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人鬼情》看中国电影对中国戏曲元素的借鉴
2021-11-12张静民万真利
张静民,万真利
(广州大学 广东 广州 510006)
戏曲片是中国民族戏曲与电影艺术结合的一个片种,是除歌舞片外唯一以影片中的一种艺术元素命名的电影类型。或者说,戏曲片是电影中唯一具有鲜明中国民族特色的电影类型。
影视戏曲片一般分为三类:第一类是记录式,将舞台上的戏曲演出按照原貌拍摄记录下来;第二类是保留了戏曲的艺术特色,但是又不局限于戏曲舞台格局,运用影视艺术手法将舞台上表演的戏曲拍摄成影视片,通常根据拍摄成品的类别不同,被称为戏曲电影或戏曲电视剧;第三类是吸收戏曲的主题或元素,按照影视艺术创作规律,再进行摄制的电影或电视剧。本文将讨论的《人鬼情》属于第三类,《人鬼情》是1987 年由我国第四代导演黄蜀芹执导的一部女性意识的电影,这部影片以我国著名的京剧武生表演艺术家裴艳玲为原型,讲述一名反串武生的女艺人秋芸的演艺生涯。《人鬼情》影片中在电影的叙事、人物的塑造、情感的表达等方面运用了大量的戏曲元素,本文将从以上三个方面探讨中国电影对戏曲元素的应用借鉴。
一、以戏曲线性叙事策略展现对女性意识的关怀
我国清代文艺理论家在《艺概》中谈到戏曲叙述故事“累累乎端如贯珠”,我国的戏曲叙事通常为线性叙事,讲究“一人一事”,情节按时间顺序展开。《人鬼情》一片中叙事按时间顺序讲述,以秋芸的小时候为故事开端,以她的成长过程和演艺生涯的发展铺开情节。
在秋芸的一生中,她对女性的悲剧命运有过三次逃离和反抗:第一次是小时候和玩伴们玩游戏,秋芸不愿意“扮演”男孩子的新娘;第二次是少女时期的秋芸,逃离在舞台上扮演女性角色;第三次是面对张老师的告白,又再一次逃离了女性角色。
秋芸幼时的第一次逃离,是女性意识的朦胧苏醒,“我不做你们的新娘,一个也不做”,与之后秋芸看见自己的生父“后脑勺”的情节相呼应。秋芸的母亲因为在一次舞台表演时选择出走,逃离了秋芸养父“新娘”的角色,而母亲的出走导致了秋芸遭到其他小伙伴的嘲笑和欺负,男性角色的缺失在这里体现了出来:二娃的背叛、养父的懦弱以及生父的未曾露面,构成了秋芸女性角色的孤立地位,女性意识也由此萌芽。
秋芸少女时期的第二次逃离,是女性意识的明确和发展,来自父亲对秋芸学戏的强烈反对,“姑娘家学什么戏,女戏子有什么好下场!不是碰见坏人欺负,就是天长日久自个儿走了形——像你妈。”秋芸选择了不在舞台上扮演女性角色,而是以英勇神武的男性角色登台,这是女性意识逐渐清晰,对女性角色的逃离和反抗,舞台辉煌的代价是牺牲女性的性别。
秋芸成年后的第三次逃离,是对现实女性角色的拒绝,女性的价值取向通常是渴望被爱,而秋芸对张老师示爱的拒绝,表达了作为一个女性拒绝获得约定俗成女性应该获得的东西,而在电影此时的场景中又再次出现的草丛,也预示着秋芸在逃离她母亲的命运,拒绝女性角色以树立女性意识,而男性角色缺失再一次体现:张老师虽然是引导者的形象,却是一个有家庭还在招惹其他女性的男性,是一个摇摆不定不忠贞的男性角色,而后来秋芸结婚后独自带小孩,她的丈夫始终没有出现,又体现了婚姻和家庭并不一定是女性的最终归宿,女性意识的唤醒到确定,是女性以独立个体存在于社会,不依附于除女性本身以外的任何角色和因素。
二、以“戏中戏”结构方式刻画人物形象
《人鬼情》影片中构建了三个空间:第一个是秋芸的现实生活空间,第二个是舞台上的表演空间,第三个是秋芸的想象幻觉空间——一个只有钟馗在表演的“黑色空间”。其中这个“黑色空间”中钟馗的表演和唱词,不仅推动整部电影情节的发展,也表达了秋芸在成长过程中心理的变化,塑造丰满了秋芸的人物形象。
第一次“戏中戏”出现在儿时的秋芸母亲与人私奔以后,《钟馗嫁妹》开始上演,秋芸的心灵成长也由此开始。秋芸因为母亲与人私奔受到欺负和质疑,这是秋芸的人生中第一次遭遇到因男女性别不同而产生冲突,这种冲突让她感到绝望与恐惧。就在她于现实生活中求助无门时,心中的钟馗形象就悄然萌生了。“黑色空间”里钟馗随着锣鼓声由远处而来,身边跟着众小鬼生肖鼓乐、打鬼喷火,一声“随爷嫁妹走个遭”去迎接妹妹,这便给秋芸生出了一份期待。随着电影剧情的发展,在秋芸拒绝扮演女性角色,决定通过扮演男性角色来摆脱女戏子的悲剧命运时,“黑色空间”又出现了,在这个空间中钟馗唱道:“观道路崎岖难行。”体现了秋芸在逃离女性角色的道路上将遭遇各种艰辛。秋芸进入戏校与父亲分别时,“黑色空间”中钟馗唱:“女大当婚要出嫁,从此不能再回家。”后来秋芸的演艺事业遭到同行排斥与质疑和受到陷害时,“黑色空间”中的钟馗第一次来到现实场景中,于秋芸门外唱:“来到家门前,门庭多凄冷。有心把门敲,又恐妹受惊。未语泪先淌,暗呀暗吞声。”
“黑色空间”中的钟馗,是秋芸幻想的一个能够拯救她的男性角色形象,在现实生活中男性角色缺失的情况下,秋芸幻想出来的男性角色英勇且近乎完美,钟馗是秋芸寄予希望的角色,却也是她自己在努力成为的角色,她摆脱女性角色的桎梏,牺牲女性性别,逃离女性悲剧命运,她幻想出来的钟馗,也最终成为了她自己。
三、以戏曲写意性表达情感的悲喜有度
我国著名导演、编剧费穆先生曾说:“中国电影要追求美国电影的风格是不可以的;即使模仿任何国家的风格也是不可以的,中国电影只能表现自己的民族风格”。中国电影从初诞生之时,源远流长的中国戏曲宝藏为中国电影奠定了基础,中国戏曲以中国艺术审美传统为基础,源于我国古典美学中虚实相生、造形取神的美学思想,戏曲的美学特征是写意、传神。而电影是以高度写实化为特点,要求纪实、逼真,强调真实地再现生活。戏曲电影将戏曲和电影这两种不同美学性质的艺术融为一体,可以说这是中国电影艺术家和戏曲艺术家共同创造的奇迹,也是电影和戏曲界共同的骄傲。
中国传统戏曲的情感表达,通常讲究“怨而不怒、哀而不伤、乐而不淫”,王季思先生曾这样解释这种独具中国特色的悲喜剧的艺术特征。他说,中国戏曲“表现为怨而不怒、哀而不伤的中庸调节,达到明辨是非、惩恶扬善后的超脱”。
《人鬼情》影片中营造出了一种文学意境和绘画质感,秋芸一生的遭遇在影片中按时间顺序娓娓道来,“悲”是整部影片的情感基调:秋芸幼年撞见了母亲和“后脑勺”,再到因母亲出走被其他小孩欺负嘲笑,在幼年秋芸的心里萌生了“男性-恶鬼”的朦胧意识,这是女性悲剧命运的起始,也是钟馗在秋芸幻想中登场的开端;后来因为父亲反对秋芸演戏,秋芸则决定不在舞台上表演女性角色,从此将女性特征埋在了男性角色之下,这又是悲剧的延伸;再到已长成少女的秋芸却被误认为是进女厕所的男孩,当时秋芸无奈和委屈的痛苦情绪,又是一次女性悲剧命运的展示;进入戏校的秋芸拒绝了已有家庭的张老师的示爱,和后来进入婚姻的秋芸丈夫责任的缺失,是秋芸最痛苦的地方,作为女性却得不到女性应该享受到的东西——女性爱美的天性和获得男性的爱的愿望被压抑,一个“悲”的情感贯穿了秋芸的一生,她无法实现自己作为一个女性得到尊敬和爱抚的愿望,感到痛苦和悲愤。
然而中国戏曲中的悲剧讲究“哀而不伤”,尽管整部影片中的情感基调是悲情的,但是片中所表述的秋芸获得事业上的成就却是有积极意义的,作为一名成长坎坷的女性,秋芸一直在逃离和反抗女性的悲剧命运,她坚定地继续学戏,逃离了女性角色而选择扮演男性角色,又因为自己出色的天赋和刻苦进入了戏校,最后因令人惊艳的表演成了角儿。影片中淡化了文革这段特殊历史时代背景,在文革结束后秋芸依然可以重返舞台,秋芸在事业上的成功体现了女性对抗悲剧命运的自我拯救,她虽然牺牲了性别、牺牲了爱情、牺牲了家庭,但是她获得了梦想的实现、事业的成功和舞台的辉煌。虽然秋芸现实生活中男性角色有缺失,但是她幻想空间里的钟馗,是她想象的“最完美”的男性,是可以救赎她的男性,而“钟馗”这位幻想出来的男性,却是她自己内心的反应,是秋芸自己的化身。影片中这样的表达手法也是借鉴了中国戏曲写意的手法,营造了一种意境之美,不求“用笔精细”,但求抒情重神。
同时,在以“悲”为基调的影片中,也常常穿插了一些积极情绪的片段,例如在戏校练功时秋芸的调皮,成年后的秋芸回到家中和养父的相视一笑,都在整部悲伤情绪的电影中,点缀了一点欣喜和温情。
四、结语
《人鬼情》的导演黄蜀芹曾经说过:“我喜欢表现的中国妇女形象,是那种从自己的坎坷经历中渐渐认识到自己存在价值的女人。”《人鬼情》作为表达女性意识的中国电影的代表,讲述的秋芸成长过程和演艺生涯,是女性意识苏醒到确立、女性在坎坷经历中渐渐认识到自己存在价值的过程,在电影中大量借鉴了中国戏曲元素,中国戏曲元素从电影叙事、人物塑造、情感表达上对女性意识进行充分的阐述和表达,使《人鬼情》这部影片既表达了现代女性意识,又体现了中国民族特色的美感,对中国电影在中国特有的艺术门类上的借鉴具有积极意义。
注释:
①《中国大百科全书》第二版[M]。北京: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1999 年。
②费穆:《风格漫谈》,原载香港《大公报·电影圈》,1950 年5 月6 日。
③王季思:《悲喜相乘——中国古典悲、喜剧的艺术特征和审美意蕴》[J].《戏剧艺术》,1990 年第1 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