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者凝视下的女性焦虑
——浅析《桂花蒸•阿小悲秋》的女性欲望
2021-11-12林奕伽
林奕伽
(广东技术师范大学文学与传媒学院,广东广州 510665)
《传奇》描述了西方现代文明和东方古老文化相结合的畸形产物之下孕育的迷惘与疯狂。张爱玲在1947年出版《传奇增订本》时增加了五个短篇,《桂花蒸•阿小悲秋》是其中之一。增订本的封面上画着这一幕,晚清着装的女人在弄骨牌,旁边坐着奶妈,奶妈抱着孩子。让人觉得突兀的是栏杆外有个不对称的人形,在饶有兴致地往窗内窥看。这个奇怪的人形就像一个影子,在时时关注着窗内的每个人,又像在关注着正在看画中人的现实你我。张爱玲在增订本有意设置的这个人形,值得让人思考。
一、他者凝视下的身份建构
“丁阿小手牵着儿子百顺,一层一层楼爬上来。”小说的第一句就为阿小的身份埋下伏笔,“一层一层”是付出与疲惫,“往上爬”是她的念想。阿小是苏州姨娘,不顾家人阻拦与丈夫私奔到大城市,在洋人家里边做帮工边带着儿子百顺生活,接济在外工作的丈夫。阿小虽是乡下人,却自诩为“大都市女性”。她按照时新的样式梳理头发,宁可使用在门边的缺角粉镜,也不愿意像乡下女人一样在水缸里瞧见自己的样貌。在三等电车中遇到与自己同乘坐的“蓝布长衫”,阿小心理上会认为比起别人“自己的脏又还好些”。她逼尖嗓子模仿那富裕、欢畅的外国话,甚至更乐于在“自己人”的来电里表演。
人最初是通过看与被看来完成与周围环境、他者、对象的认同。拉康的镜像阶段理论阐述了个人的存在是通过观看来确认的,通过“看”来认识自己与周围世界的关系,而主体只有在与他人的关系中才得以建构自身,才能找到一个安身立命的位置。阿小在租界做女佣,主人哥儿达是个洋人,他白天很少在家,夜晚必定与女人一块。女人就如他小橱上的照片,可以喜欢也可以随手抛弃。哥儿达浴室里有个用银框子镶着的洋酒广告,内容是一个裸体美女,“她把精致的乳房大腿蓬头发全副披挂齐整,如同时装模特儿把店里的衣服穿给顾客看。”在哥儿达们的男性眼中,女性的身体是精美的,精美到需要专门用银框子框起来供人欣赏。即便如此,哥儿达也不愿花再多的精力与金钱在女性身上。女性完全变成物的描写在小说最后哥儿达带回的女人身上表现得淋漓尽致,“她喝下的许多酒在人里面晃荡晃荡,她透明透亮地成了个酒瓶,香水瓶……”女性等同于物,所以哥儿达花三千块雇了阿小,就想用尽阿小的力气,并且像训鸽一样把阿小调教得符合他的理想状态。哥儿达甚至无法信任阿小,监视与试探是他的经常性行为。每当面对主人的责备,“阿小两手包在围裙里,脸上露出干红的笑容。”在哥儿达这样的男性意识形态里,男性的经济特权与社会价值占有优势,女性处于附庸的地位而必须取悦男性得以生存。阿小只是租界之外的乡下女人,而哥儿达的身份无形中把与阿小的性别差距拉得更大。在这样不平等地位之下,在古老的东方文化与西方现代文明的交织融合背景之下,阿小在确立自己的身份与地位,并在这个过程中认同自己的身份。
阿小看到了一个能塑造她自身的世界,而她也处在被看的世界中,使她产生了被“凝视”的感觉。哥儿达不信任阿小,常用吃剩的食物试探阿小是否偷偷拿取。阿小熟知主人脾性,从没动过家里的食物或主动过问,但她却常常像个犯了错的人。“他那双灰色眼睛……大而瞪,瞪着那块吃剩的面包,使阿小不安。”就算百顺吃剩的面包他也要盯着,并且怀疑那就是自己剩下的食物。每当这样,“主人还没有作声,她先把脸飞红了。”哥儿达惯用这样的伎俩来监督她,甚至她并没有犯错。即使主人不在自己的视线范围内,阿小也如主人在家一般毫不放松。阿小满足于自身的想象(关于主人与周围环境),并使这样的想象成为意识,拉康称为“凝视的效果”。在阿小的镜像之看中,阿小一边想象自己有可能被哥儿达的男性世界的眼光看,一边用这个“看”来看待自己。“主体一方面把想象的他者的凝视投射到自我之上,从而造成自我完满性的效果或幻觉,另一方面还通过认同他者的目光把这一凝视内化为自我的理想。”在哥儿达的凝视背后,是整个男性社会和制度的凝视,时刻有个声音在提醒阿小,你应该这么做,只有这样做你才能进入“我们的世界”。阿小在这样的他者凝视中找到安身立命的位置并寄希望于此。她承认“凝视”存在的那一刻,就成了哥儿达世界的“他人”。阿小在整个镜像认同中完成了理想自我,还有象征界的他者的认同,即按照他人的眼光与期许去使自己成为一个适合存在的人,也就是自我理想的形成。有一个细节证明了“凝视”对阿小身份的成功塑造,哥儿达的情人李小姐提出要帮忙制新床单,阿小坚决地拒绝了,床单是她的工作,她必须完成女佣职责才能继续留在都市,她对于自己的身份是确信不疑的。
二、身份认同下的欲望满足
在拉康那里,对象a是唤起欲望的对象——原因,这个对象的本质就在于它是一种不可能性,是不可能之物……是一种彻底的匮乏。它作为引发阿小努力扎根在都市的原因无处不在。阿小希望做一个自由、快乐的都市女性,为了构建与保持她在哥儿达男性世界下的“都市女性”身份,自由、快乐的女性部分被她切割出去,进入了对象a。阿小一次次追求对象a的身影,可是偶尔抓住对象a的幻影只是弥补阿小缺失的那个东西,它无法使阿小真正触碰与把握她的欲望。阿小努力得到的充其量只是欲望的暂时替代与虚假的满足。而对对象a的追求只会给阿小埋下致命的诱惑,阿小在想象的凝视中所完成对于自己是都市女性的认同只是暂时的,一旦真相被揭穿,阿小终究会看到,她想从他者的观点来观看和建构的属于自己的一切尝试都是无用的。而真相的揭穿在对象a与主体凝视的相遇之际,当主体意识到一直确立的想象权威实质只是匮乏的补充时,主体会产生焦虑甚至承受难以承受之伤痛。
阿小从乡下来到上海,期待能与丈夫过幸福的生活,期望儿子也能在上海扎根,也希望能够帮助像她一样的女性走进大都市。阿小把自己最大的关怀给了与自己一样的女性,她乐于帮助并善待她们。秀琴是她托哥儿达推荐给“黄头发女人”的阿妈,自从来到大都市,小姊妹的打扮越来越像个大学女生。阿小还把做短工的“阿姐”介绍给楼下洗衣店。阿小与这些女性保持着良好的友谊,但也会有矛盾。秀琴在谈道自己嫁妆和礼金的事情时,阿小感到不快,因自己不曾有过嫁人的一番热闹。当做短工的阿姐提道楼上一家也是做亲时,阿小顺势回秀琴:“一百五十万顶的房子,男家有钱,女家也有钱——那才阔呢!”阿小把秀琴的排场完全压倒了。她还把楼上的陪嫁佣人比作葬礼上的童男女来调侃,阿小不仅要压倒秀琴,还妒忌自己口中的楼上一家,把自己多年的愤恨与不甘寄托在话语里释放出去。阿小变得愉快起来,这个愉快只是片刻的精神满足。
丈夫外出工作,与阿小遇见的时间是最少的,但一家团聚是阿小最开心的事。即使这个男人没经济能力,不能让阿小依靠。这个男人始终是自己的丈夫,是家的重要组成。阿小不怨命,她相信自己生来就是劳碌命。阿小拿主人的茶叶泡茶给丈夫,用户口粉、户口糖做了煎饼给家人。这里阿小拿主人的茶叶了,她一直都是有这个欲望的,她害怕主人看透自己的内心所以在主人的凝视下才会脸红与手足无措。但是茶叶与剩饭不同,她不需要这个被城市抛弃的剩饭,但她需要被城市珍藏的茶叶。茶叶象征都市生活,是富裕、悠闲与快乐,她希望家人都能融入这都市生活。这时一只蝉出现在破竹帘子上,它响亮快乐地叫着。这只快乐的蝉是阿小,这只蝉响亮快乐地大叫就如阿小的心里在唱歌,她满足于自己给予家人的一切。闷热的天与蝉有着紧密的联系,蝉的生命消逝于秋季,在这个闷热的桂月,不禁让人忧虑阿小的快乐与希望是短暂且易碎的。还有一处写道阿小的快乐。哥儿达在傍晚带了一个女人回家,阿小去阳台收拾藤桌上的杯盏,年轻的舞女倚着铁栏杆。阿小眼前的景象是傍晚的城中白雾、雾里的黄包车、脚踏车的铃声。这样的意象给人一种夜晚来临城市退却的错觉,但是她竟然是快乐的,觉得“黑暗的阳台便是载着微明的百宝箱的沉船。”这里阿小已深信她被“凝视”塑造的身份是可以让她融入大都市了,女佣这个位置是她进入大都市的入场券,她满足于“女佣”所带来的一切。她已经找不到自己根本的匮乏——她百宝箱里本应珍藏的一个属于女人的自由和快乐。对象a在不断诱惑着主体在追求欲望的路上去看与被看,是它让主体忘了根本性匮乏,以临时替代物来维持自身在权威想象世界的一切稳定。因此阿小能够感到精神满足,欲望的假象给了她一点甜头,她也就又可以熬下去了。
三、欲望压抑下的女性焦虑
回到《传奇》增订本封面上突兀的不对称人形,张爱玲说希望这个人形给读者一种不舒服的感觉,这样就达到了她的目的。这个奇怪的人形不管代表什么,它都在发出一套标准的凝视动作。凝视是一种压抑,是“阿小们”生活在上海大都市要遵守的规则。这样被凝视的焦虑感充斥整个小说。
后阳台出现了很多次,不止后阳台,后院子、后窗、后巷堂,这些都是女佣活动的场所与目光所及。她们在这些带“后”字的地方带孩子、做家务、歇息,遵守着城市的规矩,成为城市的一部分。后阳台外面的都市被形容成旷野,因为后阳台基本不面向主路或者繁华的百货、歌厅等建筑,所以女佣在这个场所所看到的大部分是相对安静、灰暗、缺少喧闹、活力的景况。女佣白天忙碌,晚上稍微闲暇,夜晚的后阳台外面的都市更是变成了漆黑的旷野,能让她们还感觉得到城市气息的只有自己脚下的后阳台。实质上她们并没有改变什么,她们一直是游离于城市边缘的一群人,她们的欲望势必是压抑着的。因为她们进入世界的进程时,是采取男人的观点,跟男人保持一致。
整篇小说都笼罩在桂花蒸的闷热天气中,“蒸”给人一种炎热、苦闷的心理感受。在闷热的基调下,出现冰冷的感觉是很突兀的。小说中多次出现阿小从冰箱取冰给主人。冰在桂花蒸的八月里是一种独特的体感,凉能让人解暑,能让人从闷热中缓过神来,更清晰地面对身旁的环境,但过于冰冷则会使人处于不适。冰在小说里是一味清醒剂,让阿小回到现实,回到内心本真。她不适应这种与闷热截然相反的感受,每次一到冷的时候,她就抑制不住情感,陷入情绪的漩涡。故事里她真正接触到冰体感的机会有两次。当不惯求人的丈夫提出请求时,阿小站在冰箱前,心酸于丈夫对自己的突然亲近,或者想起在苦闷生活中支撑自己的寄托。她面对陌生的冰箱喷出的冰冷,想要流泪。她等待着机会离开公寓和丈夫相见,但是雨愈来愈大。这时候“天忽然回过脸来……尘世上的一切都惊惶遁逃。”小说开头提道的天是背过脸去的,这个转变预示着阿小即将与对象a擦肩而过,即将面对自己一直以来的想象权威的崩塌。在天的注视下,一切都感到惊慌,因为没有人可以逃脱不可能之物带来的虚无与撕裂。“痛楚的青,白,紫……照进小厨房,玻璃窗被逼得往里凹进去。”小说在真相来临之前描述了疼痛的程度,它有一种冷色调、刺入人骨的冷冽感,而其威慑力直逼后阳台,连玻璃也要凹陷,更何况人心。阿小横着心走过两条马路还是不得不退回哥儿达家。阿小全身湿透,天气终于不再炎热,她的心也凉透了。她回到空无一人的厨房,这是她第二次真正接触到冷体感。阿小从来没有自己的时间,男人们填满了她的人生。但是在大雨雷鸣的夜晚,这个后阳台的厨房内,这个女性是属于她自己的,即使这个自由短暂且孤寂。“她为她自己突如其来的癫狂的自由所惊吓”。她从没想到这个大雨浇灭欲望换来的自由是“癫狂”的。忙碌已是她的生命血液,突如其来的自由让她手足无措,这个自由正是躲藏在对象a里阿小的根本性匮乏。而与对象a——一次短暂且不具有真正意义的“自由”的凝视让她终于知道她眼前的并不是想要的。假如这晚她能够顺利与丈夫汇合,假如没有这场大雨,她就不用狼狈地回到主人家里,那么她就不可能拥有这突如其来的自由,就不会感觉到这种自由与她一点也不契合,甚至荒诞到把她逼疯。可以说这短暂的自由把她撕裂了,她明白了所有的坚持都是在自己的幻象中获得存在意义。她明白了即使年复一年没有自我地付出,也不可能像哥儿达一样拥有大都市的自由与快乐,明明她比哥儿达这样的人更值得拥有好的结果,但实质上无论她如何挣扎都不会抓住任意一根救命稻草。因此她惊吓,她不适应这样的自由,当然自由也从来不属于她。在小说的最后,仍是后阳台看出去的灰色都市,阿小看着楼下的脏乱,庆幸那并不是她所负责的范围。大雨后的阿小,只希望打扫属于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为了生存,她只能坚持做一个女佣,毕竟这是她留在大都市生存的途径。她仍然需要面对接下来的惨淡人生,而生命对于她不过是一场没有终点的徒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