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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11-12老于头

雨花 2021年12期
关键词:蜈蚣蟾蜍药师

老于头

舞台上,老戴的二胡、老顾的大阮合奏的《茉莉花》已经到了高潮。这是“老王子”早茶店为了吸引食客出的新招。支道了喝着面汤,感觉茉莉花好像真的开了,每个食客的头顶,都有花香缭绕。

手机响了,是老父亲。

“我要买药。”

父亲耳聋已久,父亲说母亲补充,才说清楚大致情况。夏天来了,父亲昨天在家熏杀蚊虫,不晓得从哪个角落里爬出一只蜈蚣,父亲用脚去踩,蜈蚣是死了,父亲的右脚也被咬了,肿成了馒头。程赤脚(村里的赤脚医生,父亲眼里的神医)说,要买一种叫“金蟾排毒散”的药物,用醋调了,一抹就好。

老人对于身体疾病,有两种极端的反应:要么极其重视,听风就是雨;要么满不在乎,万事风过耳。父亲属于前者,支道了晓得等不及。他停下来,端起碗,高拥军说:“汤别喝,你看像什么?”

支道了低头看面碗,剩余不多的面汤上,飘着一只黑虫的尸体,拿筷子挑起来看,是一只蚂蚁。

高拥军说:“去找他们。”

支道了摇摇头,饭店都是电子灶,又不是土灶,哪里来的蚂蚁呢?是面条里的?自来水里的?蚂蚁,支道了无端想起了治疗乙肝的“虎驹乙肝胶囊”,蚂蚁,不就是里面的“玄驹”吗?

支道了连汤带“玄驹”一起喝了,喝完还咂咂嘴,跟高拥军说:“我要去买药了,你前面说什么?我没听清楚。”

高拥军笑了:“你还是一个人吗?”

民乐换成了《妹妹找哥泪花流》,蕴藏隐约的忧愁,盼哥回村报冤仇,并不适合在此刻演奏。食客们并没在意,仍然头顶盛开的茉莉花。支道了注意到了,凝听了片刻,答道:“一个人。”

支道了朝大门走去,门的左边有套圈的,右边有抓啤酒的,都是博彩和游戏。来老王子早茶店吃一顿早餐,有音乐,有博彩,有游戏,就像人生的一次欢乐总动员。

支道了骑着自行车,把知名的“万仁”“百姓”和“健康”大药房都跑了,没有这个叫“金蟾排毒散”的药,店员表示,从来没有听说过。

支道了也懂,从这个药的名称看,一定是中成药,金蟾,蟾蜍罢了,就是俗称的癞蛤蟆。至于里面还有什么,看到说明书就了然了。

夏日早晨的八点,难得休息的支道了在大街上犹豫,还能去哪里呢?

支道了到医院的中药房去咨询,看看能否有结果。许药师说:这个药太老了,你去“许广生”看看。

“许广生”药店!多么熟悉又陌生的名字啊。支道了记得自己很小的时候,曾去过思古街上的“许广生”,在那里看到了蜈蚣、鳖甲、龟板等,它们居然可以入药。那是为生了胃癌的爷爷去抓药。后来听说用蟾蜍的毒液,可以以毒攻毒。住在茅山脚下的堂叔,送来一麻袋活的蟾蜍,父亲跟叔叔一只一只刮毒液,仍然没能挽救爷爷的性命。

记忆中的思古街,从西往东依次是百货店、种子店、“河头”眼镜店、中国银行、新华书店,再过去才是“许广生”药店,现在都不见了。“许广生”药店的旧址,如今开了一家咖啡屋,说药店搬走了,在新城万达广场那里。支道了想起来,中医院就在附近,决定去找熟悉的张药师问问看。

张药师是煎药和技师出身,并非科班,但他聪明,记忆力好,县城原来几个老中医的方子,他都记在了脑子里。张药师一听药名,说简单,《万病回春》上说,去抓几只蟾蜍,剥了皮,放在瓦片上,用火烤焦,碾成粉末,用醋调了,外敷,一样有效。

支道了笑了,这还简单啊?

午饭时间了,支道了先给家里打电话,母亲说父亲的脚稍微好点了。支道了答应下午就带药回老家去看望他们。挂断后,电话又响了,电话里的人说:“怎么还没来呢?”

是高拥军。真的忘记了。

早餐的时候,支道了回答是一个人,高拥军立刻说:“你中午还是来‘老王子’吃饭,我请客,顺便见见我的表姐。”

支道了骑车来到“老王子”,上二楼,“南新桥”包厢。刚一进门,就听女人热烈地喊道:“哎呀,是支医生啊。”

高拥军半呆半痴:“啊?你认识支道了?”

二十多年前,尤新梅因为“流行性出血热”发病,在当时的传染科住院,支道了就是她的床位医生。记得是年初二,忽然发“阿斯综合征”,支道了把两个老主任,包括林大宇,一起叫来医院,紧急抢救,成功地挽救了她的生命。

高拥军问:“流行性出血热是什么病?从来没听说过。”

尤新梅笑着回答:“当时不懂,都说是鼠疫,肯定活不了了,家里亲戚都来送我了。还是支医生有本事,让我一直活到现在。”

支道了解释:“流行性出血热跟鼠疫类似,都是野老鼠作为传染源,老百姓不懂,都当成鼠疫了。”

高拥军问:“现在还有吗?”

尤新梅也问:“支主任,现在还有吗?”

支道了指指桌上的菜:“我饿了,能不能先吃饭?”

大家笑了。

支道了感觉有点吃猛了,稍微停了停:“已经不大看到,偶见散发。你想啊,农村基本看不到河塘了,田里的泥土里都是农药化肥,野老鼠已经无法生存,哪里还有出血热呢?”

午饭结束后,支道了回家小寐。

恍惚间,支道了被一条蛇缠住了,它张着大口,想咬支道了的面孔,支道了狠命挣扎,也像蛇一样扭动全身,他想高喊,就是无法出声……

醒来后一身臭汗。明明梦境中的一切如此不真实,为什么在梦中的自己,却无法察觉是在做梦呢?

看时间已经两点半了,该回老家看看父亲的脚伤了。支道了又给家里打了一个电话,母亲说用了云南白药,疼好点了,肿还是肿,又问他要买的药买到没有。支道了说,马上就到家了,看了再说。

支道了来到医院门口的便民药房,买了一支百多邦、几瓶四川好医生的康复新液。按照临床经验,一个外敷,一个浸泡,应该是有疗效的。尤其这个叫康复新液的东西,它的主要成分是美洲大蠊,就是蟑螂,俗称“打不死的小强”。它的再生能力特别强大,所以有修复黏膜的作用,对于父亲的脚伤,也称得上以毒攻毒。

支道了的老家,就是三间平房,位于曲塘村的最南面,出门是一个方方正正的水泥场,前面就是农田,身后是整个曲塘村高矮不一的楼房。前后映照,显得支道了的家局促又窘迫。

六月份的下午三点,阳光热辣。支道了骑车,远远看到父亲在场上,一瘸一拐地踱着步,立刻就冒火了,把自行车一扔,冲过去就责备:“晓得脚不好,还在跑,想把脚跑断啦?”

父亲笑得尴尬而无奈:“我想跑跑,可以活活血,好得快点。”

母亲听到声音了,从堂前出来:“我说吧,你个老鬼,不听我话,儿子来家要骂你吧。”

两个人搀着父亲回到堂前,安排在藤椅上坐稳。支道了仔细看了父亲的右脚,脚背还肿着,摸着硬邦邦的,还发烫,就问:“真的是被蜈蚣咬的?”

父亲强撑笑脸:“每年都是这个时候,用艾草熏家里,熏蚊子苍蝇,不晓得从哪里跑出来的蜈蚣,我一脚踩了,踩的是尾巴,被它咬了脚背。”

支道了找来一只脚盆,取出三瓶康复新液,倒在脚盆里,再加适量的温水,把父亲的右脚浸泡在水里:“不要动啊,泡半个钟头。”

父子之间就再无对话。

母子的话毕竟多些,母亲问工作、问孙子、问疫情,又一次问到了支道了的个人问题。支道了就当笑话一样,把相亲遇到女病人的事情说了,父亲在一旁,虽然听不清楚,看母子俩在笑,他也跟着笑。

堂前的电视机永远保持最大的音量,几乎是24 小时开着。放的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有声音,可以被父亲听到。

支道了低下头,替父亲把脚擦干,把“百多邦”打开,均匀敷上:“不要听程赤脚胡说,我带来的药肯定有用。”

父亲没有理睬支道了,看着电视,自言自语:“这是在逃难啊。”

支道了起身:“什么?”

父亲说:“大象。”

成群的大象从西双版纳的森林出来,已经走到了昆明附近了。

父亲依然自言自语:“小时候,日本人打来了,我跟着你爷爷奶奶跑到茅山里去,就是逃难去了。”

支道了说:“你弄反了,大象是从森林跑到城里来了。”

父亲说:“哪里反啊,没有难怎么会跑呢?”

支道了哭笑不得:“你的意思,大象跑出来,是森林里有难?”

父亲说:“肯定有什么东西打来了,大象打不过,只好跑了。”

支道了笑了:“还有什么东西,大象会打不过?”

父亲摇头:“蜈蚣咬了,人也没办法嘛。”

支道了闭嘴了。

几天后,父亲来电话,说康复新液和百多邦使用后,红肿热痛都略微好转,母亲帮着在电话里喊:“你爸爸说了,叫你去买程神医说的那个药。”

支道了想起了张药师的话,药买不到,可以自己做啊。但是,支道了想了很久,也不知道哪里可以捉到活的蟾蜍。

他给张药师打电话,张药师在电话里想了半天:“癞蛤蟆要活水,要阴暗、潮湿,要有草丛、山沟,我们全县都没有这样的地方,附近么,大概只有到皖南去看看了。”

支道了想,决定明天五点半出发,开车出溧阳,到广德、郎溪、歙县、黟县,看看能不能捉到活的蟾蜍。

隐约间,他看见大象稳稳当当地前进,睥睨众生。四周的山并不高,绿树绿草杂乱,覆盖了群山。身旁的河水清澈明亮,不见河岸,向上绵延,跟蓝天和白云融为一体,天地蓝白青绿一色,身似水中。在大象的后面,密密麻麻,是成群结队的金色的蟾蜍,呱呱的响声冲天,争先恐后,奋不顾身,越跳越高。支道了全身金甲,也拥挤在跳跃的队伍里,向天伸开双手,向地岔开双脚,跟随节奏,一蹦一跳,心里的快乐无边无际。

这一回,支道了知道是在梦里了,但他不愿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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