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较《聊斋志异·晚霞》与《春琴抄》的特色成就

张 鑫

（中国海洋大学 山东 青岛 266100）

文学的特殊性可以通过比较凸显出来。比较两种文学作品，可以使其特质都清晰地呈现出来。蒲松龄的《聊斋志异》堪称中国古典短篇小说之巅峰，其中的《晚霞》颇具中国古代文学特色，极具艺术魅力。而《春琴抄》作为日本唯美派文学大师谷崎润一郎的代表作，成就颇高。本文从人物塑造、小说艺术和主题表达三方面对二者进行比较。

一、人物塑造：晚霞如水与春琴似火

“水”与“火”是具有一定象征意义的事物。“水”温柔缱绻，包容万物，绵延不绝，象征着纯洁的爱恋。“水”又是至刚的，水滴石穿，可以摧毁一切。而“火”则熊熊燃烧，好像要毁灭一切般炽热，不顾一切，是情欲与贪婪的象征。

晚霞像水一样温柔美好。丈夫不在，婆婆担心她年少美貌不甘寂寞，但是她温柔地爱护着她的家人。她生于吴越一带，温柔美好，也只有江南的山水才能养育这样如水的女子。晚霞又是极刚烈的，为了爱人，毅然决然“潜投江水”。为了维护自己的爱情，她和阿端一起说出自己是鬼的真相，并且敏锐地察觉出淮王仍贼心不死，便“龟溺毁容”，自己将绝美的容貌毁去，以绝后患。晚霞用极惨烈的方式保全自己，保全自己的爱情与家人。她如水般温柔，又如水般至刚至强。

晚霞的爱情也如水般清澈，她和蒋阿端在龙宫人群中看到彼此，“端于众中遥注晚霞，晚霞亦遥注之”，纯洁的爱情由此产生。后“晚故遗珊瑚钗”，钗为媒，童子传信，两人在莲花中“相见惊喜，各道相思，略述生平”，美好结合。这样纯洁的爱情，一切都是自然而然发生的。我们在晚霞身上看到了爱情的美好。这样的爱情，不是那种“山无陵，天地合，乃敢与君绝”的轰轰烈烈，而是“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的青涩美好。这是在中国作品中才能看到的以钗寄相思，“赠之以勺药”的恋情模式。这样的爱情极具诗意，也只有在中国文学中才会出现。即使是在小说这种文体中，这种诗意美也是存在的。

中国传统文学一直追求刻画这样的女子：她们温柔体贴，是持家的贤内助，是午夜添香的红袖。这样的女子是封建社会中女子的典范，也是书生文人的向往。作者蒲松龄对此类女子也怀有期待，他笔下的晚霞，美丽温柔，多才多艺，将阿端视为一切，为了阿端从龙宫投水自杀，为了阿端毁去容貌，坚贞刚强地守护着自己的爱情。这是中国文化所凝聚成的女子，似水一般，至柔至刚。

而春琴就像一团不甘寂寞的火焰，始终熊熊燃烧。她烈焰一般的处事风格，燃烧着自己也烧灼着他人。她的爱情也如火一样热烈。春琴本是骄傲美丽的富家小姐，但是眼盲的打击使她变得更加敏感乃至变态。她热爱音乐，演奏三弦琴，饲养黄莺，但是奢侈的生活导致她入不敷出。开班授课时，她因过于严厉吓退了众人，最终招来祸患——开水毁容。在遭遇祸患之后，她虽然不再以面示人，但是艺术水平却更上一层楼。“从各种意义上看，毁容的灾难对她而言无异于一剂良药，无论是在恋爱上，还是在艺术上，都使她到达了先前做梦也未曾想过的最高妙境”。她这一辈子，活得轰轰烈烈，非常精彩。

春琴与佐助的感情也如火一般热烈。佐助是春琴家中的仆人，他一直将小姐春琴视为神明。他是春琴的领路人，细致入微地照顾着春琴小姐的一切。他甚至与小姐结合，并生下了子女。在春琴遭遇毁容的灭顶打击时，他并没有简单地默默陪伴，而是毅然决然，甚至带着朝圣般的欣喜刺瞎双目。“说真心话，我不仅没有感到不幸，反而觉得无比幸福。”佐助无疑是深爱着春琴的，但是春琴对佐助却没有同样的感情。她紧紧抓住佐助，就像抓住了救命稻草，无条件信任他，指使他做一切事情，甚至佐助自残也是在她的暗示下完成的。这种变态的心理，让我们在文字之外感到惊恐。这样的爱情就如同燃烧的火焰，跳跃着，燃烧着，毁灭着。

春琴在日本文化下成长，富家小姐的身份给予了她尊贵，也带给了她冷漠。春琴是骄傲的，她自始至终都将佐助视为奴仆，即使她为佐助孕育了孩子，却从未承认过。春琴认为佐助没有资格做她的丈夫，她从未将佐助放在与自己平等的地位上。这正是日本文化中等级制和忠顺观在文学中的反映。佐助是仆人，哪怕他已经与春琴结合，并在艺术上取得了不低于春琴的成就，他也从未被春琴视为丈夫。忠顺观念深深地烙印在佐助心中，他绝对服从于春琴。

晚霞如水般温柔，对待爱人也如水般体贴。她重回人间后，细致照顾阿端母亲的感受，想办法解决阿端母亲的困扰。但在维护爱情时，她这温柔女子也极其坚贞刚强，不惜毁掉容貌换取回家的机会。这是中国文学所孕育的好女子。春琴高傲，如火般燃烧着，她和佐助之间存在师徒、夫妻、主仆的奇异关系。这是对日本社会等级制度和民族精神中忠顺服从特性的寓言化表达。

二、小说艺术

《晚霞》是文言短篇小说，《春琴抄》则是中篇小说，因此，在小说的艺术手法上，两者有一定的差异。但是这种艺术差异不仅源自文体，还受一定文化因素的影响。

（一）描写手法：暗示与渲染

《晚霞》极具中国文学含蓄的特色，小说开篇先介绍了吴越地区的“龙舟之戏”，极力描写龙舟豪华的装饰，然后突出这种表演形式惊险刺激。这些看似与主人公感情发展不相关的大篇幅描写实际上别有深意。从表面上看，作者似乎在为我们介绍一种吴越地区的风俗，但此处说明了阿端的死因，而“吴门则载美姬”这一句实际上也在暗示晚霞的死因——两人都是因为表演“龙舟之戏”时堕水而死。这种暗示的描写手法在《晚霞》中完美地呈现出来。

而《春琴抄》则注重渲染，如作者为了表现春琴的倔强任性，一次次反复地写她对佐助的刁难。偶尔要佐助做什么事情的时候，春秋只是用手势或者皱眉头来表示，有时嘟囔，但从不明确表达自己的意思，佐助像猜谜语一般回应她的要求。她想要佐助给她扇扇子，就一遍遍嘟囔着“好热”。佐助稍微扇得慢一点，她就立刻说“好热”。再如，一旦她发现佐助分心了，她丝毫不声张，只是默默自己动手做事。这会让佐助诚惶诚恐地道歉，然后她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结束这件事。在作者的渲染中，我们能看到一个骄傲任性的贵族女子，能看到她作为盲人的敏感的心和高傲的自尊，这也使作品更加生动。

（二）结局艺术：留白与禅机

《晚霞》围绕着男女主人公的两生两死展开故事，整篇文章看起来像一个完整的故事，但是结局却并未明确。小说最后以女主人公自毁容貌，“教三月，终不能尽其技而去”结束全文。这似乎是一个“大团圆”的结局，机智的女子靠着毁掉容貌摆脱权势之人，和家人重聚。但晚霞最终会怎样呢？她的美貌回来没有？阿端会不会嫌弃她？这一切我们无法得知。这个故事就这样结束了，但实际上却留有空白，引人深思。这也体现了中国文学含蓄委婉的特色。

而《春琴抄》一开始便交代了结局，残忍地让读者直视主人公死亡的现实，一点点地揭开春琴与佐助感情的神秘面纱，并在行文中处处暗示此事的真实性。开篇的坟墓、老妪以及留存于世的春琴的照片都是佐证。开篇就交代的结局已经固定，但是作者仍为读者们留下了讨论的空间。文章最后天龙寺峩山和尚赞赏佐助“断绝内外，化丑为美”的禅机之说，以及作者谷崎润一郎自己发出的“不知读者诸贤，以为然否？”的提问，都体现了一种禅机，似乎这个故事就是用来说禅理的，就是用来启发各位读者思考的。

三、主题表达：俗世人情与唯美主义

最后，笔者想谈一谈两篇小说主题所蕴含的不同审美理想。

蒲松龄曾说：“集腋为裘，妄续幽冥之录；浮白载笔，仅成孤愤之书。”他用一生写就的这部小说集饱含着他对于黑暗现实的控诉，但是除却那些沉重的现实，书中还有他对人性最后的一点守望。轻盈飞起的生命关怀与沉重落下的现实指向是蒲松龄小说最显著的特色。

《聊斋志异》中的多数作品都是通过谈狐论鬼的手法，对当时黑暗腐败的社会现实进行批判，反映广阔的社会面貌。这篇文章也是如此，开篇“吴越风俗”极具地方特色，却也在无形之中揭示了古代艺人的悲惨遭遇。阿端与晚霞的爱情为龙宫不容，这也是对封建社会的侧面反映。晚霞重返人间后遭淮王强抢，只有自毁容貌才得以脱身。这也是对黑暗社会的一种揭示。

除去对黑暗现实的否定，蒲松龄的作品还对男女青年坚韧追求人身自由和爱情进行赞美：晚霞与阿端无论是在龙宫还是在现实的人间都不畏强权，不迷恋荣华富贵，执着地追求爱情，甚至以付出生命与美貌为代价。这显示了蒲松龄对俗世的特殊关怀。他虽写神鬼奇幻世界，却无一不在展现现实人生。他是一个清醒者，他明白这世间苦难甚多，但良缘难得，勇敢守卫爱情的人更是少数。蒲松龄看清了人世间的种种不公与黑暗，但仍充满希望地面对这一切。他坚信人世间还存在着美好，晚霞与阿端的爱情便是这社会的最后一点星光。这也是蒲松龄的精神救济品。

而谷崎润一郎的《春琴抄》则是其唯美主义的代表作。小说中存在大量的对比。春琴与佐助的地位对比：主人与仆人，师傅与弟子，夫与妻（但是不被承认）；美与丑的对比：春琴毁容前与毁容后的脸；春琴与佐助态度的对比：佐助对春琴恭敬与绝对服从，春琴对佐助冷酷暴力。这里面所有的对比都是极端的、对立的，由此也形成了一种奇异的美感。这是唯美主义的显现，也是一种极具日本民族特色的美。

唯美主义认为，美与社会意识、人们的善恶、真假观念不相干。只是单纯为美而美。春琴是极美的，无论是白皙娇嫩的皮肤，还是蓬松的头发，高贵的仪态，都充分说明了春琴容貌仪态之美。在艺术上，她也是一个巅峰似的存在，是第一流的名家，“即使对春琴的傲慢感到厌恶的人，也暗地里嫉妒或者惧怕她的技艺。”在众人眼中，春琴不是一个真正的美人，不仅因为她眼盲，她的冷漠自私与贪婪，都让人们望而却步。尤其在她容貌尽毁之后，好事者争相传播她的容貌已经变得惨不忍睹了。只有佐助认为春琴一切都是美好的，甚至用自残的方式完成他对美的守护。在唯美主义者看来，佐助才是真正的美的发现者与守护者。春琴在佐助眼里，在唯美主义者眼里，无疑成为了美的化身，尽管她有那样多的瑕疵，但是美就是美的，不因外界的评判和外在的表现而有一丝一毫损坏。

《晚霞》仍是中国古典文学“文以载道”传统下的作品，作者借助晚霞与阿端的爱情遭遇，诉说传统中国古典文学的相似主题：一是对黑暗现实的批判，二是对青年男女自由恋爱的鼓励。而《春琴抄》则是为艺术而艺术，借助佐助与春琴的艰难爱情，尤其在春琴被毁容、佐助自残之后，二者的艺术水平都得到了提高，体现日本唯美主义的审美追求。

爱情永远是世界文学中一个永恒的话题，不同的文化土壤上生长出的文学之花不同，但却同样美丽。《晚霞》与《春琴抄》就是盛开在我国文学与日本文学中两朵极其绚丽灿烂的艺术之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