剖析台剧《我们与恶的距离》“群像戏”编剧手法
2021-11-12陶倩妮
陶倩妮
(上海戏剧学院 上海 200040)
台湾电视剧《我们与恶的距离》(以下简称《与恶》),以“无差别杀人事件”对社会的后续影响作为剧情主线,一经推出即在互联网上引爆话题。从编剧学的角度看,该剧的特点是它并非以男女主角的关系发展作为叙事主线,而是运用了标准的“群像戏”结构——将多个身份的人物有机串联在一起,形成一张勾连了众多人物和家庭的命运网,并用不同的角度和立场展现价值观的碰撞,每个人和所在的家庭都在遭受悲剧带来的重大变革中成长。本文将剖析该剧独特的“群像戏”的写作技巧,从人物与情节两个角度进行梳理,总结该剧编剧在“群像戏”写作时的经验与得失,力图为时下现实主义题材的电视剧编剧提供创作思路上的指引。
一、该剧作为“群像戏”在情节设置上的特点
《与恶》剧情始于“无差别杀人案”辐射到不同立场的人们在此之后的影响。该剧作为一个标准的“群像戏”,情节线索盘根错杂,同以往单线情节剧完全不同,是较难总结出主要情节的。编剧创作了大致五条情节主线交织并进——被害少年刘天彦的母亲宋乔安如何治愈伤痛,处理好离婚危机;人权律师王赦在经历丧子之痛后如何获得家人的理解;凶手李晓明的妹妹李大芝如何重新被社会所接受;精神病患者应思聪与姐姐应思悦如何解决当下的困境;李大芝隐瞒自己是凶手妹妹的身份在宋乔安手下工作,将爆发什么样的冲突。
相较于一般的电视剧来说,该剧十集的体量极其浓缩。编剧为了将上述列举的该“群像戏”的五条情节线之内容起承转合放进精悍短小的时长中,须拣选出几组戏剧性最强的人物关系,将其巧妙地设置在情节之中,才可以在“群像戏”的庞大叙事中制造出“高潮场面”。
其中,矛盾最尖锐的一组关系,是宋乔安和李大芝。编剧在该剧第一集时,就向观众揭开了调到新闻总监宋乔安手下的新员工,就是杀害宋乔安儿子的凶手的妹妹,但宋乔安对此毫不知情。世界著名导演希区柯克曾经用一个很形象的例子来阐述什么是“悬念”,简言之,就是两个因素,“桌子下有定时炸弹”与“只有观众知道,而在场的角色不知道”。李晓明的妹妹用“李大芝”这个新名字与“父母双亡”的谎言,为颐指气使的宋乔安工作,因为愧疚每天夜不能寐——这便是只有观众才知道的炸弹,观众同她一起感到不安。宋乔安是以暴躁、严格的“长官”形象亮相的,而她如今的飞扬跋扈偏偏都是因为丧子之痛造成的性格大变——这样纠结的人物关系与尖锐情境,也在无形之中加剧了这枚定时炸弹爆炸时的威力。
终于,这个秘密在剧情过半的时候被捅破了。第六集的第一场戏,可以说是全剧最高潮的场面。宋乔安派遣手下记者跟踪拍摄去认领哥哥遗体的李大芝,并把这些年来隐世苟活的李大芝父母的住处曝光,做成了一期独家专题。于是,歇斯底里的李大芝冲到她和宋乔安的办公室,与她激烈地对峙,并抛出了“你们(媒体人)杀的人不比我哥少”这句掷地有声的台词作为抨击。
值得一提的是,编剧除了设置五对戏剧性人物关系来推进剧情发展,为了扩充“群像戏”的情节与“众生相”的广度,还设置了这些角色与自我的冲突,以及用网络世界的言论来体现台湾社会对一些社会问题的包容度。但是,笔者必须要指出的一点,编剧抑或是为了在有限的十集电视剧体量中追求尽量做到辐射“众生相”,让更多的社会百态以及角色之间的冲突展示在观众面前,不得不放弃了一些对人物关系有改变作用的情节铺垫设置。众所周知,量变产生质变,人物的转变以及人物关系的变化也是需要设计一定“量”的情节才能发生“质”的变化,从而推动情节的发展。在《与恶》之中,上述笔者列举的冲突最强的几组人物关系,在产生变化时也颇为突然,甚至还有“一笔带过”这种粗糙的编剧处理。以宋乔安与李大芝这组最具张力的冲突关系为例,在两人于第六集第一场戏有过对峙之后,一直到结局两人才再次重逢,不得不说,这自然而然会让期待两人有后续交锋的观众感到作品虎头蛇尾。甚至,因为前五集都在铺垫两人的矛盾,两人大吵一架后再无对手戏,显得该剧前半部分与后半部分宛如两部剧集,观感相当割裂。
在这部剧中,编剧所设置的其他冲突较强的人物关系在推进时,过程相当粗暴:王赦的妻子陡然间理解了丈夫,只因此前经历了一场母亲突然给她收拾行李嘴上说嫌她在娘家多余而撵她回去的戏,显然这不够铺垫到达成心灵上对丈夫的同理心与和解;从宋乔安与丈夫濒临离婚,编剧用了6集表现女儿在兄长被杀后对母亲宋乔安长期实施冷暴力。而到第7 集,夫妻俩感情变得和睦,女儿也如瞬间解开心结,编剧也只是安排了丈夫接受了心理咨询师的建议向宋乔安诚恳道歉这一个情节而已,显然不够达成这个家庭突然间变得和睦的情节铺垫。
诚然,编剧在写“群像戏”时做出上述“厚此薄彼”的选择,想必是囿于十集容量有限的不得已而为之。然而编剧务必要在表现视野的广度,与以人物变化推动剧情发展时所需要做的足够量的情节铺垫中,反复权衡,切忌贪多图快。
二、该剧作为“群像戏”在人物设置上的特点
编剧学理论中,冲突分为三种:人与他人、人与自我以及人与环境。《与恶》的编剧吕莳媛在写作这部“群像戏”作品时,有着将三种冲突全部融入剧情并展现“无差别杀人案”事件辐射社会百态的野心,于是她在该剧的人物设置上,也颇费巧思。
这番用心,首先表现在设置人物之间的冲突关系时,编剧让每一个人物既有将其“推入深渊”的“原力”,又有正好能将其“接住”、拯救的对象。在剧中,每一个角色都是受困于现状的“社会边缘人”。但这些人物在初期哪怕是被编剧将人生“打了死结”,编剧亦能在结局巧妙地将其化解:编剧既给经历了丧子之痛的宋乔安送来了李大芝,让她又经历了一番情感上的“凌迟”,却也给她安排了一个哪怕差点离婚,但在心理咨询师稍作点拨之下便能理解宋乔安并拖着她“朝前走”的丈夫刘昭国;编剧既给李大芝设计了好不容易融入社会去新闻社工作却正好遇上被害者家属作为上司的巨大压力,又给她设置了一个善解人意,也苦于没人接受精神病患者弟弟的房东应思悦,唯有这般同病相怜的人才可以互不嫌弃,携手一起面对生活的困难;而一开始不被妻子岳父理解的人权律师王赦,哪怕和妻子经历了婚姻危机、胎儿早产夭折的打击,成长于幸福富足的原生家庭的妻子不仅最后不难能用爱包容和理解丈夫,甚至还能说出“我们把小誓(已经夭折早产儿)生回来”这样的乐观台词,并且家底丰厚的岳父也总是能减少王赦为了追逐做人权律师的梦想时,用微薄薪水养家的后顾之忧。
其次,编剧通过设置本剧主要人物的“人物与自我的冲突”,使得主要人物变得层次丰满。因为《与恶》是一部“群像戏”,诸多角色都需要展现的空间,使得戏份分配较为平均。但笔者从戏份时长的进一步比较,与人物关系精确梳理后,厘出该剧中最核心的两个角色——即人物关系图的中心人物,那是宋乔安与王赦。这两个人物还有一个共同特点,就是编剧给他们的行为性格的养成设计了多层次的前史,并像“剥洋葱”一样,在剧情推进到不同的集数时,再一层一层剥开,以表达这两位该剧最重要的人物与他们“自我”之间的冲突,使得人物刻画更加丰满。
宋乔安出场时,对待同事与丈夫既暴躁又刻薄,在第一集时,观众尚且知道这是因为她刚经历了丧子之痛。而为什么同样失去爱子,丈夫刘昭国的表现就能够更为理智得体,哪怕是直面凶手的辩护律师,而宋乔安就如此暴戾?观众通过接收到的信息,会自然地联想到,也许是性格使然,哪怕听说她从前是个善解人意的人。但经过剧情的发展,编剧剥开一层“洋葱”,告诉观众,这是因为爱子被李晓明射杀时,她原本就是和孩子在一起,所以她为当时无法保护孩子而感到自责。此时,一个悲情妈妈的形象就更加丰满了一些,她的由温柔向刻薄的性格转变逐渐找到了依据。但又随着剧情继续发展,在剧集快到结尾时,编剧又剥下了一层“洋葱”,通向了宋乔安最隐秘的内心世界——当丈夫在心理咨询师的建议下陪她克服梦魇,重新来到爱子被射杀的戏院时,宋乔安终于向丈夫吐露了最隐秘的真相——原来,孩子被凶手射杀的时候,她没能在身边并非因为正好接了一个电话,而是她挂了电话以后,依旧厌烦同孩子一起看幼稚的动画片,就走出了戏院,去隔壁咖啡馆悠闲自在地喝咖啡,直到发现警察包围了戏院。所以,母亲的心实在装不下如此剧烈的自责与愧疚,她宁可当初陪儿子一起死掉。
王赦同理,编剧没有选择把他设计成一个脸谱化的“不畏艰辛的正义之士”,而是随着剧情的缓慢推进,从容地一层一层“剥下”王赦用“人权真理”武装的他为什么要这般卖力地为死刑犯争取人权的理由,原来是因为他的童年经历——他在懵懂之时差点犯下杀人罪,只是因为当初腹泻错过了械斗的车而已。而他最好的兄弟们却没有这么好命,踏上了命运的“快车道”,因械斗杀人而被执行枪决。从王赦的妻子惊讶的神情看,枕边人的原生家庭如此糟糕她竟然毫不知情。王赦这一对于妻子有这么多隐瞒的“好好丈夫”形象,表现出其心思也同洋葱一般复杂缜密。
再次,为了表现出社会百态中“人与环境”的冲突,编剧在塑造较为边缘的配角时,拣选了一些颇具话题性的极端案例中的主人公作为人物,以丰富这部“群像戏”的表达。例如,因为抑郁症自杀的女网红、精神病患、携子自杀的母亲 ……编剧巧妙地设计通过片头展示BBS 留言等方式,表现网民所代表着的台湾社会的冲突与对抗,既扩充了表现“群像戏”的空间,又增强了该剧的戏剧张力与可看性,使观众收获耳目一新的审美感受。
三、结语
总的来说,《与恶》作为一个“群像戏”,编剧已经交出了一个亮眼的答卷。笔者通过梳理其在情节与人物设置上的手法,厘出可贵的实践经验。即便笔者指出编剧在人物转变的铺垫上留出的空间不足,但该剧仍然瑕不掩瑜,在展现人物性格层次的丰富性与人物的多样性上都令观众耳目一新。尤其是在立意深刻的层面上看,编剧巧妙地通过留白的手法,引发观众从各个角色的角度对一系列社会事件进行多维度地思考,创作了一部实属难得一见的电视剧精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