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中心化:脱口秀节目话语方式的发展演变
2021-11-12滕慧群熊忠辉
□ 滕慧群 熊忠辉
近几年来,《吐槽大会》《脱口秀大会》等网络脱口秀节目相继播出,并屡获收视高点,第四季《吐槽大会》平均每期播放量近2亿,第三季《脱口秀大会》平均每期播放量超1.1亿、话题微博阅读数达到54.5亿。这些网络脱口秀节目,俨然成为当前中国网络文化的流行风向标,形成了诸多文化奇观。
作为以语言表达为主要形式的节目,脱口秀整体上契合并反映了时代受众的兴趣点,并日益成为社会化的话语方式。在由电视到网络的发展变迁进程中,脱口秀节目的呈现者逐渐由专业新闻资讯类主持人演化到演艺人员、文化人再到素人和网络红人以及群体组合,节目内容也由新闻资讯向娱乐、文化知识、社会性话题逐步演变。在每一个发展阶段,脱口秀节目整体上都具有品牌化的特质,但在社会结构层面却随着时代发展而逐步变化,呈现者由为数不多的传统电视媒体的“舆论领袖”发展为网络环境下的“素人和草根”,话题也由严肃的新闻资讯、社会问题过渡到更加个性化的关切上,语言交际方式也由严肃的对话、访谈走向幽默、自嘲。总体看来,脱口秀节目的发展演变呈现出鲜明的去中心化特点。
以专业主持人为中心,注重严肃的新闻资讯
Talk-show(直译为脱口秀)是西方国家电视节目的流行样式,主要对新闻或社会问题进行评论、表达观点,以交谈或个人讲述作为节目的内容与形式。在美国,各种各样的脱口秀节目占到了电视节目总量的40%。此外,从英国发源、兴盛于美国的stand-up comedy(翻译为单口喜剧),也被称做“脱口秀”,主要表现形式是在剧场舞台上,一个人用一支麦克风,把自己创作的喜剧段子讲出来表演出来。技术成熟的喜剧演员形成自己的风格特色和品牌,开办个人专场进行巡演,也会与视频平台合作把专场制作成为视频节目(comedy special)。这两种脱口秀,内容侧重点不同,前者是聚焦新闻或社会问题,后者则主要是创作的段子,但整体上都是个人语言表达的形式。
20世纪末21世纪初,在互联网尚未普及之时,中国传统新闻媒体非常发达,各种类型的报纸、电视专业频道为群众接收信息资讯提供了强大的阵地。电视作为中国的主流媒体,新闻资讯、综艺娱乐等各种节目类型发展迅速,《焦点访谈》《新闻调查》等深度报道类栏目深入人心,《开心辞典》《幸运52》《快乐大本营》等娱乐节目动人心弦。在新闻纪实领域,涌现了一批以“主持人+访谈”为主要形式元素的节目,如中央电视台的《实话实说》《小崔说事》《艺术人生》、凤凰卫视的《锵锵三人行》《鲁豫有约》以及《杨澜访谈录》。这些电视节目都对标着一个著名的主持人,节目本身也具有品牌效应。从节目内容来划分,这些节目是新闻资讯类,其语言交际的访谈形式深入人心,奠定了主持人作为一档电视节目的核心地位。严格来说,虽然这些节目与西方国家的电视脱口秀节目在内容和形式上都有区别,但已经具有了脱口秀的重要特质,专业的主持人作为节目的呈现者,对主流新闻资讯为主的内容进行访谈、点评,语言表达方式相对都比较严肃正规。
2002年,东方卫视播出由刘仪伟主持的《东方夜谭》,以点评新闻时事、社会热点为主题,这被认为是内地首档幽默脱口秀节目,也有人认为这是stand-up comedy(单口喜剧),曾在2005年创下全年平均2.1的收视奇迹。2005年,中央电视台生活服务类脱口秀节目《今晚》开播,主持人高博凭借幽默的表达获得观众好评。至此,国内电视脱口秀节目形式越来越注重“show”的部分,脱口秀节目呈现者虽然依然是主持人,但与访谈类主持人相比,具有更加鲜明的个性和独特的语言表达方式。
演艺人员和知识分子的品牌化,语言表达的个性化
2005年以后,脱口秀节目在电视上更加风行。凤凰卫视的《壹周·立波秀》、东方卫视《今晚80后脱口秀》《金星秀》等节目一时风头无两,呈现者周立波、王自健、金星等,都不是传统意义的主持人,全部是来自演艺行业,脱口秀节目中也加入了访谈、舞台秀等元素。安徽卫视的《今夜欢乐颂》中开设子栏目《沈龙脱口秀》,呈现者小沈龙更是二人转演员出身。在《壹周·立波秀》中,海派清口演艺人员出身的周立波,对社会热点事件进行评论,凭借肢体动作、语调变化以及表情表演,给予观众很多笑声。《今晚80后脱口秀》的呈现者是相声演员王自健,展现年轻人对社会热点、文化事件、时尚潮流的态度和思想,他幽默风趣却又不失智慧与锐度的语言,也获得了一大批青年观众。《金星秀》的呈现者金星是舞蹈者和演员出身,节目直击文娱热点、关注民生等问题,金星更是以麻辣点评的“毒舌”蜚声荧屏内外。《沈龙脱口秀》的小沈龙,也以最接地气的搞笑表演和语言表达等舞台手段,颇得青年受众青睐。
这个时期,网络平台开始涉足脱口秀并迅速掀起一股热潮。搜狐在2007年推出《大鹏嘚吧嘚》,重点关注娱乐圈的新闻资讯,大鹏以夸张的表达使栏目迅速火爆。随后,各种主打幽默的网络脱口秀节目不断出现,但同质化加上低俗化使得脱口秀陷入困境。值此之际,主打知识文化题材的脱口秀节目《晓说》《罗辑思维》,高晓松、罗振宇等知识分子成为脱口秀中的清流。
至此,随着媒介由电视向网络的发展,网络文化的多样性和草根性日益彰显,各种节目进入全网播出时期,对青年网民的关注程度增强。与此相应,相当一部分脱口秀节目更加侧重于社会热点和现象,注重突出节目的“comedy”效果,主持人的称谓在脱口秀节目中也逐渐弱化,演艺人员、文化精英的个人品牌的地位得到突出。脱口秀进入品牌个人秀阶段后,大量脱口秀节目从“个人”出发,根据其形象、经历等设置节目内容、包装、风格等,中国脱口秀的stand-up comedy风格也日益鲜明。与此同时,这种喜剧风格的脱口秀表演,也开始在北京、上海等大城市的剧场空间得以流行,受到不少消费者尤其是青年消费者的追捧。
素人与名人的群体组合,显示出众声喧哗
随着互联网的迅猛发展,各类新媒体应用工具和视频平台成为信息传播、视频传播和社会化传播的聚合地,网络的草根性、多元化以及强传播性达到一个高点。以品牌化个人秀为主的脱口秀节目开始出现低走趋势,适应网络的融合性和年轻态,脱口秀开始走向“群体脱口秀”阶段,节目受众定位为网络主力军“90后”,一批“群体脱口秀”网络节目获得较高关注度和点击率。
2014年,由爱奇艺出品、米未制作的《奇葩说》上线,定位为中国首档说话达人秀,蔡康永、高晓松、马东、罗振宇、金星等名人担任导师,18位“奇葩”辩手围绕某个话题进行辩论。节目组围绕民生、人文、情感、生活、商业、创业等领域,挑选一些话题,然后通过百度知道、知乎等数据后台,发动网民投票,网友参与最多的题目成为节目选题。辩论选手组成正反方,自主挑选辩题,在节目规定时间内准备好立论、对杠、结辩等环节的辩论稿,随后展开辩论,最终由现场观众进行投票表决以定胜负。各位导师分别带队,并在辩论现场进行评点。
可以说,《奇葩说》是年轻态、个性化、融合性的网络文化的一个典型代表,呈现出鲜明的“去中心化”特质。《奇葩说》比较彻底地破除了早期脱口秀呈现者的品牌化个体地位,呈现者不再是单一的品牌化个体,节目核心转移至由名人搭配素人组成的群体呈现者,并且节目内容也不再聚焦于严肃的新闻资讯和社会热点,更多是对人们尤其是年轻人关注的生活性话题如“领养猫还是购买猫”展开辩论。一些表达能力突出但缺乏知名度或具有知名度但表达能力欠佳的素人,在这档节目里找到了舞台,并进而成为“网红”获得流量关注。
2017年,腾讯视频与上海笑果文化公司相继推出《吐槽大会》和《脱口秀大会》。《吐槽大会》节目以多名嘉宾吐槽话题明星为内容,彰显了网络独有的“吐槽文化”,深受广大网民喜欢。《脱口秀大会》则采用竞技比赛的方式,推行“素人VS明星”机制,以时下年轻人通用的自嘲形式,围绕更加年轻化的话题展开表演。节目中出现的车间女工赵晓卉、网络视频制作者李雪琴等一批素人,进而迅速“网红化”的脱口秀演员。这两档节目至2021年分别播出第七季和第四季。2021年,芒果TV推出《听姐说》,18位名人姐姐结合社会热点话题,以脱口秀的喜剧形式传达观点,并由观众和观察团导师对选手进行评比。
脱口秀话语方式演变的多模态分析
二十余年来,从电视媒体到网络平台,脱口秀节目的流行以及演变,契合了媒体形态的发展、受众身份的变迁、社会文化的衍变,是节目呈现者、制作人和广大受众一起进行的生动的、社会化的话语实践。依据韩礼德(M.A.K.Halliday)的系统功能语言学理论来看,这种以口语交际为主要元素的脱口秀节目,构成了多模态的话语方式,多模态包括媒体、形式、意义、语境和文化等五个层面。一个话语方式,通常都受这五个层面因素的影响,并在这五个层面表现出来。在这五个层面,脱口秀节目的发展演变,呈现出清晰的去中心化轨迹。
首先,媒体层面是受众从节目直接感知到的信息符号系统,主要指演播室环境、呈现者的语言和非语言符号。早期的脱口秀主要聚焦新闻资讯和人文纪实,场景多为空间单一的演播室,基本上采取主持人与嘉宾坐姿对话的形式,呈现者的媒介身份和表演场景与新闻类节目主持人基本相似,言语交际方式多是比较严肃的访谈和对话,“talk”的成分更多。这种符号系统,彰显了呈现者的信息权威和“舆论领袖”地位,观众观看时更具有仪式感。中期的脱口秀如《东方夜谭》《金星秀》《晓说》,演播室多布置成舞台空间或生活型空间,呈现者以自我的个体身份出现,虽然仍然是主持人的称呼,但已经具有极大程度的表演元素,呈现者站姿表演时的肢体语言与口头表达相配合,已经类似英美更加的单口喜剧(stand up comedy)。这个阶段的脱口秀,呈现者的权威地位降低,更多是个人魅力的展现。网络群体脱口秀阶段,如《吐槽大会》《脱口秀大会》的演播环境更类似于剧场,呈现者站在一个小型舞台上一支立麦开讲开演,现场观众、导师和其他选手环绕舞台而坐,而呈现者对表演的倚重则更为明显,各种表情和肢体动作都比较丰富。
其次,形式层面主要指一档节目采取什么样的形式系统,以展开和推进节目走向,最终实现节目的意义。早期的新闻资讯和人文纪实类的脱口秀,主持人主要在演播室里通过访谈完成节目,基本上是一个相对封闭的录制形式。中期的脱口秀开始以点评社会热点和娱乐事件为主,除了呈现者的单人讲述,还会设置一些结构性的辅助元素,如《金星秀》中的小南与金星的“对话”。到了群体脱口秀阶段,主持人回归到串场功能,如张绍刚之于《吐槽大会》、王自健之于《听姐说》,其他的呈现者一起构成“话语交流场”,如《奇葩说》中的导师和选手,《吐槽大会》中的主咖和吐槽嘉宾,共同完成内容“show”的成分。节目大多采用导师制、比赛制以及呈现者CP组合等形式,推动现场表演和节目走向,超越了单一的“show+comedy”,构成了更加立体丰富的形态。这种形态的开放性、自由性和多元性,更加符合当前青年网民的接受习惯和价值取向。
第三,意义层面指节目生产或提供了什么样的话语、概念和人际交流的模式与功能,是说话人和听话人认知背景相互作用的产物。网络未发达之前的脱口秀节目,呈现者整体上是一个俯视姿态,其内容是上层主流价值的向下传递,受众是处于信息流低处的普罗大众,更多处于“受教”地位,脱口秀节目并未制造出一个大众化的人际交流模式。网络脱口秀的兴起和流行,更多的是来源于自下而上的草根参与,自由、开放、包容的网络环境,以及年轻化、个性化的受众群体,逐步疏离以往严肃的一板一眼的对话、访谈以及说教的交际模式。脱口秀节目把素人、女性等普通人从威权中突显出来,与演艺明星(如金星、张雨绮)和文化精英(如许知远、易立竞)糅合在一起,共同对日常性话题进行辩论和言说,通过网络社交媒体等渠道的传播,让世界看到,个人品牌的培育变得越来越重要,每个人都可以成为“网红”。
第四,语境层面主要包括由话语范围、话语基调和话语方式组成的社会化语言环境。媒体资源稀缺时代,电视作为主流价值的传播者,聚焦新闻资讯、人文纪实等主流话语是应有的职责,必然采取严肃、正规的话语方式。随着自媒体和社会化媒体的日益发达,特别是随着社会政治经济文化的发展繁荣,多频道、个性化甚至私人化的话语获得更大的发展空间。《吐槽大会》对话题明星艺人的吐槽,幽默、诙谐乃至讽刺,在尴尬和爆料中,解构了明星艺人的高尚。《脱口秀大会》的选题从贴近生活的琐事寻找切入点,像王勉的“逃避之歌”、颜怡颜悦对“催婚”的吐槽、李雪琴“半夜接到老板电话”之类的普罗大众日常生活话题,将当下年轻人最关注的饭圈文化、婚恋问题、职场压力放入作品,以幽默、犀利、自嘲、互黑、调侃、毒舌等为情感基调,切中了公众的普遍情绪。这些节目由此成为微博、朋友圈的刷屏爆款,通过广泛的自发传播,生成了一个有别于传统话语的“网生代”语境。
最后,文化层面包括作为文化的主要存在形式的意识形态和作为话语模式的体裁结构潜势。互联网文化是包容并蓄的生态文化,传统主流文化可以在这里找到创新性的繁荣土壤,但更多的亚文化通过网络内外的复杂传播成为青年流行文化。比如,以“尬”为槽点的尬文化,在很多综艺节目中都有所体现,《吐槽大会》正是抓住这个现象做足文章,通过多位嘉宾吐槽话题明星的缺点、槽点、黑点,将“男神”“女神”拉下神坛,展示出他们的真实自我。《脱口秀大会》选择“不就是钱嘛”“我们结婚吗”“保持联系保持距离”等话题,并不是简单粗暴的发泄和调侃,而是对主流文化遗漏和缺失的补充。再如,面对青年群体间逐渐兴起的“丧文化”“躺平文化”,脱口秀呈现者都以戏谑、自嘲的态度和幽默风趣的“毒鸡汤”式语言,积极正向引导青年群体“要改变、去面对、别逃避”。网络脱口秀节目还制造了传播话语的新的体裁结构,主要是节目内和节目外两个方面。群体脱口秀节目营造出来的轻松交流的剧场舞台式演播空间,脱口秀演员多人对一个话题进行辩论、讨论的交际模式,以及多人轮番上场说段子的编排方式,已经成为包容、自由、平等的体裁特征。节目外的话语模式,则主要表现为大众对节目中相关人物和话题在微博、朋友圈、饭圈等多渠道多平台进行传播,与节目播出共同构成一个“合力传播样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