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沈从文小说中英雄形象的想象与书写

2021-11-12郜天鹏

戏剧之家 2021年11期
关键词:超人沈从文理想

郜天鹏

(广东省外语艺术职业学院 基础教育学院,广东 广州 510507)

在沈从文的小说中,对于死亡的超越之途在于对个体生命意识的高扬,而他对于个体生命的执着又带来了强烈的孤独体验。当孤独之感越来越深,其重量达到极限的时候,作家的内心也需要寻求一个有力的精神支撑。在这样的背景下,沈从文小说中出现的大量的英雄形象便有着十分重要的精神力量。

学者兰克曾分析了“人为什么渴望神化别人,总是要膜拜确定的对象”,“从对象身上寻找格外的力量”的原因,即“对象越是有力,我们的困难就越少。我们参与了他们的不朽,因而我们创造了不朽。”的确,在超越死亡的路途上,英雄的存在无疑使挣扎在死亡焦虑中的人们掌握了蔑视死亡的法宝。

孤军奋战的沈从文,自然也是需要这样的精神力量的。因此,对于沈从文来说,他笔下的英雄形象不仅是雄强生命力的象征,同时也成了他的精神武装。

沈从文虽然身体有些孱弱,但也许是受到军人家庭的影响,自幼便带有英雄气质。他说:“感谢我那爸爸给了我一分勇气,人虽小,到什么地方去我总不害怕。到被人围上必需打架时,我能挑出那些同我不差多少的人来,我的敏捷同机智,总常常占点上风。有时运气不佳,不小心被人摔倒,我还会有方法翻身过来压到别人身上去。”言语之间,似乎对自己的英雄气而颇感自得。受到家乡习武风气的影响,在他青少年时代的英雄主义的理想中,孔武有力,能够拥有一身功夫,除暴安良,报效国家,此乃最高的目标。在军队服役期间,他曾随同一位老教头习武,并因受到教头的夸奖而暗自兴奋不已。军队的操练驯服了他童年时不羁的性格,使他明白了许多做人的道理。从他的这段经历来看,古代的武将英雄便是他最为直接的模仿对象。在习武的生涯中,沈从文树立起了最初的英雄理想。

在沈从文早期描写湘西生活的小说中,这种英雄理想被具化为对湘西民间英雄的塑造。对于这个武力与艺术并重的地区来说,来自民间的可被尊为英雄的人物,并非一定要有一身武功,深谙本土文化的作家敏锐地认识到:民间英雄的形态是多样的,他可以是一名普通的水手,一个毫不起眼的乡民。他们之所以能够被列入英雄的行列,是因为他们身上表现出来的英雄气概,即他们总有着与众不同而受到众人仰慕的地方。这使他们超然出群,从而如神一般受到人们的敬仰与追随。

与此相类似的是尼采所设立的“超人”。尼采认为,超人具有不同于传统的和流行的道德的一种全新的道德,是最能体现生命意志的人,是最具有旺盛创造力的人,是生活中的强者。“超人”形象大致可以概括为:他是超越自身、超越弱者的人,他能充分表现自己、主宰平庸之辈;是真理与道德的准绳,是规范与价值的创造者;是自由的、自私的、自足的;他面对人类最大的痛苦和最大的希望;是在不利的环境中成长起来的,憎恨、嫉妒、顽固、怀疑、严酷、贪婪和暴力只能使超人更坚强。因此我们可以得出结论:尼采所说的超人是充实、丰富、伟大而完全的人。不过,尼采并没有把超人看作是绝对的,他所说的超人和与超人相对的“末人”,“乃是一个相对的概念”,超人既能自我超越,又能超越他者。沈从文所认可的英雄与“超人”之间,有着一定的相似性——他们都在生存意志、行为能力方面具有过人之处。

当然,沈从文更多的是将英雄们置于擅长艺术的氛围中,他们的“神力”在都市人看来也许是可笑的,但对于崇尚本土艺术的土著居民来说,这足以使他们成为人人敬仰的民间英雄。因此,沈从文早期小说中的英雄形象都带有强烈的民间故事或者说是传奇故事的神秘、夸张的色彩。这也反映出在作家的内心,艺术与超越死亡焦虑之间、与生命的拯救之间,有着密切的联系。而正是因为对艺术有着这样的理解,沈从文在日后的创作中才能始终如一地坚守着他的艺术理想,以虚构的艺术世界来达成自己的英雄理想,并阐释自己超越死亡的独特方式。

在创作中,沈从文往往将这一类民间英雄视为神灵,在他们的身上,作家赋予了极为崇敬甚至是虔诚的感情。

在《龙朱》中,作家塑造了一位无论是相貌或是品行、歌艺均无可挑剔的英雄式人物龙朱。他的“壮美”得益于“神的权力”,他出众的歌声最终为他迎来了爱情。龙朱以本民族特有的唱歌的方式追求爱情,表现着自己旺盛的生命力。他的英雄气是通过歌艺传达出来的。小说中写道:“龙朱的歌全为人引作模范的歌。用歌发誓的青年男子女人,全采用龙朱誓歌那一个韵。一个情人被对方的歌窘倒时,总说及胜利人拜过龙朱作歌师傅的话。凡是龙朱的声音,别人都知道。凡是龙朱唱的歌,无一个女人敢接声。”就是这样一个被偶像化了的人物,承担了民族英雄的责任,他的存在其实是作家眼中人的生命的一种理想境界。在他的身上,表现出人与神、人性与神性的契合。因此,他的出现,无疑为生活在世俗苦难中的凡夫俗子指明了生命发展的至高点。

《七个野人与最后一个迎春节》则塑造了另一种英雄:“徒弟从各族有身分的家庭中走来,学习设阱以及一切拳棍医药,这有学问的人则略无厌倦的在作师傅时光中消磨了自己壮年。他每天引这些青年上山,在家中时则把年青人聚在一处来说一切有益的知识。他凡事以身作则,忍耐劳苦,使年青人也各能将性情训练得极其有用……至于徒弟六人呢?勇敢诚实,原有的天赋,经过师傅德行的琢磨,智慧的陶冶,一个完人应具备的一切,在任何一个徒弟中全不缺少。”从这里我们可以推知沈从文心目中英雄的另一种形象——有勇有谋还得有德行。他们不仅善于思考,具有顽强的生存毅力,且能在艰难的生活条件中具备生存的种种技能。

从以上两段文字可以看出,沈从文在塑造英雄的时候,是相当重视人在自然中的生存能力的。无论是强调武力、生存的智慧,还是强调在艺术上的造诣,归根结底,作为英雄出现的人物形象,都必须带有强大的生命原动力。龙朱的俊美外貌与超凡脱俗的歌艺是他展现自己过人的男性魅力的前提条件;七个“野人”的“完人”特性中相当大的一部分其实还是在野外生存的能力,所有这些都是面向强大的生命力的。当他们在小说中被作家奉为英雄、奉为神灵时,实际上也揭示了沈从文的英雄崇拜心理,以及他对于英雄的独特的文学想象。

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作家在一些创作中所揭示的都市人的“阉寺性”。在《八骏图》《阿丽思中国游记》《都市一妇人》《自杀》等篇中对此有集中的体现,其中尤以《八骏图》为代表。在这篇小说中,他从生命力的衰竭入手,指出一种存在于都市中的普遍的文化现象:自认深得现代文明真谛的精英们也和一个普通湘西乡民一样,阻挡不住性爱的或隐或显的涌动。所不同的,是乡下人反能返璞归真,求得人性的和谐;而都市的智者却用由“文明”制造的种种框架拘束与压制自己,以至于失态,跌入荒谬可笑及虚弱不堪的生存状态之中。沈从文在这里是把性爱当作人的生命符号来看待的,所肯定的是人的自然、和谐、健康的生命,反对在人类文明进程中对生命力的扼制,使之变得营养不足、睡眠不足、生殖力不足,近于被阉过的寺宦。在小说中,“教授甲”必须依靠“保肾丸”、“鱼肝油”及“头痛膏”度日;“教授乙”钟情于海滩上穿着浴衣的美丽女子却又对此极力掩饰;“丙教授”念念不忘的则是希腊爱神裸露的身体的照片;即便是小说的主人公“达士”,也按捺不住对女性的遐想,最终改变了回家的计划。这些都市才俊们的生命形式,是被叙述者称为“阉鸡”样的,作家通过达士之口说道:“这些人虽富于学识,却不曾享受过什么人生。便是一种心灵上的欲望,被抑制着,堵塞着。”因此在《八骏图》中出现的知识界精英,都是内心被扭曲着、压抑着、生命力已经萎缩了的人。他们实际的生存状态恰与“骏马”的称号形成极具反讽效果的对比,他们丧失了追求爱、表达爱的能力。“实无所爱,对国家,貌作热诚,对事,马马虎虎,对人,毫无情感,对理想,异常吓怕。也娶妻生子,治学问教书,做官开会,然而精神状态上始终是个阉人。”作家对此是不屑的,但苦于无人能理解他的生命观,于是他说道:“与阉人说此,当然无从了解”,“一般人喜用教育身分来测量一个人道德程度。尤其是有关乎性的道德。事实上这方面的事情,正复难言。有些人我们应当嘲笑的,社会却常常以尊敬,如阉寺。有些人我们应当赞美的,社会却认为罪恶,如诚实……我并不畏惧社会,我厌恶社会,厌恶伪君子,不想将这个完美诗篇,被伪君子与无性感的女子眼目所污渎。”由此可见,作家所热衷于探讨的“阉寺性”,并不仅仅包括一系列他对人类的性爱问题的研究,实际上更是要反衬出他的作品中民间英雄的伟岸,并表达作家对抗“阉寺性”乃至生活中种种陋俗成见的努力,由此不难看出沈从文身处浊世却奋然前行的形象。

然而,当沈从文在军队服役期间接二连三地目睹了生命被践踏乃至消亡的种种惨剧之后,他对于死亡的焦虑及思考使之弃武从文,出走湘西,去另一个天地中追求自己的理想。他或许意识到,孔武有力的生命形式也常常是脆弱的,人生无常,英雄的特质中还应该容纳相当应付人生灾难的智慧。由此,他的英雄理想便不再是对于单纯的生命强力的崇拜,而是演化为对于充满着人生智慧的超人形象的塑造。当然,对于崇尚自然人生的沈从文来说,他是不大可能将都市知识分子群体中的那些狡黠视为智慧的,他所认定的过人的智慧乃是在苦难中发现生命意趣之美的聪慧大度,是在人生的沉浮中始终如一地把握自己人生方向而不为外界所诱惑、所影响的坚韧勇毅。如《长河》中始终不会被灾难压倒的橘园主滕长顺等,他不仅在他的小说中对此理想加以实践,并且以自己的人生实验着这样的信念。

沈从文在后期的小说中,继前期的《阿丽思中国游记》之后,进行着讽刺笔法的实践,如《八骏图》等。写于四十年代的《长河》,虽然依然以湘西故乡为蓝本,但字里行间多了许多讽刺的意味。后期的这种讽刺的倾向与前期小说的抒情倾向之间形成了一个较大的对比。抒情是田园牧歌式的,而讽刺则要求作家带有相当冷静及深刻的对现实的反思。讽刺在接受美学的角度上来说还要求读者“心有灵犀一点通”,即具备一定的阅历、文学修养及敏感、聪慧的读者,否则,读者只能陷入阅读的盲点之中。因此,讽刺在沈从文小说中的频繁出现,寓示着小说对作家、读者都提出了更高的要求,它们表达了创作趋于成熟的作家对理性以及人生智慧的追求,这里的智慧不是指一个人客观的智商之高,而是一种乐观、成熟、坦然面对人生的恰当的人生之途。这自然不是由一个人的身份决定的,而是由他的心智理性决定的。因此,身为知识分子,也许在人生智慧上显得极为稚嫩,反之,即便是农人,他也有可能是充满了生命的智慧的,他从天地自然的运行规律间深悟了为人的种种道理,他便有可能成为英雄,引导我们走出生命的脆弱,成为人们孤独人生旅程中的精神向导。

沈从文终其一生,也在自己的人生中实践着这样的英雄神话。面对生活中的不平、生命中的坎坷,他最终以笑面相对,以在文学艺术上的累累硕果实现了自己以文艺匡正人生的理想。

英雄形象的确立支撑着作家继续深味自己的孤独,在孤独的冷寂中清醒地反思现实。然而,高处不胜寒,一旦英雄神话幻灭之时,沈从文也会暂时地从乌托邦之巅跌落到残酷的现实中,使自身陷入人格分裂的极端困境中。对此,他只能不断地调适自己,并一次次地重建对于英雄理想的信心。体现在他的小说中,便形成了由许多困惑与矛盾冲突所带来的巨大张力,这一点,留待它文再行论述了。

猜你喜欢

超人沈从文理想
理想之光,照亮前行之路
2021款理想ONE
理想
你是我的理想型
丁玲 沈从文 从挚友到绝交
蛋超人
飞越超人
超人
我想变成超人
微博评书:沈从文家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