,仿佛古庙一样单调,行云和流水的切换如同人的意识不被察觉。毫无变化的琴声似乎没有终了,庙外的土匪放下手中的饭碗,都听得入神了。他们一点也听不懂,但是他们却希望琴音和吟唱像肥沃的土地那样永远继续存在下去。突然,琴声戛然而止。匪首走进庙内说,老道,你这首曲子单调是单调,但并不难听。你懂音律?梁先生问道。他说是。他问梁先生,但不知这首曲子叫什么名字。俗话说,福无双至,祸不单行,但在我看来,只要你想要,决心足够大,两福双至也并非什么难事,梁先生说,所以呀,等你拿到了赎金那天,我再告诉你,岂不是两福双至?匪首笑了,他喜欢梁先生这种打哑谜的说话方式。
在接下来的两天,三个土匪无所事事,照常过来打趣。那个匪首自称叫余炔一,家住北京西直门附近,自己经营着米行,父亲是个教书先生,一九○○年六月时,义和团进入了北京内城,烧教堂,大肆屠杀洋人和教徒。一天中午,他的父亲和母亲被误当成教徒在西直门外大街惨遭了杀害。在一位拳民朋友冯学义的帮助下,余炔一查清了两个杀人凶手的身份,在来到北镇之前,他趁清政府剿杀拳民时,手刃了其中一个。后来冯学义捎信又通知他,另一个仇家已经逃出关外,投靠了张作霖,当上了大炮手。后来又有消息传出张作霖被朝廷招了安,他也跟着风光,吃了官饭。他感觉到报仇的难度好比登天。为了报仇,早在他寻仇至北镇之初,便在沟帮子组建了这支保险队,以保护当地大户人家免遭其他土匪抢劫为业,收取一定数额的保护费,但有限的收入不足以扩充队伍和购买武器装备,是以才到保护区以外的地界砸窑。
“你师父还活着?”余炔一问道。
“活着呢。”梁先生回答。
“真有你说得那么厉害?”
“真有。”
“等他来了,”余炔一说,“他一定能帮我报仇。”
“不能。”
“我可以不要赎金。”
“那也不成。因为他不倡导复仇,尤其是杀人。”
“我从不愿意勉强别人,”余炔一说,“那我就拜他为师,跟着他学能耐。”
“那得看缘分。”
“此话怎讲?”
初春的夜里寒气逼人,梁先生也凑到火盆旁烤手,四个人围坐在一起。他说,我师父起初收第一批徒弟时有过失误,他的大弟子,我说的不是我大师兄,是那个已经被除了名的大弟子。那个大弟子悟性极高,几乎学会了我师父的全部本领,只是不能永远保持年轻,但是后来,他自己悟出了另外一套本领,也能让自己返老还童。什么本领?白胖子问道。他呀,梁先生说,他练就了蜕皮的本领,每年蜕一次皮,就把时光退回到了过去了。哈哈,豆芽菜笑道,你说的莫非是蛇吧?随你怎么想,梁先生说。打什么岔,余炔一说,您接着往下讲。这个大弟子觉得自己能耐大了,在师弟里发展了一批追随他的人,大约占了门人的三分之一,想篡夺我师父的掌门之位。但我师父早看出了他心术不正,识破了他的阴谋,事先有所准备,在我师父被官府抓起来之前,事先就打发那些忠诚的徒弟躲藏了起来,免得受到株连,以便保存实力。两个月后,我师父重整旗鼓,把原来的弟子又召集回来,重新定规矩,收揽门人。那个大弟子现在在哪?白胖子问道。没人知道,梁先生说,我师父仁慈,只将他们逐出了师门,据说他们在世上隐姓埋名,再也没露过真实面目。打那时起,我师父吸取了教训,想拜他门下,要求的条件就严格多了。都需要哪些条件?余炔一急切地问道。要说这条件还真不多,梁先生说,只有一条。哪一条?豆芽菜问。怎么又打岔,余炔一说着对他脑袋狠狠打了一巴掌。缘分,梁先生按照原有的节奏说道,别看只有这一条,但难度挺大。怎么算有缘分?三个人同时问道。谁有缘见到他,梁先生说,那就叫缘分,他就收谁为徒。怎么才能见到他?余炔一追问。没有循规蹈矩的方法,首先是你的心要诚,要恳切,梁先生说,除此之外,足够的耐心也会有些益处,你读过书,你能懂得,这就叫考验,要不怎么叫缘分。但是,我这里有个案例可以供你借鉴。方才我不是说过那个大弟子背叛的事嘛,你们还记得吧,他篡权时使用的是阴谋,他捏造了很多证据,纠集了各大门派,什么儒家、法家、道家、墨家、阴阳家、名家,等等,将我师父告发到了官府,官府信以为真,草草过堂后,便以谋逆的罪名把师父关进了死牢。因为我师父综合这些门派的长处独创了一个新门派,他当时没给这个门派起名字,但这个新兴的门派发展过于迅速,其他各门各派感觉受到了威胁,在拉拢我师父不成后,他们就开始了打压。我记得那年应该是癸巳年,大年刚过没有几天,官府的兵丁就押着师父和另外两个犯人一块问斩。三个人五花大绑都被绑在了木桩上,那两个死刑犯都是杀人越货的强盗。各门派的人和老百姓聚众围观。我师父那时候名气已经很大了,在行刑之前,其中一个犯人嘲笑我师父说,你不是能耐大吗,今天你怎么不把自己救走,而是和我们一块受死呢。我师父没搭理他。另一个犯人说,你怎么能这样说话,他是无辜受陷害的,他是个好人,不像我们两个罪有应得,死有余辜。我师父问那个为他鸣不平的犯人,你果真相信我是个好人?他无比诚恳地说,我信。师父又问,你愿意做我徒弟吗?他说,我愿意。于是,他们三个都被杀了。三个土匪听到这里迷惑不解。
“第一个犯人说得对,”白胖子说,“你师父有那么大的能耐,为什么还救不了自己?”
“你不是说过你师父还活着吗?”豆芽菜问道,“现在怎么又死了呢?”
“我也要问这些,”余炔一说,“但我还有一事不明,您刚才说,有缘见到你师父的人,就收他为徒,那么第一个犯人不也见到他了吗?”
梁先生不慌不忙地为他们一一解答。他告诉他们,他师父遇害三天后又活了过来,并且受刑前收的那个徒弟也活了过来。他不是救不了自己,他是想让那些嫉妒他、污蔑他、陷害他的人见识一下他的绝招,见识一下他具有死而复活的本领,好叫更多的人追随他,拜在他的门下。至于第三个问題,梁先生说,首先这件事发生时,我师父还没定下这个规矩;第二是,第一个犯人瞧不起我师父,他本来就不想投在他门下,人家不愿意,为什么要勉强人家做徒弟呢;最后你想想,若要考验一个人时,古代哪个世外高人会以真面目示人,比如黄石老人授张良《太公兵法》时,便伪装成了一个倚老卖老的无赖老翁,故意将自己的鞋子脱掉,扔到了桥下,然后命张良去取。所以,我说的有缘见到,也是指你有没有能力打动我师父让他愿意暴露他的真实身份。
“大哥,”白胖子说,“我看,这老道巧舌如簧。”
“老道,”豆芽菜说,“我觉得你不像是在骗人,但我又觉得哪里不对头。”
“您骗过人吗?”余炔一想了想,然后问道。
夜更深了,寒气持续地从门缝和窗户缝渗透进来,梁先生拿棍子调了调火,添上几块木材,火更旺了。骗过,梁先生说,在入我师父门下之前我也说过谎,骗过人。那么后来呢?白胖子问。后来,梁先生说,后来就很难说了,因为有时我认为自己没说谎骗人,而对方却认为我在说谎骗他。老道,豆芽菜性子急,催促说,少卖关子。白胖子警惕起来。余英雄想听吗,梁先生问,如果你想听,我可以讲个故事。余炔一点头,表示赞同。
实际上这不算故事,梁先生说,是我个人的亲身经历。二十七年前,我从山东老家去贵州的途中遇到了一伙土匪,就像现在这样,他们也把我关在一个破庙里,当时也是春天,也是晚上,也是四个人,闲着没事,他们也让我讲讲我师父的故事,当我讲到我师父和另外两个犯人那段时,他们当中有两个不信,坚称我是在编瞎话,指责我说谎,企图拖延时间。我说,我是个说书人,我早已有言在先,信不信在你。梁先生说完,抱起二胡,缓缓地拨动了琴弦,但没有吟唱,只是调音。
“今天太晚了,”余炔一说,“您明天接着说书。”
“大哥,”白胖子不避讳梁先生,说,“我看他有些邪门。”
“是啊,大哥,”豆芽菜说,“我也觉着他总在两头堵。”
三个土匪走出破庙,梁先生听见余炔一用憨直的嗓音说道,“我谅他也不敢耍什么花招。”似乎有意提高了声音叫他听见。
从第四天早饭后开始,梁先生结合中国历史的典故和民间寓言为他们讲述师父的故事,每到黄昏时分则对着夕阳吟唱那首单调的曲子。一天夜里,火盆里的火即将燃尽了,余炔一问梁先生,师父怎么还没出现?梁先生回答,一定是因为条件尚未成熟。
到了十点左右,隔壁供僧侣住宿的房间传出了吵闹的声音。大哥,再这样下去,人心就散了,我们全都得完蛋。那是白胖子的声音。是啊,大哥,豆芽菜嚷道,有几个弟兄跟我说,他们要回家种地。种地,余炔一骂道,种他妈的地,要是他妈的有地种,狗娘养的还用等到今天,以后谁敢再多言,老子就一枪崩了他!第二十六天的早上,朝阳稚嫩的光热将破庙里照得暖洋洋的,余炔一盘腿坐到了梁先生的对面,说:
“我跟您说了谎,我想师父也一定不喜欢说谎。”
“是。”梁先生说,“那是大忌。”
“实际上,我的真名叫金非铜……”
这时,外面的枪声大作,由远及近撒豆般传来。金非铜跳到庙外,找到一段断壁当掩体。“大哥!”豆芽菜躲在另一个掩体后面喊道,“我们被包围了!”“谁干的?”“不知道!”
“大哥,”墙外的一个声音喊道,“投降吧!”
“是白胖子!”豆芽菜喊道。
“操你大爷,”金非铜骂道,“你这个白眼狼!”
“是我,”白胖子躲在一扇墙的后面,不敢露头,“梁先生的儿子带来了朝廷的新军,二十杆枪,你们跑不掉的!”
“他给了你多少钱?”豆芽菜问道。
“一万两!”白胖子回答。
“一万两,”豆芽菜骂道,“你就把良心喂狗了?”
“我给你五万两!”金非铜喊道。
“他这是缓兵之计。”白胖子对身旁的梁启说道。
梁先生听到是自己的儿子搬来了救兵,走出破庙,喊道:
“梁启,谁叫你这么干的,赶快给我撤了!”
“爹,”梁启回答,“您老人家放心,他们要是敢动你一根毫毛,我就把他们都打成筛子!”
“孽子,”梁先生开口骂人,“你这是陷我于不义!”
“兔崽子,”金非铜问道,“你就不怕我在临死前,拉上你爹当个垫背?”
“我爹信他的上帝,”梁启笑着说,“上帝不让他死,他死不了!不信,你问他。”
话虽如此,梁启对父亲的处境也不无担忧,由于投鼠忌器绝不敢轻举妄动。金非铜有人质做筹码,心里也毫不恐慌,最终的结局也不过是权当那五万两赎金赎买了自己和弟兄们的性命。双方按照各自防守的阵势僵持了大约十多分钟。金弟兄,梁先生说,你拿枪挟持我到大路,然后逃生吧。说书的,金非铜问道,您当年遇到了土匪,是不是也用了这样的伎俩?那时我儿子才一岁,梁先生回答。
最后双方约定,梁启的队伍带着六匹马步行跟随,其余的战马留在原地,金非铜带着五个弟兄挟持着梁先生走出院外,退至二里开外的官道附近,然后再用那六匹马交换人质。请你稍等一下,梁先生说,我给你要那五万两赎金。金非铜说,算了,那首曲子究竟叫什么?梁先生说,我答应过你,要让你两福双至,等下我把赎金拿过来,再告诉你也不迟。老先生,金非铜苦笑道,都到了这个时候,您就不要再消遣我了。金非铜喊了声“后会有期”,便带着几个手下纵马而去。
梁先生走到梁启面前,有生以来第一次打了儿子一个耳光。梁启感觉委屈,在烟火只住了一夜便要离开。梁先生说,你走你的,把那五万两银子给我留下,就当赎了我。梁启天生善于经营餐饮,小时候就喜欢烹饪,而不愿意继承父亲的衣钵,他坚信人永远都理解不了命运,即便如父亲那些传教士换上神的那副愚蠢而又滑稽的面孔,也不过是伪装成了命运而已。他在那个愚昧的时代堪称是难得一见的无比坚定的唯物主义者,无法重新选择的血缘是他同异乡的父亲之间唯一的纽带。所以他一贯不支持,不闻不问,也不舍分文地去赞助父亲的迷信事业。父亲也有自知之明,很少张口向他求助。梁启走后,梁先生拿出这笔银两中的一部分,在苇荡东侧的一处旷野修建了讲堂。
这个讲堂成为整个烟火最奇异的建筑之一,它完全不同于正规的教堂。讲堂由梁先生亲手设计,当地有名的瓦匠和木匠按照图纸分毫不差地施工。整个工程到立秋时竣工。从外面看,讲堂仿佛一条瞎了右眼的似是而非的大鲨鱼横卧陆地,鱼嘴朝南,作为正门,东西两侧留有侧门,作为失火或地震时的逃生之用,大鱼的肚腹是讲堂的正厅。墙壁用的是骆驼山的次等白麻,外面抹上一層厚厚的灰泥,再绘制出鱼皮纹理的残缺形状,包括尾鳍、背鳍和腹鳍无一完好,折断的半截鱼鳍一律漆成海蓝色,断面在阳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辉。内部的布局、装修和所有设施也全部故意留下了恰到好处的缺憾。单拿桌椅来说,有的桌子缺一个角,有的缺两个脚,有的椅子缺一只腿。梁先生试图通过这个作品为烟火人画像,让一切灵魂的轮廓、密度、重量、色彩和边界,包括它的混乱、迷醉、善变和不完美得以充分展现。
短短的几日内,这种想象力奇特的建筑风格吸引了众多村民前来聚会。不过当人们习以为常之后,新鲜感渐渐减弱直至消失,代之以隐隐的刺痛、不快和不安,光顾的人数便越来越少。
两年后的一个良辰吉日,小镇的居民把家都搬到了一星河的南岸,只剩下了梁先生一户。梁先生惊讶之余,心里难免为此过意不去,想为他们再做点什么。那天是早潮,他踏着小石桥,淌着水,走到了对岸,去拜访赵福。赵福还像以前一样热情,招呼家人为梁先生沏了一杯上好的龙井。两人分宾主落座。
梁先生说,赵老爷,村子是不是还没取名字呢,我这里倒是想好了一个吉利的好名字。
不过,赵福将端起的茶杯放下了说,梁先生,你的美意我替大伙心领了,只是大伙已经决定了,还叫烟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