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方风景里的中华垂柳
2021-11-12松风
松 风
徐志摩的《再别康桥》,任何一个念过书的当代中国人,即便不能背诵,至少耳熟能详。不论你喜不喜欢这位诗人,是否造访过剑桥大学,这样优美的诗句你应该无法抗拒:“那河畔的金柳/是夕阳中的新娘,/波光里的艳影/在我的心头荡漾。”只是不知你是否自问过,那摇荡诗人心旌的,是何等柳色?诗中的“金柳”是个什么柳?就是某些语文老师解释的金色阳光照耀的柳树吗?
这里所谓的金柳,并非一个形容的说法,而是确有其柳,全称金垂柳,英文俗名golden weeping willow,系早先罗马人引进,也有说是驯化的英伦白柳(white willow,学名Salix alba)与垂柳杂交的品种。英国人极其喜爱这种柳树,称之为“河畔优雅的巨人”。大凡水岸湖边,广泛栽植。垂柳,原产于中国,经丝绸之路传入西亚,再经土耳其传到英国。植物分类学创始人林奈在荷兰哈特营克里福特花园第一次见到垂柳时,十分兴奋,随即在其植物学名著《植物种志》(Species Plantarum,1753)里作了描述。受通行本《诗篇》影响,林奈误以为这种柳树是引得以色列人伫立其下望锡安山而伤情的树,将之命名为Salix babylonica(巴比伦柳),好像跟中国没一点关系似的。
《诗篇》第137 章是这么开头的:“我们曾在巴比伦的河边坐下/一追想锡安就哭了。/我们把琴挂在那里的柳树上,/因为在那里,掳掠我们的要我们唱歌;/抢夺我们的要我们作乐,说:/给我们唱一首锡安歌吧。”据考证,诗中原文gharab 这个词,在《诗篇》时代指的是杨树,后来才扩展到柳树,当时《诗篇》的翻译家忽视了这个细节,害得林奈跟着犯错。好在英国人还记得它的故乡,给它取的英文俗名是Chinese willow,也叫weeping willow,不过今天weeping willow 更流行,许是这个源于《诗篇》的名字更传神的缘故吧。至于垂柳是如何传入英国的,说来很有趣,通行的说法有三,都跟大翻译家、大诗人亚历山大·蒲柏有关,就是那位孜孜不倦翻译古希腊、古罗马经典,使得英国普通大众得以受到古典文化启蒙的大文豪。
欧洲最早记载垂柳(当时尚未正式命名)的文献,是乔治·惠勒爵士的纪行。这位对植物有着相当的热情,在英国和美洲殖民地拥有可观地产的传奇宗教人物,在1676年(专注于树木、林地和林业的当代摄影家、作家阿奇·迈尔斯认为是1675年)10月有这样的记载:“柯弗尔博士要我留意一种柳树,它颀长的繁枝如此纤柔,从相当高的截头处向地面袅娜低垂,自然而然地从周遭围成一个凉荫棚。”(译自迈尔斯引文)英国甚至有人认为,垂柳是惠勒引入英国的。这个说法因缺乏文献和图绘之类的物证,未被学界采信。
关于蒲柏是最先引种者的传说有三个版本。第一个版本说,有一年蒲柏收到玛丽·蒙塔古夫人送给他的一篮土耳其来的无花果,篮子是用纤柔的柳条捆扎的。蒲柏发觉一枝柳条上绽出了新芽,于是插进了伦敦泰晤士河畔特威克南别墅的院子里。第二个版本是1801年《圣詹姆士纪事》上记载的,大约在1728年,蒲柏去拜访新迁居大理石岗的邻居亨利埃塔·霍华德伯爵夫人,留意到主人刚收到的一篮无花果,捆扎的藤条上含着许多芽苞,便讨了一枝回去插到了自家院里。这一版本因托马斯·帕克南1996年出版的《邂逅非凡之树》的引用不胫而走,流传甚广。专家认为,这两个说法都存在一个问题,垂柳枝条的存活时间应该没有那么长,而且他们认为,从描述看,捆扎包裹的应该是杞柳的枝条。
蒲柏故居特威克南博物馆给出了更为可信的说法,蒲柏其实是从邻居兼房东托马斯·弗农那里得到柳枝的。弗农是在土耳其经商的成功商人,有条件接触当地的园艺与植物资源。著名植物学家彼得·柯林森在1748年的记录里提到,在特威克南庄园见到过垂柳,并指出是弗农1730年从土耳其幼法拉底河畔引进的。问题是,弗农1726年已去世。因此,阿奇·迈尔斯对此说做了合理完善,他认为,蒲柏获得柳枝的时间,是在他迁入特威克南的1719年至弗农去世的1726年间。
毫无疑问的是,蒲柏的垂柳因着蒲柏的影响力,很快获得了“近乎神灵偶像的符号地位”,几乎“凡画必入”,而且成为广受喜爱的树种,传遍英伦乃至欧洲。仅1740年一年,风景设计师查尔斯·布里奇曼就将八百株垂柳幼苗栽种到了格洛斯特郡洛奇庄园里。一位作者在1789年的《地志学家》里记载:“靠近溪河的边上,由非同寻常的精心搭起的架子支撑着,由圣洁的热情守护着,免于时光的野蛮之手,当年‘特威克南诗哲’亲手栽植的那株垂柳,依然矗立着。每年,一千根枝条散发到地球上最遥远的角落,是年俄国女皇(叶卡捷琳娜大帝)在圣彼得堡御花园里栽下了数株(蒲柏柳枝)。”据说传到美国去的垂柳,也是一位药剂师的儿子,名叫威廉·沃林的英国人,从蒲柏泰晤士河畔别业带过去栽植在宾夕法尼亚大学里的。今天宾大校园里的那株垂柳,树虽不存,原址上却立了个铭牌记载这一轶事。令人遗憾的是,据说蒲柏别墅后来的主人威尔博·霭里斯男爵被不断前来索要柳枝的人扰得不胜其烦,于18世纪末一怒之下把树砍了,引得大画家透纳不仅就此绘了一幅画,还专门写了一首伤怀诗《有感于特威克南蒲柏故居的拆毁》,其中有这样的诗句:“如今您安谧的洞穴逃不过劫运,惨遭毁坏/蒲柏袅娜接地的垂柳被人忘怀/惟余一根柔弱的幼枝经我悉心呵护/重获新生,令足下的欧蕨好生羡妒/在寂寥的河岸标示曾经的荣耀/颀长的枝条轻点细波袅袅。”
这根幼枝后来堪称子孙繁盛,透纳在蒲柏故居附近筑造的沙谷草堂里,有一个池塘,池塘的四周尽是它的后代。至于蒲柏垂柳是否真的是霭里斯男爵所毁,英人意见不一。窃以为,事实应该是那棵垂柳年老枯朽了,新主人只好处理掉。好在当时,他们把一截树干留在了蒲柏请风景大师肯特设计的洞穴里。据蒲柏故居博物馆官网资料,1842年7月号《绅士杂志》有这样的记载:“那截干燥的朽木头安放在那个洞穴里。”后来,在1887年8月11日的《园艺与乡舍园艺师学刊》提到“那株诗人垂柳”时,谓“一截老树干仍然保存在那个洞穴里”。
英国人如此喜爱垂柳,以至于后来在那股横扫欧洲的“中国风”影响下发展出了著名的蓝柳瓷,并杂交培育出了金柳。垂柳和金柳,走进了瓷器工艺里,进了诗里、戏里、画里、歌曲里(如《垂柳树》《把我埋在垂柳树下》等),当然还有小说里,在英国人的心灵里扎下了根。顺便说说蓝柳瓷图案的基本要素:垂柳、中国松树(有时误作苹果、橘子树)、一座上面有三个人的桥、栅栏、茶馆(或宝塔、亭子)、两只飞翔的鸟。约瑟夫·博塔诺瓦在《瓷器、蓝柳图案与“中国风”》一文中对蓝柳瓷特点的描述,细致而有画面感:
在一处仿中式风景里,构图的中央有一株柳树。一栋大的建筑在前景的右侧,雕梁画栋,左侧是一栋小的
建筑,右侧是各种树。前景里通常有一个曲曲弯弯的栅栏。一座桥安置在柳树的下边,桥上三个人正朝一个小亭子走去:头一个握着手杖,第二个拿着一个通常是盒子的长方形物体,第三个拿的通常被描绘成鞭子。桥的上方可以看见一位船夫正把小舟撑向右方,他的身后是一座有一两栋房屋的岛,有时候背景里还有一些别的小岛,常常有两只鸽子在构图的中央飞翔。
为什么桥上是三个人?我的猜测是与当时开始流行的“如画美”有关。“如画美”观念首倡者、现代文旅奠基人吉尔品曾谓,从“如画美”的角度看,风景里应避免流畅的线条,画动物最好避免马,而画牛,牛的棱角分明、线条粗粝,成群的话理想的数量是三头,避免四头。想必应该是要制造某种不平衡感吧。后来奥斯汀在《傲慢与偏见》里,用“如画美”数字三的这一主张写了一个很有趣的桥段。第十章接近尾声的时候,在庄园里散步的宾利小姐和达西先生,与从另一边走过来的赫斯特太太和伊丽莎白“狭路相逢”,赫斯特太太连忙上前去挽起达西的胳膊,撇下伊丽莎白一人,而小路又窄,容不下四人并行,达西觉得他们太失礼,于是建议换到前面的大路上去。伊丽莎白早就烦了那两位,便笑嘻嘻地答道:“别,别,哪儿也别去啦。你们三个这样走成一群,显得格外迷人,再挤进个第四者,岂不煞了这如画的美景?”
也许是英国人懂得珍惜金柳与中国的缘分,他们决定以当年在康河柳岸流连忘返而后写出《再别康桥》的诗人徐志摩为纽带,为中英文化交流做点什么。经长期致力于中英文化交流的著名教授、剑桥徐志摩诗歌艺术节主席阿伦·麦克法兰倡议推动,剑桥大学在徐志摩曾经就读的国王学院对岸,辟出一角建立了徐志摩纪念花园。当来自世界各地的学子或游人,从国王学院后院大草坪款步走上康河小桥时,静静等在桥头的那座花园是那么的别具一格。黑白太极阴阳鱼花坛之间的曲径上,镌刻着莫言等中国文艺名家手书的《再别康桥》二三两节诗文。两尾鱼的眼睛上,植着两株幼树。该是智慧树吧。麦克法兰先生说,这个设计不仅体现了中国佛道两家精神,更象征着东西文化交融。
当你漫步康河边,或坐在国王学院临河的大草坪上沉思时,望着那青青草色映衬着的郁郁金柳,以及金柳掩映的诗人花园,你是否会想到,惹得诗人流连的如此美丽柳色,原来有着中华的基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