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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游

2021-11-12

雨花 2021年12期
关键词:法海山神杏儿

王 选

那天,究竟是哪一年的那天,人们早已印象模糊。三月,落过春雨,黄昏时,天晴了。院子的积水里,落满了橘黄色的云朵,锦缎一般。一些燕子衔着带雨的杏花,青白的腹部朝着天空,“呼啦啦”飞过了屋檐。一些黝黑的瓦片,吊着舌头,湿漉漉的,咳嗽着。这些事,人们还隐约记着。

赵前进端着碗坐在院里的猪食槽上。天暗了下来。一些星星的灯芯,被春风的细手指拨亮。赵前进的粗瓷大碗,碗底盛着月光,清汤一般,来回晃荡。当人们被一天的疲惫抽干,准备倒头而睡时,赵前进举着碗,发出了一声细长的尖叫。他用筷子敲打着碗沿,巨大的撞击声把人们从梦里揪出来,扔进了赵前进家的院子。

赵前进的五官因惊恐而扭曲成一根绳子。他叫喊着。他看到一颗星星从天上掉下来,拖着长长的火红的尾巴掉下来,落到了他手中的碗里,不见了,真的不见了。他把脑瓜塞进碗里,吸干那碗底的月光,依然没有找到那颗星星。哪怕是一粒芝麻大的渣滓也好,但没有。他把脑袋从碗里抽出来,才发现碗帮上多了一个黄豆大小的洞。带着黑边的洞,圆润、饱满、规则,穿过瓷碗,没有留下丝毫裂缝。

赵前进把碗端到人们眼前。人们确凿无疑地看到了那个黑乎乎的洞。甚至感觉到了从那个洞里刮出的料峭春风。赵前进反复讲述着星星掉落碗里的整个过程,说得天花乱坠、惊心动魄。有人一开始怀疑那是赵前进用烟头烫出的洞,但立马遭到了别人的反对。没有任何一支烟能把瓷器烫破。有人紧接着怀疑那是赵前进用锤子凿出的洞,但同样遭到别人的反对。赵前进这个连一加一等于二都懒得算对的人,是不会花心思去做这种无用功的。况且,他为什么要去凿这个洞?

人们摸着那个被星星穿出的洞,摸到了一只瓷碗十八年的心跳。

人们承认了赵前进确实看到了一颗星星掉进碗里,并把碗穿了一个洞。那星星又去了哪里?无人知晓,赵前进也是一脸茫然。他把碗收回怀里,小心翼翼,用衣襟裹住,像一只母鸡护住了它的鸡蛋一般。

人们认为这不是一件吉祥的事。毕竟那颗星星从碗里穿出去,不见了。如果,那星星掉进碗里,一直都在,赵前进可以用那半碗月光把星星养着,像用清水养一条鱼一样。如果月光耗干了,把碗端到院子里,再接半碗月光即可。那颗奄奄一息的星星,又会活蹦乱跳了。反正所有落到人间的星星都是死不了的。即便它咽了气,见到月光,又会起死回生。比鱼好养多了。这是祖先们传下来的话。

接着,发生了两件事。

第一件事。三天以后的那个黄昏,赵前进父亲从杏树上跳下来时,摔死了。每到花开,赵前进父亲总会选一棵树,爬上去,攀在树梢上,半蹲着,伸开手臂,从树上跳下来,像一只大灰鸟。他已经练习了七八年,每次都很成功,甚至连一根汗毛都没有折过。从梨树,到桃树,再到海棠树,每年他所选的树都不一样,但都会把那些花瓣撕下来,用唾沫粘在身上。他说那是羽毛。他还说,人死了,要过奈何桥,桥上鬼太多、太挤,不小心就会被挤下桥,桥下面,是蛇蝎,千千万万,鬼一跌落,便会被立马吃掉,吃掉了,鬼就没有魂了,没有魂,也就不能转世成人了。他还想要下一辈子,所以他反复练习飞翔,等他死了,好像鸟一样,轻而易举地飞过奈何桥,免得被挤落。这一年,他选择了杏树。在杏林深处,他身披杏花,志在必得,深呼吸之后,发出了乌鸦般的三声鸣叫,然后纵身一跃,结果,跌落下来,磕在树下孩子们撒尿玩的石头上,摔死了。他的血流出来,渗进杏树。那雪白的、灿烂的、盛大的杏花,慢慢变成了黑色,风一吹,顺着燕群的灰白肚腹飘远了。

另一件事是,当赵前进父亲死掉之后,赵前进开始梦游了。这两者之间,有无瓜葛,人们并不知晓。或许有吧,毕竟赵前进的父亲死了。人们这么说。

盛夏之夜,麦子杏黄,收成在望。傍晚过后,天气燥热,阴云开始聚拢,如同赶集一般,最后堆积成山,摇摇欲坠。风静了,人静了,虫鸣也静了。大地收敛呼吸,绷紧面庞,等待着某种可怕的事情出现。

或许暴雨即将来袭。这是极度糟糕的。冰雹会把麦子打翻在地,难以收割,轻则减产,重则绝收。土炮手赵喜要去梁顶随时待命,第一声雷炸响的时候,他就要点燃土炮,用炮火巨大的冲击力把乌云轰散,减小降雨量。赵喜捏着烟,连擦三根火柴,也没有点着烟。他坐在背篓上,里面装满了弹药。天黑如墨汁,黏稠不堪。有种把人淹死的感觉。赵喜已经等了两个多钟头,依然没有等来第一声雷响。雷是雨的头。雷响雨至。或许太紧张,坐着坐着,他打起了盹。他刚梦见厨房的擀面杖长出了十根手指,自己握着自己,在一块废弃的磨盘上擀面条。雷突然响了!炸裂一般。天空裂成了碎片,“哗啦啦”落了下来。他受到惊吓,皮肉差点起火。当他提着引火跑出防爆棚时,一道紫红的闪电割破天空。锋利的闪电,尖锐的闪电,炽热的闪电,把万物的脸庞一瞬间照得棱角分明。

借着闪电,他突然看见不远处的老梨树上,一个漆黑的身影两脚踩在树上,与树保持九十度角,僵硬地往上走去。在闪电的缝隙里,他看到了那个在树干上垂直行走的人,是赵前进。赵前进那光秃秃的脑袋,把落在上面的闪电光反弹了出去。他以为是鬼。可鬼不敢在闪电中行走。恶鬼会被闪电割去脑袋。闪电将它们的脑袋串在一起,挂在腰间。它收割多少个鬼头,人间就有多少粮食。

赵喜没有在闪电之后再次等到雷声。他点燃一根火把。借着火光,看见赵前进从树上笔直地走下来,面带喜悦,嘴里嘟嘟嚷嚷,又直愣愣地走上了一根电线杆,两脚踩着杆子,如履平地一般。赵喜喊叫赵前进的名字,没有得到回应。赵喜熄灭火把,浑身抖动,他怕赵前进突然叫他的名字。老人说,雷雨之夜,群鬼藏匿,若有什么叫你的名字,那你的大限就不远了。

那一夜,是赵喜一生唯一没有等到暴雨的一夜。

赵前进夜游的消息同样得到了懒球媳妇许杏儿的证实。

也是某个夜晚。许杏儿被一泡尿憋醒,醒来之前,她梦见自家的镰刀挂在墙上,伸着长长的碧绿的舌头,舔着自己铁青的嘴唇。它舔一圈,嘴里发出了“刺啦啦”的叫声,绿舌头被一段段磨损,最后露出了稀稀拉拉的盛满蛆虫的牙齿,风一吹,零零碎碎,掉到了地上,钻进了土里。很快,土地就开始喊疼,肿了起来,肿成了一个馒头大的包,一触即破。

许杏儿睡眼蒙眬,穿着裤衩,摸黑起来,光着上身,两颗奶子晃荡着。她来到院子时,月光清亮而透明,站在树上的黑乌鸦提着马勺,把月光一马勺一马勺从云团里舀出来,泼洒到院子里。她来到院子南侧的小菜园,脱掉裤衩,刚蹲下,一抬头,发现屋顶一个黑乎乎的影子走了过来。她一惊,浑身一紧,把一泡正撒得酣畅淋漓的尿硬生生夹断了,两颗耷拉着的奶子“噗嗤”一声直翘翘立了起来,像两只受到惊吓的鸽子,要从她胸口挣脱飞走一般。

许杏儿以为遇见鬼了。恐惧让她嘴巴半张,没有来得及发出尖叫。当黑乌鸦把满满一马勺月光泼到院子里时,屋顶的黑影转过了头。借着月光,许杏儿看清了那张脸,脑袋光秃,鼻子下塌,额头和下巴前伸,像极了一只倭瓜。而在麦村,长这样一张脸的人,只有赵前进。她隐约看见赵前进从他那歪歪扭扭的脸上挤出了一丝愧疚的笑意,向她表示抱歉,然后一伸脚,大步流星地跨过屋脊,轻飘飘走向了远处。他的背后拖着长长的倒影,像一根尾巴,还带着火星。

那一夜,黑乌鸦舀了一晚上月光。夜空太亮,有人把午夜错当成白天,耕了五六个钟头的地,才发现太阳从东边出来了。

事后,赵喜和许杏儿坐在梨树下,反复核实着各自的记忆,然后进行比对、讨论、分析。他们一致认为,赵前进梦游了。他们扯来全村人的耳朵,把这个恐怖的消息灌了进去。人们缄默不语。是耳聋,是恐惧,是无所谓,是无话可说。但从那以后,赵喜家的镰刀再也割不动麦子了。即便他打磨一夜,镰刃锋利无比,能吹毛断丝,但一提到麦田,镰刃刚搭到麦秆上,刃口就一块块脱落。赵喜提着秃刃的镰刀,坐在地埂上,大风一吹,他的头发长一茬,大风再一吹,他的头发又长一茬。从此以后,那把秃镰刀成了赵喜削发专用的工具,随身携带,以防风吹发长。而他家的三亩麦子,是他花完了整个漫长的夏季,用剪刀一根根剪掉的。剪子挨到麦秆时,麦穗竟然发出了嬉笑声。许杏儿从那以后再也不能完整地撒尿了,她的一泡尿总是分成五六段,甚至更多,才能撒完。每段间隔几分钟,很有节奏和规律。许杏儿还隐约从她的尿声里听出了某种受到惊吓后的呜咽声,这让她担心她的尿会不会像她的经期一样断绝。而让她最郁闷的是她的两只奶子,原本一直耷拉着,从那一夜之后,稍微有点惊吓,便会一下子支棱起来,要从衣服里钻出来跑掉。她从来不戴胸罩,她觉得勒得出不来气。但现在她不得不戴上,一来避免突如其来的支棱造成的尴尬,二来对其进行束缚,她真的担心有一天这对奶子从肉上扯断,跑掉了。因为她已经在奶子的周围看到因拉扯造成的血红的印痕。

大家都知道赵前进开始梦游了。

赵喜和许杏儿去找赵前进说理。他们一致认为这一切恶果都是赵前进造成的。赵喜要求给他赔偿高额的费用。一是理发费(赵喜觉得说削发有点不妥当),二是因剪发造成的误工费。许杏儿要求带她去城里的医院看病,治疗她间断性撒尿和奶子要跑掉的病。

赵前进坐在炕沿上,对他梦游的事一无所知。他一脸疑惑,像听别人的离奇故事一样。他殷勤地给赵喜发烟,给许杏儿倒水,表示这个钱不能赔,城里也不能去。因为他压根不知道这事,一点印象都没有。赵喜说,你当然不知道,你梦游,你能知道吗?你能知道那还叫梦游吗?许杏儿补充说,梦游是在梦里游逛,你懂不?

赵前进擦了一把鼻涕,说,那既然是梦中的事,我是不能承担责任的,比如说,喜叔,你昨晚梦见我把谁家的女人睡了,难道第二天他们也要找我负责任吗?比如说,杏儿,我梦见你把我们家鸡蛋偷了,第二天我还要找你要鸡蛋吗?所以说,梦里面的事,是假的,所以嘛,不要当真。

赵前进似乎说得有理。赵喜和许杏儿坐在沙发坑里,不知如何反驳。

过了好久,许杏儿突然说,那既然梦里的事是假的,那行,我们哪天晚上把你捉住,杀了,拿你的命赔偿我们的损失,总该可以吧?反正你说不要当真,我们也不负责任。

轮到赵前进哑然了,许杏儿说得也在理。他把额头上豆大的汗珠一颗颗摘下来,抖着手,揣进衣兜。

赵前进的梦游症越来越严重了。

每当夜深人静,他就直戳戳起来,满脸僵硬,眼睛呆滞,下炕,也不穿鞋,就去梦游了。起初,他女人玉贞半夜醒来,一摸,被窝里空空荡荡,以为他去解手了。

赵前进常说自己便秘,装着一肚子大粪,就是出不来。这让他异常烦躁。有一天,不知他从哪里得来偏方,说站在晃动的秋千上,在月落时分,有利于排便。赵前进在他家门口的斜坡上,找了两棵槐树,拴好绳子,并在绳子下端固定了一块木板。从那以后,每当星辰淡去,月亮西斜时,赵前进总会从梦中抽身而出,去秋千上解手。他晃动秋千,纵身跃上木板,脱下裤子,两手抓绳,蹲下去,开始排空自己。他像一只黑蝙蝠一样,在逐渐模糊起来的夜色里来回晃荡,他的下方,落下了一溜羊粪蛋一样干硬而规则的粪便。他在秋千上晃来荡去,掠起的风,吹得半村人的窗户呼啦作响。起初大家以为要刮风下雨,后来才知是赵前进在荡秋千解手。大家对此心照不宣,毕竟每个人都有难言之隐,笑话别人的隐痛,迟早会遭到别人的嘲笑。

玉贞对赵前进的半夜消失一开始并不在意,她知道赵前进在秋千上一蹲,短则半小时,长则一两个钟头,有时甚至会在秋千上睡着。但有一次,玉贞梦见自己去了山神庙,庙里的香案上摆着一把菜刀,她隐约听见某个声音,说她是观音菩萨菜园里的一根韭菜,要把她从人间割掉。她满心恐惧,从庙里撒腿而逃,山神圈养的狼虎二将吼叫着追了出来,她拼命跑着,没来得及看脚下,一头栽进了坑里,狼虎二将站在坑口,嚎叫不止,转着圈,下不来,最后悻悻而归。栽进坑时,玉贞不小心把自己的头折断了。头躺在草丛里,身首分离。她忍着疼痛,摸来头,安到脖子上,才醒了过来。

当她醒过来,睁开眼时,看见赵前进从炕上爬起来,下了炕,没有开门,直接从墙上出去了,像有穿墙术一样。她翻身而起,趴在窗口,透过玻璃,在清水月光的照耀下,清清楚楚看见赵前进像一只壁虎,攀上墙,跨过屋檐,在瓦片如蝴蝶翅膀一样扇动的屋脊上,消失了。

玉贞咽下一口唾沫。她知道事情变得很糟糕,即便去山神庙烧一趟香,也无济于事了。她躺下来,听见自己的心跳,像一盆水,“哗啦”一声,泼到地上,一些心跳,如同鲤鱼一般,在地上跳跃、挣扎、摔打,最后张着嘴,奄奄一息。

赵前进从自家院里出来,便去村里游荡了。

大多时候,他都去村里这些年一户户消失的人家中。比如他去找赵善财。赵善财那时得了病,进城去看病了。屋里空无一人,大门紧锁。但他还是从屋檐上下来,直接穿过墙,进了屋子。在屋里,他摸来电炉,插在炕沿边的插板上,茶缸里下茶,倒水,搭在炉子上,开始熬罐罐茶。对屋里的一切,他似乎比主人还熟悉。摸着黑,伸手便来。茶缸在炉上,浑身结满茶垢。钨丝通明,发着橘黄的光,把炕沿映亮了一坨。茶水半开,咕嘟响着。赵前进用竹棍捣着即将溢出茶缸的茶叶,说着话。好像赵善财坐在炕上,正跟他闲聊呢。他们从秋后的一场雨说起,说到冬天的一只酸菜缸,又说到春天的一片铧,还说到了夏天的半亩麦子。最后,他们说到了赵善财的病情,然后满心惆怅和悲凉。

比如,他还去马猴家。马猴已离开村庄多年,在兰州当起了包工头。他坐在马猴的破皮沙发上,跷着二郎腿,揪着鼻毛,和马猴闲聊,好像马猴就在他对面的另一只破沙发上跷腿坐着一样。很多时候,他都是听马猴说兰州的事。他没去过兰州。他一直想去兰州,看看白塔山,看看黄河,看看村里在兰州拉煤的人。他对大城市兰州充满了无限的想象。有一次梦游,他企图踏着风,步行着去一趟兰州。走了三十里,风太大,把他像一片树叶一样,又卷了回来。他放弃了去兰州的计划,只能通过马猴的讲述,想象自己的兰州。马猴讲着讲着,就打起了瞌睡,他拍一下桌子,惊醒马猴,重新提一个关于兰州的问题,请马猴给他回答。就这样,拖拖拉拉,他们会聊很久。有时,马猴会翻出自己压箱的红酒,跟他喝几盅。他好酒,却不胜酒力。两杯下肚,晕晕乎乎。每次回去时,他都从瓦片上滑下来,掉进人家院子,磕得鼻青脸肿。

比如,他有时候还去青蟒岭的窑洞,去找护林员小霸王豹子。豹子已经被射兽村人打死好多年了,就连射兽村也已经从人间消失了。他钻进窑洞,嘿嘿笑着,骂道,你个家伙,最近没打架吧。他把自己丢在土堆上,开始喋喋不休起来。好像豹子就坐在他旁边,一边抽烟,一边听他说。他一直欠豹子一顿酒,但那个给他开偏方的人说,他不能喝白酒,白酒是火,进肚子,会燃烧起来。豹子非要他喝,他不喝,豹子不爽,也不喝。他有几次去青蟒岭都是提着酒瓶去的,结果总是没喝成。所以这情一直欠着。情还是几年前的情。那年,玉贞去赶集,回来时,遇到邻村一伙流氓,当着玉贞的面,不知羞耻,掏出家伙,像耍蛇一般,调戏玉贞。从那以后,玉贞开始噩梦连连。玉贞把这事告诉他,他觉得是奇耻大辱。他请小霸王豹子替他出面。那时候,豹子是方圆几十里的一霸,他答应赵前进,看在远房亲戚的面上,免费帮他拾掇一下那帮杂毛。最后,豹子当着他的面,把那帮人揍得屁滚尿流。在青蟒岭,除了说话,和试图喝那瓶总是没有打开的酒之外,他们还坐在洞口,倚着风吹草动,看月光下,黄土像一头破旧的绵羊,伸着黑嘴皮,把一村人的往事、回忆、旧梦等等,掠进嘴里,用大板牙咬断,吃进肚子。他第一次知道黄土也会饿,也会吃东西。他汗毛倒竖,一想到某一天,他也会被黄土吃掉,恐惧就像一只打气筒,快把他胀破了。可豹子没有恐惧,他哈哈笑着,笑他胆小如鼠,笑他怕死,他说,死了就死了,生和死都他妈一样,你死了,就在另外一个世界活过来了,你现在活着,其实是在另外一个世界死了。他提着酒瓶,丧魂落魄地回去了。

玉贞醒来的时候,赵前进已经在炕上睡着了。玉贞好像做梦,她摇醒他,说他晚上梦游的事。他一脸茫然,不知所以。他甚至显得烦躁,骂玉贞神经病。天亮了,他跟正常人一样,该干啥干啥,毫无异样,对脸上磕碰过的痕迹也满不在乎。只是偶尔,会莫名说一句,诸如善财叔活不久了。而那时赵善财还在城里看病,离死尚早。也会说,马猴啊,吃亏就吃亏在酒上了。那时马猴在兰州混得风生水起,离他后来喝醉在澡堂里淹死还有好些年呢。还会说,其实豹子没死,还活着。他说这些话时,都是自言自语。没有人听见,即便听见,也无人在意。人们不太关心一个梦游者的话。向来如此。

这些年,赵前进已经在黑夜中把村里消失掉的人家一一走遍了。有些关系好的,甚至去了十遍八遍,就跟白天串门子一样。他跟那些或离世,或莫名消失,或远走他乡的人,在他们废弃的堂屋里,屋檐前,厨房中,柴草下,或喝茶,或抽烟,或闲聊,或抬杠,或发呆,或无所事事。

而白天,当玉贞问起他晚上梦游时的见闻时,他眉头紧锁,满脸困惑,对一切毫不知情。玉贞想起赵前进曾给她说过,他看见黄土正在慢慢吃人,除了吃人,还把人的梦啊往事啊回忆啊这些全部吃掉了。照这么说,赵前进对梦游的事一无所知,肯定是被黄土吃掉了。

时间久了,对于赵前进的梦游,玉贞和村里人一样,也便习以为常。只是赵喜和许杏儿两人,和她家生了嫌隙。

有一天,具体是哪一天,人们难以分清。那些年,日子重复,千篇一律。除了年迈的鸽子站在屋脊,变换着羽毛的颜色玩着花样之外,一切毫无新意。阴阳师法海在玉米地找见玉贞。

玉米青葱,齐膝高。玉贞在行垄间,弯腰拔草。在草的缝隙里,一些蜗牛坐在土块上,伸着触角,打着口哨。悠长的口哨,如风掠过山坡,把草木摇出了声响。玉贞正惊讶于这些蜗牛的口哨时,法海来到地埂边,喊她的名字。

在地埂边,一棵野海棠开得正烈。白色的花瓣,火焰一般,在树梢上升腾,跳跃,要把深蓝的天空点燃。法海站在海棠花下,给玉贞说,赵前进的事,你得操心点。玉贞不解。法海又说,梦游的事。玉贞捡起落在衣袖上的一片花瓣,若手慢点,衣服就要被点着了。法海和玉贞是远房亲戚。据说,法海母亲的姐姐的儿子,娶的媳妇是玉贞姑父的哥哥的女儿。关系复杂,对于直脑筋的村里人,一时难以理清。但法海还是认着这门亲戚,时不时去玉贞家游逛一圈,借着指导玉贞家务的名义,混一顿饭吃。玉贞的层层油饼烙得好。饼子黄亮而焦脆,撒上透绿葱花,馋得半村人寝食不安。法海坐在炕上,吃了一片,还要吃一片。赵前进嫌他能吃,有些不愿意,又不好明说,阴着脸出了屋。

法海见玉贞还不开窍,只好明示。以后,赵前进梦游,你得注意点,他现在把村里不在的那些人家都走遍了,开始去远处,找另外一些消失在外面的村里人,可你知道,路一远,就有迷路的风险,迷路了,回不来,黎明时分,鸡叫三遍,是阴间的法令,如果赵前进还在梦游路上,遇到赶往阴曹地府的鬼,会把赵前进抓去交给阎王,那就麻烦了。

玉贞浑身发冷,对法海的警告,她不得不信。

法海点了一根烟,火星子跳出来,溅到花瓣上,把海棠花点燃了。白色的火焰,脱掉白袍子,摔打着,吼叫着,露出白色肉体,白色骨头,白色血液,在天空熊熊燃烧,火焰爆裂的声响,把蜗牛的口哨声盖过了。

法海跑掉了,他屁股上刚刚生出的尾巴,拖在地上,扯起了一道长长的尘埃。

自法海警告之后,每到晚上,玉贞等赵前进熟睡以后,便用绳子把他的脚牢牢捆住。她想,这样一捆,你下不了炕,钻不了墙,就不去梦游了吧。她暗自窃喜,深深睡去。午夜过后,她被一泡尿憋醒,一摸被窝,里面空空如也。她赶忙拉开灯,掀开被子。被子里的人不知去向,只落着一段捆绑过腿的绳子,死蛇一样,堆在炕上。她伸头一看,炕沿下鞋子还在。如果赵前进去院外秋千上解手,定会穿鞋。鞋在,必是又去梦游了。

玉贞满心失落,又带着恐慌。她怕万一赵前进迷路了,回不来了,该咋办?

几天后,她提上层层油饼,专门去找法海。她把事情原委一说,法海嘿嘿一笑,说,梦游的人,是捆不住的。他梦游,是梦在控制他,不是他控制梦。这样吧,你回去,找一只碗,烧一张冥票,把灰铺在碗底,然后放五谷,各六十六颗,五谷一定不能瘪,再舀半碗清水,等有月亮的夜晚,在院子西南方向,舀半碗月光,跟碗沿齐平就行。等赵前进睡了,你把碗放在他头顶,然后点一炷香,插进碗里。最后,你把鞋穿在他脚上,切记,要左脚穿右鞋,右脚穿左鞋,反着。丑时一过,把碗收了,鞋脱了。这样,连续三天,就能把赵前进梦游的病治了。

接下来的几天,玉贞白天老催赵前进下地干活,晚上还要逼着给她“交公粮”,这样便把赵前进搞得筋疲力尽。玉贞按照法海的点拨,摆了碗,舀了月光,烧了香,穿了鞋,连续两晚,真的相安无事,赵前进一夜睡到天明。第三天晚上,没有出月光。玉贞一直熬到半夜,夜色昏暗不清,夜空堆着黑云。正当她昏昏欲睡之时,从窗口的玻璃里,瞥见月亮从云层里探出了脑瓜。她慌乱起身,给赵前进穿好鞋,下炕,端着碗,去盛月光。月光如水,滴滴答答,一不小心,似要干涸。盛了许久,好不容易才半满。她端进屋,小心翼翼摆在赵前进头顶。钻进被窝,等着时辰,结果,等着等着,睡着了。

半夜惊醒时,她发现赵前进不见了——又去梦游了。她浑身冰冷,犹如凉水泼身。她不知哪里出了差错,但她知道功亏一篑了。她想起惊醒之前,又梦见了山神。那雕刻在木板上的神像,戴着头盔,身着长袍,腰束飘带,脚蹬皂鞋,手提宝剑,一派威严之相。他红铜一般的脸上,怒目圆睁,红口白牙,胡子拉碴,犹如刺猬,不怒自威。他的身前,蹲着狼虎二将。

她起身穿衣,出门时扯了一条围巾,搭在脖子上。屋外冷清,一片漆黑。黑乌鸦撕下一团云,在搓洗手上的白斑。她决定要去找赵前进了。她一定要去找赵前进。一定。有张无形的大手推着她,让她如同戏偶一样,出了门,一头扎进了黑夜的泥潭里。

她隐约感觉出了村,隐约感觉过了青蟒岭,但她依然没有发现赵前进的踪影。她知道,夜色再黑,赵前进梦游的身影比夜色还黑,所以举目望去,定能看见赵前进。她不知走了多久。黑乌鸦洗黑了手,在路上捡食蜗牛的口哨。她真的不知道走了多久,也不知道走到了哪里。她只知道,一定要找回赵前进,就在今晚,他极有可能迷路,极有可能被鬼抓走。她有预感。这预感,沉沉地压在她胸口,让她呼吸困难。她把手伸进衣服,极力把这份沉重挪了一点,呼吸才稍微顺畅了。

她走着走着,被一块石头绊了一下,石头一疼,嘴里嚷骂了一句,又接着睡去。但她因为脚下被绊,失去重心,向前跌倒。当她起身时,却发现眼前的一切变了。她看到的不再是一片漆黑,而是雾蒙蒙的幽蓝,幽蓝里,微微透着亮光,她隐约可以看清四周的一切。远处,好像是山,但山是倒立的,山尖挨着地面,山脚撑着天空。往近,该是树了,但又不像树,光秃秃的,扫帚一样,满地走来走去,如同散步。再往近,漂浮着一些衣服,花花绿绿,如同有人穿着行走,细瞅,衣服却是空的。而她脚下,是无数条路,通向了无数个远方。她站着,头脑发木,不知该逃跑,还是该喊叫。远处,出现了一个背影,长袍皂鞋,手握宝剑,朝更远处走去。这背影,像极了她梦中的山神,想必就是山神。她知道自己闯进梦里了,至于是谁的梦,她不知道。这真是糟糕透顶了。

她必须跟上那个背影,否则她将困在原地,不知出路。那背影走着,她隐约听见他说,这村里,人慢慢都没了,我管那些妖魔鬼怪,还有啥意思。说完,变成一抔扬尘,不见了。她随便选了一条路,继续走。她看见了十年前的玉米,伸着嘴啃自己身上的玉米粒。看见了八年前的杏花,用蜜蜂的刺,缝补着旧裙子。看见了七年前的赵善财,坐在路边,数自己两鬓斑白的头发。看见了五年前的田野,一群蝴蝶如野马一般,数脚落地,奔跑过麦浪金黄的大地。看见了四年前的村庄,像一棵树,长在山梁,风吹来,挂在枝头的人杏子一样掉下来,钻进黄土里不见了,最后,整棵树上挂着的人,所剩无几。她还看见了两年前的自己,端着镜子,把眼角的皱纹一根根取下来,装进火柴盒,准备生火用。她唯独没有看见赵前进。

她陷入了巨大的雾蒙蒙的幽蓝里。

她蹲下,脱掉自己的鞋,提在手里,她可以走动了,但头顶开始旋转,一群灰色的鸟也跟着转了起来,转着转着,变成了灰色的雪片落了下来。她刚才看到的一切,玉米、赵善财、田野、村庄,甚至自己,都不见了。四野空旷,渺无一物,只有雾蒙蒙的蓝、潮湿的蓝、起伏的蓝、颗粒状的蓝、停止呼吸的蓝,把她裹挟着,让她晕头转向,不知何去何从。

她迷路了。

那一晚,赵前进梦游结束,赶在鸡叫三遍前,回来了。回来后,躺进被窝,沉沉睡去。第二天,他发现玉贞不见了,他去找法海,或许他知道玉贞的下落。法海说,玉贞去找你的时候,不小心闯进了山神的梦里,迷路了,再也出不来了。赵前进满心失落,如同丢了什么东西,手心里始终空空荡荡。但玉贞消失以后,赵前进终于确信了自己梦游这回事。

法海没有给赵前进说,那天晚上,玉贞在匆忙之中,给他把鞋穿正了,他才又梦游去了。

法海说,你得去找玉贞。

赵前进坐在门槛上,丧魂落魄,懊恼不已。他恨自己梦游。不远处,年迈的鸽子死了,它的彩色羽毛还活着。只是在人口寥落的村里,无人再去欣赏那些缤纷的色彩。不用多久,风一吹,它们就变成黑色,化成灰尘,满天飘散了。

赵前进决定去找玉贞。

赵前进做出这个决定的时候,是午夜。

最近的日子里,赵喜搬到了镇子上,不再种地,也不再用土炮防暴雨。许杏儿跟着懒球去了川道,她的症状有所缓解,据说是因为川道人多,人的喧闹声可以治愈她的症状。法海的儿子多年没有回家,下落不明,法海倍受打击,有一天法海从核桃树下飘起来,黑塑料袋一样,飘着飘着,就不见了。和他们一样,村里人死的死,搬的搬,村庄只留下一个外壳,空空如也,再不用多久,便会被荒草浮尘吞没了。每当赵前进在村庄上空梦游时,看着那一户户紧锁的门,一段段倒塌的墙,一间间空掉的屋子,一场场虚幻的往事,一瓣瓣无处凋零的喜怒哀乐,内心酸涩、苦楚,眼眶里,一场秋雨便无休无止地下了起来。

那是一个落寞的午夜,村庄陷入巨大的沉寂。赵前进从屋里出来时,天空只有星辰,大风伸着细长的手指,把缀在夜幕上的星辰摘下来,像掐苜蓿芽一样,揣进了布袋。赵前进径直朝山神庙走去,轻车熟路。他推开庙门时,庙里的唠叨和咳嗽戛然而止。似乎有人在里面闲聊,听见门响,瞬间安静下来。庙里昏暗不清。赵前进用打火机点燃半截蜡烛,烛光把屋内照得影影绰绰,虚虚晃晃。香案上,落满灰尘和老鼠的爪印。香炉里插着几根残断的香,许是很久很久之前烧的。血红的蜡泪板结在案上,它早已把火焰放弃,以僵硬之躯等待尘土覆盖。几年前,庙里香火还算旺盛,逢年过节,香蜡纸票会点一堆,人出人进,青烟袅袅,烛光摇曳。如今,真是冷清了,无人再来清扫、再来烧香磕头,再无人来祈求安康或是向神灵问事。

香炉后面,是一块长方形的老梨木板,板子上雕刻着山神像。何人何时所雕,已无从考证,从赵前进记事起,它就一直端坐香案上,顶着红布,享受人间香火。如今,村里渐渐无人。死掉的,再也无法顾忌山神。走掉的,带走了一切能带走的,唯独放弃了山神。城市不再需要神灵看村守社,城市有警察。况且,麦村人在城市也过得并不如意,带着山神何处安放?又哪有精力供奉?

反正山神是山野之神,就让他流落山野,四处晃荡去吧。

赵前进不这么想,他在星辰被一一摘光之后,夜色露珠一般滴滴答答落下的时刻,借着烛光,取下山神,抱在怀里,把浮尘细细吹去,用袖子把山神像擦拭了半天。山神像上彩色的衣衫,山神圆睁的怒目,狼虎二将的身形,清晰了起来,明亮了起来,甚至带着光泽,在逼仄的庙里如水波一般,开始荡漾。赵前进决定带走山神。他要带着他去找玉贞。玉贞是在山神的梦里迷路的,现在,谁也不知道玉贞迷路之后,去了哪里。

赵前进只有走进山神的梦里,才有可能找到玉贞。而山神的梦,在很多时候,像一扇门,是紧锁的。几百年了,据说,走进山神梦里的人,也就三个。除了玉贞,其余两个人,早已不知所终,最后在人们的口耳相传里研磨成了灰烬。怎么才能走进山神的梦里?很难,很难。赵前进也只能试图通过自己梦游,误打误撞走进山神的梦里。但山神会不会梦见一个梦游者呢?

法海已经杳无音讯了。赵前进不知该去向谁请教,他只能靠自己了。

回到家之后,赵前进从衣柜里翻出结婚时购买的新床单,这么多年,玉贞一直没舍得用。他用碎花棉麻的单子把山神放进去,包好。然后从屋外的斜坡上,拆掉他秋千上的绳子,提回来,把山神绑好。他知道,一定要绑起来,这样山神才不至于自己逃离。他要和山神前胸贴着后背,某一天,才有可能进入他的梦里,就像燃灯寺里那颗国槐上长着的石头。长着长着,国槐就把石头包进了皮肉,现在只有拇指大一点石头在外面,不用几年,石头就将彻底进入国槐的内心。那时候,一颗石头就可以自由地在大树的身体里歌唱、奔跑,翻看年轮,寻找风雨和阳光在木头里的痕迹,等等。最后,他翻出那只被星星洞穿过的碗,找了半截绳子,从洞里穿进去,打一个扣,挂在腰间。

赵前进上路了。没有人知道这一次,他是清醒着,还是在梦游。

他背着山神,在另一个三月的午夜里,出了家门。院子里的积水,落满了孤独的杏花,那孤独声,犹如檐水落缸,滴滴答答。紫燕未归,不知道它们去了哪里,旧年的巢,犹如一口碗,豁了边,旧年的唧唧喳喳在豁口处扑簌簌细细地流淌着。一些黝黑的瓦片,在更黑的黑暗里,咳嗽得更加厉害了,它们咳嗽,整个屋子都在喊疼。这些事,已经无人知晓。

好多年以后——也难以确定是哪一年——我于百无聊赖之中打开手机,浏览八卦新闻。基本都是一些明星的破烂事。

我准备关掉手机时,弹出了一条新闻。标题是:男子深夜行窃惊坏大妈,警方火速出动将其现场抓获。行窃之事,也属平常,没有什么大惊小怪的。本想关机,手一馋,又点开了。大致浏览了一下。大意是某天夜晚,一大妈幽会同跳广场舞的男相好,两人在公园内花好月圆,你侬我侬,直到午夜才依依不舍分开回家(当然,这种细节是否真实,也不得而知,反正是夺人眼球,赚取流量罢了)。大妈刚进小区院子,还沉浸在欢喜当中,一抬头,模模糊糊,看见一个人从楼房墙上走了下来,身体与墙面垂直,脚下闲庭信步。大妈以为遇见了鬼,惨叫一声昏迷过去。叫声惊动保安,保安赶来,将那人团团围住,报了警。警察拉响警报,火速赶来,将那个从墙上走下来的人抓走了。

在文字下方,还有一小段视频,是小区院子的实时监控。我点开,监控显示时间是2025年3月9日凌晨12:30。因是夜间,监控内容模糊,靠着路灯渗过来的光,隐约可以看见人的身影。监控拍到的内容显示那个人已经从墙上下来,被一群人围着,旁边躺着一个人,想必就是那个广场舞大妈。那个被围困在中间的人,呆呆站着,身体瘦长,一动不动,站了片刻,他一抬脚准备穿进围墙走掉。保安迅速上前,饿虎扑食一般,把他扑倒在地上。这时候,警察来了,掏出手铐,和保安一起,给那人戴上了手铐。两个警察揪着他的肩膀,把他的手反剪在背后,朝小区门口走去。刚到小区门口,路灯猛然照亮了警察和那个被抓的人,借着光,我看到了一张熟悉的扭曲的木讷的苍老的脸——赵前进的脸,还有他那明晃晃的脑袋。而这时,视频戛然而止。

是赵前进的脸。我虽已离开故乡多年,在城市混着日子,也和故乡的人极少往来,但赵前进的那张脸我还是认识。而我也零零碎碎听过一些关于赵前进的事,只是不知道他有没有在梦游时,去过我那土宅,找我闲聊。我已近十年没有回过故乡了,在我离开那片土地并决定不再回去时,我的故乡就已经死了,在我背着房贷在城市有了一套一百平米的住房时,我的故乡又死了一次。如今,看到赵前进,我突然想起,我的故乡死了,但他们的还活着,而这一次,赵前进离开后,我们所有人的故乡就真的死了,像一条河流,在我们的身体里,流着流着,就干涸了。这让人无限伤感。

赵前进来城里梦游了。赵前进找到玉贞了吗?

几天以后,我又看到了另一条新闻,说赵前进在审讯过程中昏沉睡去,第二天醒来之后,对所犯之事坚决否认,还说毫不知晓,最后又说自己是在梦游。何其荒诞!同时,警察还在他身上搜到一块木板,板上据说雕刻着古人画像。经有关专家鉴定,这块木板是陈年梨木所雕,雕工精湛,着色考究,特别是一个古人拔剑而立,四顾茫然,脚下一狗一虎,威风凛凛,极为生动传神。作为一幅版画,具有极高的考古、研究、观赏、收藏价值,是一件不可多得的艺术珍品。而这件珍品,现在只能在博物馆见到,民间极为稀少。警察审问版画的来历,赵前进含含糊糊,说什么山神、做梦、迷路、找人,简直不知所云,一派胡言。

最后,赵前进被法院以盗窃文物罪判了刑。

在监狱,赵前进总是端着一只碗,坐在窗口。他给别人说,他的碗以前能盛月光,月光像胡麻油一般,在碗里来回晃荡,闻起来凉凉的,有股桂花的香味。只是有一天,一颗星星掉进碗里,把碗打了个洞,就再也盛不住月光了。

其他人认为赵前进疯了。

半夜醒来,人们发现赵前进像壁虎一样,爬在墙上,来来回回,试图挤出水泥墙逃跑。在乡下,他可以在屋顶、在树梢上如履平地般行走,可以随意穿墙出入。但在城市,竟然失灵了。赵前进被送到了精神病院,电击了几次以后,晚上再也没有异常了。只是偶尔嘴里还会说什么玉贞啊山神啊梦啊之类的胡话。

人们觉得赵前进的病越来越严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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