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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说新语》中有意味的篇章结构

2021-11-12张益华

大众文艺 2021年20期
关键词:稚子世说新语材料

张益华

(四川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四川成都 610000)

一、有秩序的篇章排列

先秦以来素有传统,对书籍篇章结构进行有意味的布局,譬如《论语》以《学而》为发端,以《尧曰》收束之,《荀子》效之,始于《劝学》终于《尧问》。《世说新语》继承了这一传统,对各篇目进行有意识的整理。书中前四篇依照“孔门四科”次第排列,自不必说。张万起、刘尚慈在《世说新语译注》中已经注意到《豪爽》篇“在形势复杂、动辄得咎的魏晋时代……真正要做到豪爽是要大本钱的……其(《豪爽篇》)主人公都是军权在握、踌躇满志之士”,且该篇也确实表现出英雄勇武的魅力,只是仅仅13条,与本书不可胜举的王衍、王澄类的弱质之流相比,显得寥寥无几,可见当时豪迈气少、孱弱气多。《豪爽》《夙惠》二篇相邻,前者记高位将军,后者载困顿少年,二者刻意形成鲜明对比,这样的排列可能并非出于偶然,而是精心的策划。

《世说新语》篇目安排中常设对比。《赏誉》《品藻》《规箴》《捷悟》分别为第8、第9、第10、第11篇,前两篇多为高位者对下位者或平辈的赏誉、品藻,后两篇则大致是下位者面对高位者时的规箴、刻意揣摩其心思的捷悟。

具体到某一篇目内部各则材料,大致依照同类相聚的原则排列。例如《巧艺》6-14则中除了第10则材料与下棋相关,其他皆围绕画艺展开,《任诞》前15则材料多叙竹林七贤事。《排调》前5则材料皆为被嘲笑后进行漂亮的反击。具体到《夙惠》篇,该篇表现的年少聪慧皆是在面临个人或社会不幸的前提之下表现出来的聪颖,材料1、5中的小孩面临的不幸为贫穷,2、6、7为幼年失祜,3、4为南北割裂。

《世说新语》各篇收罗材料数量迥异,多者如《赏誉》《文学》,达百余则之巨,寡者如《自新》,寥寥2则材料而已。《夙惠》亦尽以7则材料单独成篇,6则述儿童妙语,何不归入《言语》篇?本书其他篇章亦多载早慧儿童之事,何以不入《夙惠》?《夙惠》篇之主旨是否如《贤媛》篇刻意突出某特定身份群体才能之杰出?见微知著,《世说新语》作为文学文本呈现时,何以隽永?

以上问题的回答,可能要围绕《夙惠》篇哀而不伤的悲剧色彩展开,这些带有悲剧意味的事件根植于当时的政治社会环境。若以《诗经》的标准而论,成书南朝、表现汉末魏晋南北朝逸闻轶事的《世说新语》生长于“国异政,家殊俗”的动荡之世,不啻“变风变雅”。《夙惠》集中表现并深刻反映了这一特征,对乱世悲情的呈现极具代表性。

二、悲剧倾向的现实背景

《老子》第十八章:“大道废,有仁义;智慧出,有大伪;六亲不和,有孝慈;国家昏乱,有忠臣”。只有面临国家混乱的局势,才需要忠臣孝子贤人志士来力挽狂澜,在无忧无虑的环境下成长的稚子是不需要展现他的智慧的。所谓夙惠,早慧也,是小孩提前拥有了进入成人世界的钥匙,这诚然意味着他们可能会拥有超乎常人的智商、情商,可能会在未来拥有超越凡俗的成就,但促成他们表现出早慧的因素,本身就是带有悲凉意味的现实窘境。

《夙惠》篇收罗材料的共同特点是:7则材料中稚子智慧的表现无不处于残酷现实的背景之下,其窘境分别为贫穷、分裂、死亡。

在贫穷境遇中表现聪慧的分别是陈元方兄弟、韩康伯。陈元方兄弟是因为蒸饭失败被父亲陈寔发现,经过询问得知二人可以复述大人的对话,所以表现出早慧。这个事件发生的前提是,“出于单微”“家贫”的陈寔,在做官之后依然保持了操守,证据是:对待归附他的临县流民,他选择遣还原籍;因为上级“赋敛违法”,他甚至自己辞官而去,正是他们家“贫俭无仆役”,因此才需要陈元方、陈季方这样的稚子做饭。而韩康伯之所以根据熨斗导热原理推断人体导热,向母亲提出自己着襦不须复裈的建议,显然是建立在“家酷贫,至大寒,止得襦”的前提下,且极有可能是出于体谅家中贫困、减轻母亲负担的想法,其逻辑清晰固然令人称赞,但是童言童语背后正是俗语所说的“穷人孩子早当家”的无奈。

晋明帝与顾敷、张玄之的早慧则是在永嘉东渡的背景下表现出来的。对于几岁的小孩晋明帝来说,他并不理解永嘉东渡的意味,他不明白为什么祖父在听到长安来的消息时会流泪,但是对于成年人晋元帝君臣来说,可能是无心的一句“举目见日,不见长安”太容易勾起国土破碎、背井离乡的家国伤感。后世“举目见日,不见长安”成为的典故中,思乡恋国的情感被沿用,晋明帝的聪颖则鲜少被提及,文本中主角的形象被淡化,夙惠主题淡出。顾敷和张玄之大概不会明白祖父/外祖为何有衰宗生宝的感叹,事实上这不是顾氏家族第一次发出这样的感慨:《言语》第33则故事刘孝标注引《顾和别传》曰:“(顾)和总角知名,族人顾荣雅相器爱,曰:‘此吾家之骐骥也,必震衰族’”。顾和的族父顾荣作为接引司马氏过江的江东大族代表,甚至帮助保全了江东士族免遭屠戮,可见吴郡顾氏在东晋政局的江东贵族中处于重要地位。但是在“时中国亡官失守之士避乱来者,多居显位,驾御吴人,吴人颇怨”的整体背景下,顾氏家族抱有对孙吴政权时期顾雍当权的辉煌时代充满怀念,因此自称“衰宗”“衰族”,背后反映了南北政权交割对南方土著家族政治地位与文化心理的冲击。晋明帝身上有南渡北人流亡以及当时整体国家分裂痛苦的影子,顾和、张玄之则代表了北渡之后南北文化交融碰撞冲突、南方土著居民面对外来文化的不适应,两组故事非常有代表性地体现了永嘉南渡带给南人与北人政治、文化、心理上的变迁。

而其余三则故事主角的早慧俱在幼年失祜的背景下表现出来。何晏在魏宫划定何氏之庐的原因是母亲改嫁,母亲改嫁的前提是祖父何进在汉末政治斗争中被杀、何氏家族失势、父亲早亡,否则与董卓结为政治盟友的、权倾一时的外戚家族是不可能把何氏之妇嫁给曹操的。晋孝武帝以言理获得谢安的称赞“上理不减先帝”,桓玄因为在叔父向他介绍桓温旧部时大哭获得了“酸感傍人”的效果。这类早慧恐怕没有人愿意拥有。

《夙惠》的7则故事的主人公囊括下层士族、没落贵族、帝王权臣各阶层的种种缺憾,而家族的兴衰、家国的伤感、贫穷、死亡又是极易引起读者共鸣的话题。诚然稚子无心,可能并未意识到自己所处的环境是恶劣的,只是自然而然在所遭受的境遇中做出合理的选择和判断,全无自伤自怜之意。但恰恰是如此,读者太清楚他们所处环境的悲意,稚子的“无知”与读者的“全知”形成了强烈的反差,文本张力更加强烈,读者的同情才会显得更加深刻。

《夙惠》篇所载均为带有悲情色彩的早慧儿童的故事,这意味着:第一,它并不突出所谓的天才、神童。第6则晋孝武帝故事发生在他十三四岁之时,第7则故事中桓玄的痛哭也并费惊世骇俗之举。可见《夙惠》并不在意突出他们的才华。第二,《夙惠》故事的选取标准是在早慧中蕴些许悲情。《世说新语》中大量关于神童才华的记录散见于各篇目,譬如那段家喻户晓的《方正》第1则、又如《言语》第6则、第51则、《排调》第30则等材料,同样是表现《夙惠》篇主人公幼时的才华,甚至其才气表现力胜于《夙惠》篇,但是因为了无悲情,反而不将其列入本篇。第三,《夙惠》只是带有悲剧色彩,并非实在意义上的悲剧,它的哀伤是适度而朦胧的。《伤逝》篇每一则故事跟《夙惠》比起来都更加悲伤,因为那是需要直接面对的死亡和哀痛,但是《夙惠》不然,可见《夙惠》并非意在表现直露刻骨的悲剧。

三、多义性的文学文本

南宋高似孙的《纬略》卷9表示:“宋临川王义庆采撷汉、晋以来佳事佳话为《世说新语》”。事实上《世说新语》并非皆采“佳事佳话”,单就篇名而言,《排调》《轻诋》《假谲》已是中性词,《谄险》《尤悔》《纰漏》明显带有贬义。但是《世说新语》的妙处在于,在篇名中似蕴含了褒贬,但是在具体的文学叙事当中又带着温度。

我们前面提道的张玄之反击齿亏狗窦之说,虽有言语锋利之嫌,但是恰好表现了初生牛犊不怕虎的锐利,以及在相对良好的环境之中成长起来的未挫锋芒的小孩的骄傲样子,是容易引发读者向往怀念的童年剪影。有时文本叙述中,审美价值是与作者意图、与当时的道德评价相背离的,但后世读者却可以从中发现审美上的乐趣,这便是其文本富有魅力之处。

《夙惠》是在玄学盛行的话语条件下,作者对道家关于智慧仁义辩证观念的折射,更是作者事先解读了“夙惠”概念,用它指代因为不太友好的社会现实而提前进入成人世界的儿童早慧现象,然后将符合这些条件的资料聚合在一起,形成了《夙惠》篇。《夙惠》所展现的不是单纯的儿童早慧现象,而是儿童聪慧的表象背后隐藏的纷乱的社会现实。从这个角度看,《世说新语》的篇章形式是有意味的形式,甚至《世说新语》也不应视作单纯的材料辑录之作,而有成为独立作品,以伺研究者重新审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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