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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边的夜晚

2021-11-12杜怀超

雨花 2021年12期
关键词:水芹高架妹子

杜怀超

多年来,我对那一段颠沛流离的北漂生活讳莫如深。“北漂”这个词在常人看来,是与蛇皮袋、地下室、车库、车站、地铁口、灰头土脸、露宿街头、狼狈不堪、疲于奔命、卑微、毫无尊严等有关。我对它的体悟,则来自那些看起来杂乱无章却又秩序井然的高架立交,水泥与钢筋混凝土组合的立体几何,还包括午夜经常在高架上奔跑的他们或她们,比如五条、水芹。这些带着人间烟火和尘世皱纹的乳名,像一个人的胎记或护身符,隐藏着某种庇佑、祝福和期望。当然,一个人在世间行走,身份证上的名字是标准的通行证。当时他们告诉过我,可惜我没能记住。对一个人的记忆,依赖的不全是好看的皮囊。乳名比证件名亲切、柔软、上口,带着暖暖的情感。

从我供职的那家医院正门出来,越过红白相间的安全防护铁栅栏后,朝着前方迈开脚走。一步,就一步的距离,迎面就是立交桥,缠绕的、蜿蜒的、镂空的、磅礴的高架立交;巨大的钢筋水泥浇筑的灰色水泥柱子,像鱿鱼的触角,恢宏而刚毅地伫立在大地上,背负着庞大而臃肿的身子,悬置于虚空,仿佛一只蛰伏的巨兽。而能证明巨兽还活着的,是川流而过的汽车以及惊叫的汽笛声,长鸣、低吟,还有短促的嘶吼,日子充满晦明与混响。车轮碾过立交发出的震颤,像奔跑状态中的韧带,撕裂、折断的危机,顺着脚踝处瞬间上升、传递,然后漫漶全身,冰凉的惊悸划过肌肤。

很多时候我都处于一种发呆的状态。这源于我的日常性恍惚,以及时间里的虚空。医院过于干净透亮的白色和外面世界的无限陌生挤压着我,让人动弹不得。我趴在办公桌上,双手托着腮,透过窗户向外望。眼前,在立交桥水泥线条的切割、拆解、组合、变形和层叠下,我对空间的感知有了形象的认识,比如最上层是苍茫、浩渺的蓝色,其次是连绵的白云与赤裸的太阳;倒数第二层,是长长的涌动的车流,火柴盒大小的车辆虫子般移动。它们到底要驶向哪里?事实上它们始终盘桓在原地,在生活的疆域里,没有人能走出半点冒犯。

城市的生活像一股洪流,裹挟着泥沙与坚硬的石块,我们只能随波逐流或听天由命。是的,形形色色的我或我们,居于城市立交下,紧贴着尘埃、烟火、树木与野草。

五条喜欢把我们称为蚂蚁,黑色的蚂蚁。这一形象的说法,来源于高楼上的某次凝视。我们站在摩天大厦顶楼向下俯视,密密麻麻、深浅不一的黑色蚂蚁,在马路、公园、商场、医院、地铁和火车站移动着、穿梭着、奔走着,他们看上去带着某种目的,和地面上无数不停奔走的蚂蚁一样,狂奔、折回,步伐凌乱。不知为什么,那时,我们一句话都没有说。楼顶上只有空荡荡的风,向着未知的地方吹拂。

我已经记不得自己是从哪一座立交桥走进北京的。这种模糊记忆源于立交的纷繁、生活的陆离。随着不可把握的、眩晕般的弯道超越,我把自己扔进城市,成为千千万万北漂一族里的个体,卑微的个体。

出了北京南站,我上了一辆出租车,沿着高架直奔目的地。走高架,是从南站到五棵松最便捷的路。这样的路又叫快速路或者绕城高速,非常受司机师傅们的青睐。因为它的出现,使司机逃离了对海潮般的人群、森林般的楼宇和密匝匝的红绿灯的围追堵截。再则,高架立交的重叠、旋转,里程数的拉长、延伸,速度的攀升,不仅有利于司机开车顺畅、增加收入,还能响应车速对路的呼唤。两侧,同行的车辆、拔高的楼宇和密集的商铺,依次被甩在身后。这样的撤退或遁逃,使车辆就像一个句子中的谓语部分,主宰着我北漂的全部意义。随着动词的变化,句子内部结构相应混合、溶解,从物理变化到化学变化,颠覆、裂变,直到面目全非,从而失去原来存在的意义。我在车上看着窗外的车辆、高楼、商铺和远处的风景,他们也在把我凝视、解读。眩晕、焦虑、恐慌、紧张与忐忑,随着目的地越来越近而逐渐加重。

坦途总是令人沉醉。随着时间的流逝,乘客和司机之间有了某种呼应。长途中,往往会出现这样一种场景,乘客在车子的匀速运动中,因为疲惫、颠簸、劳累等因素,进入假寐、迷糊甚至婴儿般的睡眠状态,酣畅的呼噜声从车后座响起。司机们说这种现象屡见不鲜,很多乘客都把出租车当作温床,一上车,就把肉身交给了车子,然后闭上眼睛。

我也逃脱不了这个魔咒。斜躺在车子的后座上,困倦从身体内部冒出来,眼皮开始松弛,有了上下重合的指令。我努力地睁了下眼,看到驾驶位上的司机盯着前方的路。我不再拘谨,防备的藩篱顿时撤得精光。眼前的景象开始模糊。在穿过多座立交桥后,我整个人完全放松下来。那种放松,虚脱无力,就像是一种无望的挣扎。我甚至认为,不只是我处于这种不堪的状态,而是车辆和我一起,跌落到了高架的“深渊”里;我们被高架挟持、绑架,像它的俘虏,乖乖的,悄无声息。人完全失去了自我,思想、肉身、梦想,还有看见和看不见的一切,都统统地交给了水泥混凝土筑起的虚空,交给了高架,像迷航的飞机,随着颠簸起伏的气流,下坠、上升、滑翔,随意漂流。

那年,我三十六岁,这是个尴尬的分水岭,人生已经攀爬到半山腰了,更多的是对未来的恐惧。从乡村到城市,再从城市到“帝都”,这是从平面泥土到立体建筑的叩问,是一种钢筋混凝土向另一种钢筋混凝土的求索。混凝土与混凝土的不同之处在于,它们之间,不是空荡荡的风、人声鼎沸的寂寥:“帝都”高耸的楼宇罅隙里,充斥的是墙与墙的对抗,人与物的隔阂,大理石、青砖等铺就的地面,透露着严丝合缝的封锁,没有一丝绿意。一切都是那么生硬、冷酷。车子到五棵松高架出口时,司机从沉闷中喊了一声:快到了!我从睡梦里惊醒,睁着蒙眬的眼睛打量司机,你怎么不迷糊呢?司机笑了,说了句颇有深意的话:在城市混久了,人就和城市合二为一了。对于司机而言,道路是他身体的一部分,他是城市的一部分,他依靠着城市,城市养活着他。

下了高架,我站在五棵松的地铁站附近,给五条他们发信息:我到翠微路了。可巧,他们也到了五棵松,就在附近。我向道路的两头望望,除了高耸入云的建筑、川流不息的人群以及气势雄伟的立交桥,没有看到五条他们。茫茫人海,哪里能看得到?我们发起了位置共享,意外地发现,大家都在同一个地方,挡住视线的是立交桥。我在桥的这一边,他们在桥的那一边。

我最先和五条熟起来。他在西三环翠微路附近盘了个烧烤店。看到五条,我就会不由自主地想到作家徐则臣的那篇小说《跑步穿过中关村》,那些在街头贴小广告、销售盗版光碟的京漂们,即便生活动荡困窘,也无法阻止他们奔跑的脚步。为了赚取一点可怜的生活资本,寒风雪夜里,他们用不太合身的夹克包裹瘦弱的身子,穿过一条又一条大街,拐过无数奢华的商场,然后在陈旧的小区路口守候客户。黑色的帽檐下是压低的声音:要光碟吗?要光碟吗?有人张望了一眼,有人犹豫着慢下脚步,更多的人则竖起风衣的领子,踩着落满地面的梧桐树叶,匆匆走过。

和五条相遇时,他已经是第二次来到北京。二十出头时,他就单枪匹马来北京闯荡。很多人和我们一样,对北京的直观印象,是电视新闻开头的天安门和飘扬的五星红旗,这基本上构成了我们对北京的全部认知:神圣,令人向往,遥不可及。再加上后来从教科书上学到的“我爱北京天安门,天安门上太阳升”,北京、太阳,这两个词构成了我们心中的意象。

五条说,刚来北京时,他在望京附近盘了个四十来平方米的小酒馆。与酒近,就是与号称酒乡的老家近。再说,五条自己也喜欢酒,时常一个人坐在餐桌前,弄几碟花生米、黄瓜、西红柿之类的下酒菜,自斟自饮。在他的印象里,北京就是立交桥、高楼大厦、密密麻麻的楼群,还有彻夜不熄的灯光。

常言说,人挪活,树挪死。这一个“活”字,不是轻巧的平移,也许是上升,也许是下落。几百万住在地下室的京漂者,有的人成功地从地下走到地面,走进写字楼,有的人则卷起铺盖狼狈返乡,还有一部分人至今下落不明。

五条说,他刚来的时候,浑身上下透着茫然、呆滞、颓废、绝望。高大密集的楼群,给人带来莫名的压迫感,有一种随时可能遭碾压的危机;走在马路上,马路挺直了身子,一种坚硬的对抗沿着脚底板传来;在站台等待地铁时,似乎随时都会跌入黑漆漆的轨道里,然后风一样消失。

我、五条,还有水芹已经坐到了餐桌旁。水芹是五条的老婆,二人是在北京偶遇的。此时的翠微路,食客还很少,沿街的小酒馆门户大开,空荡荡的。在北京,白天意味着一刻不闲地奔走、忙碌,只有夜晚才属于自己。午夜,那些烧烤店、小酒馆里,总会有很多人围坐在一起,三两瓶啤酒、几碟烤串,与黑夜、星斗组成一首吉卜赛人的小夜曲。

我们就着啤酒、烧烤和小龙虾,对饮。闲时,水芹也会从收银台过来喝上几杯。五条望了一眼水芹,乐呵呵地对我们说,这娘们还行。当年他在望京挣了点钱,听了家乡朋友的忽悠,回乡合伙做生意,谁知道落个人财两空。在北京攒了十几年的血汗钱,眨眼说没就没了,水芹就是那时跟了他。五条继续盯着水芹,眼神迷离。

我给五条点了支烟,一时间烟雾缭绕。

往事如梦。熟悉我的朋友也半信半疑,在我瘦小的身体内,竟隐藏着如此平常而又不可思议的一段经历。确实,对于习惯安分守己的人来说,在巨大的社会洪流和经济压力下,拥有一份旱涝保收的教育工作,算是上苍的恩赐了。那样的生活饭碗,虽比不上金饭碗、银饭碗,至少还是可以算得上是铁饭碗或木饭碗的,扔在土里或水泥地面上,即使扁瘪,裂开一道口子,至少不会粉身碎骨,吃不上饭。我却说丢就丢了,一个人来北京谋生。

这确实是个荒诞而又冒险的想法,或者说有些神经质的成分。这棵小苗苗长出来后,再也难以扼杀,相反,随着时间的流逝逐渐葱茏、葳蕤,谈不上参天耸立,但占据了我整个肉身和大脑的虚无部分。我揣测这应该跟我平时的不务正业有关。在上班时,我经常揣着一本本卡夫卡、博尔赫斯、福克纳之类大师的作品,这在当时的环境下是格格不入的,像是干了见不得人的鬼事。有人会说你是诗人或文青,变相地埋汰你、嘲讽你,但这些并没有扑灭我内心的焰火。我幻想着北京的长安街、说唱的大碗茶,还有前门楼子的故事,尤其是阴暗潮湿的地下室,深深吸引着我。

认识五条、水芹和鸡西妹子后,他们看着我常常从士兵保卫的大门进进出出,眼神里有着某种颤动。我知道这来自于我供职单位的神圣与神秘。深夜加班的空隙,我常常溜到五条那里吃烧烤喝啤酒,以各种动物的肉体和劣质的麦芽啤酒,加上重口味的佐料,调和生活的昏天暗地。我跟五条、水芹他们聊过,闲的时候闲得骨头疼,日常的琐碎,无非是写写字拍拍照,赶上个好天气,带领一帮年轻的护士们,和结对的青年男生,到附近的颐和园里划船,创设各种相亲的机遇。船桨滑动,小船倾斜着航行,船舱内传出青年兴奋的尖叫。有人叫破了喉咙,有人则顺势倒在了英俊男生的怀里,一缕刘海遮住了泛起的红晕。每当此时,我便把相机的镜头对准湖里的鸳鸯,快速地按下快门。这是日常中的偶然,更多的还是加班。从早上八点到第二天早上八点,我们两三人,在相对安静封闭的空间里,对着屏幕写着、改着、思考着,一字一句地打磨、提炼,像深夜的铁匠,围着炉火锻打一件器物。

鸡西妹子是我在北京认识的,她租住在五棵松附近,与我比邻。下班后,我们经常在午夜里相约吃烧烤。沿着复兴路高架,向南前行一公里左右,穿过斑马线抵达对面的人行道,然后再折回来,步行一公里,就到了翠微路五条的烧烤店。

说是吃烧烤、喝啤酒,不如说是为了麻醉自己,打发夜晚的时间,感受久违的人间烟火。

我问过五条,怎么想起来把店铺开在这里?以前不是在望京那边开得红火吗?这从东北角转移到西南角,十几年结交下来的老主顾、熟客等都顾不上,又要开辟新的战场吸引新的客源?五条不以为然。望京那边外国人多,这个小酒馆与他们的身份似乎不相称。他的小酒馆,收留的是那些午夜无家可归的人,坐到桌前,要上一瓶二锅头、数碟下酒菜,喝到天明。

五条说,这就是小酒馆存在的意义吧。

他指着墙上的北京城区地图给我看。翠微路周边,医院林立,武警的、海军的、总后的等都在这复兴路上,彼此相隔不太远。医院附近总是一个城市人流相对集中的地方。很多地方一个人也许可以不去,但这里却是每个人必须要来的地方。人吃五谷,没人敢说不生病的。这条路上的几家医院,各有专攻,天南海北的患者,不远千里万里,怀着一线希望来到北京。到医院看病,大家总是信赖着“军队”或“人民”二字,不管遇上多大的疑难杂症,到了五棵松,心里就亮堂了。的确,就拿我们老家小城来说,大人小孩,有个头疼脑热的,嘴边话就是,去人民医院找个专家看看,那种干脆、坚定、果敢的态度,有种天经地义的意味。边远地方的人来京,哪里舍得在附近住豪华宾馆,他们多选择在一些夜宵店里,要上几盘凉菜,开几瓶啤酒,就着包里带来的方便面、火腿肠还有捂了两三天的面包,喝到天亮。有的人就在卡座上打起呼噜来。等天边放白透亮,就蓬头垢面地赶去排队取号。

当然,还有一部分顾客,如在天桥底下摆摊的,走街串户搞装修的,或者在厂矿企业跑销售的,还有和我们一样打杂的,不管从哪里来,操着什么样的方言,身着什么样的工作服,这里都是我们夜晚狂欢的集结地。

从医院负二层上来,我从白色工作服的口袋里摸出二手手机,给鸡西妹子发了条信息:晚上喝酒撸串,老地方见。

老地方指高架对面五条的烧烤店。鸡西不是妹子的芳名。很显然,这是一个来自东北的妹子。一个人的名字,在北京这茫茫人海里,也许还不如一粒尘埃那么重。走在大街上,迎面走来无数形形色色的陌生人,记忆、遗忘,然后再记忆,再遗忘,这已经成为某种定律,海量的信息充溢着大脑,不断地把旧信息挤出,腾出地方给新信息客居。其实我们都是没有名字的人,身份只有一个——京漂者。遗忘,是种必然,就像鸡西妹子,相逢何必曾相识,至于她真正的名字,我没问过,那就无从谈及记忆与遗忘,有一个大概的称呼,如鸡西,就足够了。

我很喜欢这个东北妹子,她那黑得发亮的眼睛,那种发自内心的澄澈,像山里的一面湖水,一眼望去,透彻得让人心疼。当她穿着的确良短袖衬衫和褪了色的卡其蓝牛仔裙,像春天里正待发育的小树站在你面前,你都不忍心多瞧上一眼,唯恐眼里的风尘遮蔽了这份清纯。她经常傻乎乎地喊我“哥”,哥长哥短的,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

她是平面设计师,在高架与地面接壤处一家小型的广告公司上班。这可能是最小的公司了,不到十平方米的房间里,堆满机器和纸张,业务范围包括喷涂、制作标书还有印制名片等,两张桌子中,就有鸡西妹子的一张。她每天很早上班,虽说是八小时工作制,但经常要加班到十、十一点,甚至到午夜。不然又能如何呢?一个人跑到北京,找到一个容身之处,还有一份工资,鸡西妹子已很满足了。对比在老家的姐妹们,她说老天算是开了眼。很多人还没到过北京呢。况且,拿着一份多到令家乡姐妹眼红的高工资,哪里还有什么怨言?老板还算好的,同情她,让她住在店里。店铺里用钢筋焊接了一张悬空床,类似绿皮火车的上铺。她平常吃的是十五元的盒饭。因为做宣传展板,我和她认识后,经常带她到我单位来,提供免费洗澡的浴室,医院里不缺洗澡间。

我和鸡西妹子同病相怜。这是五条他们不知道的事。他们只看到表面上光鲜的一幕。鸡西妹子来我这里次数多了,渐渐地了解了我的工作内容。医院很大,由很多大楼组成,一幢摩天大楼相当于老家一所设施齐备、科室完全的医院。她不仅知道了我们地下幽长的通道,还知道了那神秘的负二层。平日里,我要穿过钢筋混凝土浇筑的通道,穿过头顶上方的立交桥,然后在探头和墙壁灯光的照射下,抵达对面的病房。钻出地面后,在卫兵放行的指令下,把新闻稿件递到总编部,然后等待它变成铅字。鸡西妹子眼睛里充满了羡慕,惊叫着:还有稿费呐!

我没有告诉鸡西妹子,一个人深夜穿过明亮而寂寥的通道时,在立交下的某个岔路口,一个恍惚,可能你所抵达的,就是阴森恐怖的太平间。她会不会吓得魂飞魄散?这也是我经常约她喝酒撸串的原因。有时候她还故意晚睡,似乎是为了等我喊她一起吃夜宵。

多年以后,当我再次叙述这段往事时,沉静而又淡然。人在弥留之际,若干光景渐渐沉于心底,融入日常,死亡的到来,就像我们的出生。朋友们第一次听到时纷纷发出惊恐的尖叫,对京漂有着隔世的惊悸。他们想象着我一个人奔走在午夜的高架上,寒风呼啸,雪花飞舞,宛如现代版“卖火柴的小女孩”,对着森林楼宇及厚重的花岗岩墙体,展开肉体的撞击。

医院的负二层,不是我们经验中的小区人防工程或停车场,它与太平间、人体标本研究室、追思堂等挨在一起。

地面一楼走廊的尽头,一部电梯直下,即可抵达负二层。走进电梯,阴森感弥漫着,最恐怖的是电梯下行时瞬间的停顿、失重,像某种穿越。从电梯里走出来,眼前是高大厚实的白墙、不灭的白色灯光,还有墙壁上盛开不败的黑色花朵。厅很大,虚空。中央玻璃罩中,一个人静静地躺在纸扎的鲜花丛中,四围环绕着低沉的哀乐。

这是家以老年人为对象的特殊医院。我记得,当时住院的病人中,年龄最小的是八十二岁,最大的是一百零二岁。时间在这里走得很慢,沿着肉身的周围,开始一层层叠加、盘旋和深陷。我曾多次随着值班医生进入住院部,去了解生命后半程的老人,在面对疾病和死亡来临之际,在远离生活的精彩中心走向边缘之际,是终日沮丧,还是以豁达的心态坦然面对?事实上我所看到的是,在宽敞的病房内,阳光透过绿叶、窗玻璃照进来,他们沉静地翻阅着每天的报纸,纸张翻动带起的风声,打破午后的静寂;报纸看累了,就摘下老花眼镜,平躺在休闲椅上,微闭着眼睛,一任外面世界喧嚣呼啸。整个病房内十分静寂,只有阳光滑过玻璃的声响。你很难从他们的身上读到什么,就像一口时间的深井,没有人看到哪怕一丁点的波澜。

我多次在午夜时分来到负二层,参加死者的遗体告别仪式。进入地下大厅后,熟悉的人和不熟悉的人,穿着严肃的工作服,聚在一起,算起来有二三十人。大厅墙上有个喇叭,看不见操作的人在哪里,只有声音从墙里传出来,哀乐起,众人绕着鲜花掩映的棺木,沉默地走上三圈,再鞠三个躬,然后迅速转身离去。

而我费解的是,这样的送葬仪式,几乎两三天就有一回。日间病房里的老人却不见少,也不见多,只是面孔不同。

鸡西妹子拿着啤酒瓶,嘴里连珠炮似的吐着“呸呸呸”:别说这瘆人的事情,来来,我们喝酒,不醉不归!

那天晚上,我们几个人在五条这里喝得最多,也最癫狂。时间在这里已经失去重力和方向,直觉得那夜是洁白的,时间是透明的,像那五十三度二锅头的颜色,澄澈而又明亮。整个夜晚都是二锅头的味道,二锅头的话题,二锅头的人生。

桌子上的菜上了一波又一波,觥筹交错、杯盘狼藉之后,就是海阔天空。

我不胜酒力,在鸡西妹子和五条的围剿下,早就举手投降。东北妹子的酒量,就像乌苏里江的水,只能看到涌动的波纹,其实深不可测。我的脸由红到白,由白到红,快要曲终人散时已是一片苍白。鸡西妹子一改往日在广告公司里小心翼翼的样子,不再细声细气,而是放开喉咙,从婉约抵达豪放,把东北风情展现得淋漓尽致,从杯子换成小碗,再由小碗到瓶吹;吹完白酒,接着吹啤酒、红酒。

夜深。来吃夜宵的人越来越少,五条和他媳妇水芹从操作间解放出来,和我们一起,继续推杯换盏。五条斟满酒,像个诗人般说道:酒水里倒映的是北京霓虹灯的明暗,是我们的脸庞。来,干一杯!五条叫唤道,把我们的汗水化作酒精,在夜晚燃烧!五条确实是个诗人,日常里喜欢读读诗歌,偶尔写些分行诗。在烟火和诗歌之间,五条选择了烟火。这也与水芹有关。按五条的说辞,诗歌不能当饭吃,不能给水芹带来御寒的衣服。可是水芹不这样认为,她说自己当初在酒馆看上他,就是因为看上他爱读诗写诗的样子。

水芹说,写诗的男人就是酒!

鸡西妹子在一旁叫唤,什么男人?都他妈的滚远点,我要喝酒!她已经喝多了,声音像鞭炮在我耳边炸开。我从沉醉里惊醒过来,一起惊醒的还有五条,两个大男人完全被一个看起来柔软如水的小姑娘的歇斯底里所震惊,她小小的胸腔里竟然能爆发出如此大的能量。

水芹手搭在鸡西妹子的肩上,扶着她摇摇晃晃的身子,附耳道,少喝点。

鸡西妹子毫不在意,喝,怎么能不喝?我不仅要喝,还要到立交桥上喝呢!说着,鸡西妹子歪歪扭扭地向着高架走去。我看到鸡西妹子眼里有了泪花,腔调里不只是酒,还有盐的成分。

走就走!我也站起身来。

五条在后面叫,怎么你也发神经?我没有理会,跟在鸡西妹子的身后。

新年将近。远处有礼花绽放,七色花在黎明前的夜空中闪烁,给北京的夜色又增添了一丝迷幻。走到半路,鸡西妹子停下来,斜靠在一棵树上喘息着。

哥。她喊我哥。她说,来北京三年了,我还从没有去看过天安门升旗呢!北京怎么离我就那么远?鸡西妹子的身体弓着,颤抖着。

我掖了掖衣襟,走上前去,拉着她快步向复兴路走去。天色渐渐亮起来。我们叫了辆出租车,上了立交,沿着高架向着长安街奔去。夜晚的高架,就像一把大提琴的弦,而出租车,则是那黑色的音符,共同演绎着沉闷而喑哑的和声。

车轮飞奔。轮子与大地的私语声里,两边高楼迅速隐退。下高架时我们看到了一起车祸现场:产妇、新生儿和闪烁的救护车报警灯。我望了一眼已经沉睡的鸡西妹子,打开手机,大量的信息涌入。五条也发来信息,他和水芹正追赶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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