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体的受困并不妨碍仰望星空
2021-11-12文阿三
文 阿 三
鲁迅在其作品《人话》中设计了这样一个情节:说是大热天的正午,一个农妇做事做得正苦,忽而叹道:皇后娘娘真不知道多么快活。这时还不是在床上睡午觉,醒过来的时候,就叫道:太监,拿个柿饼来!
其实,当读者看到这里时,多会产生复杂的情绪。比如,有人会认为农妇身上充满了悲剧色彩,仅仅一个柿饼便能满足其欲望;也有人感觉她愚昧得可爱,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只是在他人劳作时不劳作,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或许还有更多,但无论哪种,在思维的首站,定有着莫名的快乐,而这快乐则跟农妇对皇后的想象有关。
那么,皇后到底有着怎样的隐喻,以至于能成为幽默的源泉。
首先可确认,皇后的生活是惬意的,她无需劳动,可随时午睡,醒来有人伺候,这种日子令普通女性向往。所以,我们可暂做如下总结:农妇的牢骚说到底是对同为女人的命运不公的愤怒。在那一刻,她通过时间(大热天中午)、人物(太监)、行为(吃柿饼)这三个符号释放了个人的不满。正基于此,由女人所构成的地位差中,等号的两边不相等了,我们开始发笑。
但是,我并不想把提问结束在地位的不等上。我想探讨的是,农妇对生活的完美想象为何是皇后吃柿饼?柿饼之外明明有更多的食物,比如“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的荔枝,或是慈禧太后钟爱的八珍糕。
但为何是柿饼?
造成其想象贫瘠的根源就在于,她既缺少目睹皇后日常起居的经历,也没有阅读相关书籍了解其饮食的机会。故而,若把亲眼所见视为直接经验,书籍阅览看成间接经验,显然,她都不具备。
这才是最终原因,她深陷于无知与莽撞的漩涡里。
无独有偶,《水浒传》中有个片段跟该情节极为类似,只不过主角由女性变为了男性。
宋江在江州浔阳楼题了《西江月》的反词,被黄文炳看到后抄写下来,拿给知府蔡九邀功。而蔡九在将宋江打入牢房的同时,写信给家父蔡京征求意见,并差神行太保戴宗送信。
途中,梁山成员朱贵设计截获此信,拉着戴宗找智多星吴用商议。
吴用想到的策略是找人模仿蔡京笔迹,写假书给蔡九,命其暗中押宋江赴东京,梁山好汉在途中解救。
经过多方“努力”,他们找到“圣手书生”萧让写假信,书信的私章,则请善刻印的金大坚帮忙。
一个“完美”的营救计划就此拉开帷幕。
戴宗带此信回江州复命,本以为天衣无缝,可却露出了马脚。
信上印有“翰林蔡京”四字,蔡京平时写字虽爱此章,可这是给儿子回信,怎能用它?况且,刻此章时的身份与现在已天壤之别,绝无可能盖此章。
所以,后来发生什么,读者也知道了,戴宗被连累入狱。
在此,我们不妨复盘吴用的救人过程:先找人临蔡京手迹,谎报给其子,然后在押解途中劫宋江,但问题恰恰在此。
模仿笔迹是技术,属公开的秘密,只要下功夫,作伪并不难。可私章用法却是技术之外的隐秘习惯,需熟悉其人其行方能没有差池。所以,吴用后来醒悟,“翰林蔡京”四字暴露了,但为时已晚。
好,这是真相的全部吗?假设章用对了,宋江是否就能获救?
依然不是。
因为在救人计划中,私章用错只是错误之一,但不是唯一错误。换言之,暴露是必然,因为信中还缺蔡京的“花押”。
花押是书家的独特“签名”,相当于作品的防伪标志,其功能之一便是反模仿,反抄袭。如宋徽宗为自己设计的花押为“天下一人”,蔡京的花押是笔画有着特殊顺序走势的独特造型。宋名家在作品中除有私章外,都配有花押作认定,以确保其真实。而吴用的“回信”中没有花押,这才是最大的漏洞。
所以,尽管“圣手书生”萧让与刻章高手金大坚能依据在坊间流传的蔡京“手迹”作伪到以假乱真的地步,但作品是静态的,作品外动态的文化、规则等他们并不熟知,或是说无法接触到的部分才是核心。
这不能怪吴用,有些事,没经历过、见识过,不知道,就是不知道。
这也是为何说农妇的柿饼与吴用的计策有相同、相通之处的原因。对于世界,个人的经验与知识无论是先天的所得还是后天的所学,都有着天然的局限。
在过去,了解自然的方法只能依靠亲身体验,所谓“格物致知”。而有了火车、轮船、飞机等交通工具后,行动便捷了,足迹可到南极、北极甚至是太空。这时,人的视野与思维相较从前才超越性地被打开。
与此同时,在交通工具之外的传播媒介让印刷时代所统治的思想也据此产生了裂变。农耕时期的口口相传,纸笔传书的方式被电子化、信息化所取代,知识再也无法如过去那般守着几本书便可垄断文化的程度了,它变得愈发迅速,也愈发广泛。
世界在公民的眼中无需再依赖直接经验了,你可能没去过太空,但通过哈勃望远镜传回的信息可领略宇宙的浩瀚,你可能也没下至海底,但潜艇所拍摄的图片足以让你心旷神怡。技术取代了眼睛,科学解放了脚步。人类一百年所累计的成就超过了前几千年、万年。植物学、考古学、社会学、物理学等各个学科的建立,各种研究细化到了狗抖几次毛能甩干身上的水,为何对他人的错误看得比自己清楚都有人在做。
这世界好像没有难题了,人可以骄傲到只剩外太空值得去探索了。
然而,困扰你内心的问题都解决了吗?当初村妇的柿饼与吴用的失策在今天看来可笑吗?
并不如此。
村妇对美好生活的想象跟今天你对美好生活的想象没有差异,不同的是,你可能把柿饼换成了鲍鱼、海参、冬虫夏草等更为高级的食材。本质上而言,许多人仍没有走出身体的局限,吴用对蔡京花押的无知依然是今天许多人的无知,享受着技术革命的大众,没有因为媒介的发达而得到更多的知识,没有因为交通工具的多元而走遍世界。
灵魂受困肉体的悲剧始终在继续。
所以,读书才重要,知识才重要,理解先人的困境才重要。因为,局限的意义在于提示着你在经验之外,尽管获得信息的渠道在增加,认识世界的思维在转变,对待社会的态度有变化。但接下来,很悲观的事实,关于自省方面的结论同将浮出水面:很多时候,人越是阅读,越是实践,越是能通过一种肯定的手段看到知识的无限。
这个结论会让你变得沉默,变得寡言,甚至变得绝望。
当你用简单思维对待眼前之物时,你会被一朵花、一场雪所感动;当你用科学的思维对待世界时,你会看到眼前均是几何图案与对称图形;而当你用艺术的观念看待像物时,构图、光线、色彩等则占据了思考的全部。一个人穷尽所有的智慧,局限依旧在纠缠、拉扯,告诫你仍有不足。你无法看到生命的全部,自然的全貌。古老的命题“人从哪里来,到哪里去”还没解决。灵魂到底有多重,大象能否塞进火柴盒,银河是否真能落九天……
你对着镜子问,镜中的你,是否是你?
如果用绝对运动观点,每一秒,每一毫秒,当你眨眼一次再睁开时,镜中的你就衰老了。身体中的细胞有在新生,有已死亡,眼前的那个你早已跟眨眼前的不是同一人了。只不过,我们在抵触这种绝对的运动,忽略这种变化。
那么,你对自己还自信吗,感觉自己能战胜狭隘吗?当我们得到了相当的知识后,回过头发现这个知识是在告诫你是如此肤浅。
你将采取怎样的行动?
这大概便是我叙述到这里的问题了,即便通过学习了解到自己无知,也要继续去探索。犹如爬上山顶不能摘到月亮,但起码离太空近了几尺。
对于大多人数来说,终其一生可能都毫无建树,但并不妨碍多去体验生命,介入生活,完成自我的提升。
马克思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曾对遥远的未来做了这样的预测:“任何人都没有特殊的活动范围,可以在任何部门内发展,社会调节着整个生产,因而使我有可能随自己的兴趣今天干这事,明天干那事,上午打猎,下午捕鱼,傍晚从事畜牧,晚饭后从事批判,这样就不会使我老是一个猎人、渔夫、牧人或批判者……”
这同时也是马克思的建议,无论社会发展到何种阶段,去体味不同的生活与人生,仍是不可或缺的尝试。
当然,这种体验首先是身体层面的,在精神层面需更为开阔的方式,比如康德在《实践理性批判》的结尾中说:“有两样东西,人们越是经常持久地对之凝神思索,它们就越是使内心充满常新而日增的惊奇和敬畏:我头上的星空和我心中的道德律……前者从我在外部感官世界中所占据的位置开始,并把我身处其中的联结扩展到世界之上的世界、星系组成的星系这样的恢宏无涯,此外还扩展到它们的循环运动及其开始和延续的无穷时间。”
所以,尽管穷尽生命,我们只能在一城一地周旋,但完善心灵,仰望宇宙的欲望,却从不因脚下的局限而自我终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