塆子里的后生伢
2021-11-12叶牡珍
叶牡珍
塆子是大别山区普通的一个,前面水,后面山,十几户人家,十几座小楼,白围墙拐出两个角,就是一个庭院。七十年代出生在庭院里的后生伢,几乎都在少年时走出塆子,从二代农民工再到回乡创业,随着改革开放四十年的历程,他们撑起了一个家庭,撑起了一份事业,成长为顶天立地的汉子。
八十年代,塆子里还没有楼房,家家土砖黑瓦。那时的后生伢还小,不避日头,晒得黑红黑红,冬天里皴皮裂肉的,墩实,露在裤腿外面的脚肚子像一对棒槌,走路惊天动地。后生伢正是长身架的时候,能吃。饿了,就到田边地角顺下一根黄瓜,用手一捋,吃了。莫说后生伢好吃,猪往前拱鸡往后扒,都是为了一张嘴。自从分了田地,娘老子像上足了劲的发条,停不下来。到了真正收了一季,才晓得分到自己的田地、山林,真是自家的。于是,娘老子的两双手两双脚不够用,天天像用鞭子抽陀螺,后生伢就不得空歇,上山下河,用的都是力气。
要说后生伢最吃得来苦的,还是暑假搞双抢的时候。要不怎么说娘老子心大呢,种一块田还不够,一块田要当两块用,种出了两季。娘老子好会算计呢,赶在暑假里,十一二岁的后生伢当个全劳力,抢收头季稻,抢种二季稻。娘老子也不给后生伢发奖品,只说季节等不得呀,不插“八一”秧。这个时候的后生伢乖得很,力气舍得出,把细手细脚下到田里,两头弓成一头,热得像下了锅的红虾子。娘老子说把谷担子捆小些,用冲担杀起那个小担子。后生伢也不多说,薄肩膀歪过来。娘老子把担子掂了一掂,还平,便往后生伢肩上一放。后生伢两脚一哆嗦,肩矮了,泥巴田踩烂一大块。后生伢便从重身子下面抬高大腿,从小路上慢慢走回去。
得亏后生伢是从田地里走出来的,那时搞生产劳动像点着炮仗,轰隆隆大爆炸。遇上这样的时代,塆子里的后生伢才吃得饱,才吃得来苦,这些都是为发家致富积累最初的本钱。
九十年代,后生伢初中毕业,各自卷起一个铺盖,出了塆子,进了城。
龟有龟路,蛇有蛇道,后生伢有的进了设备厂,有的进玻璃丝厂,有的进了丝绸厂,但总归没走远,在县城里。后来约在一起进市厂,是三班倒,我上班你睡觉,你上班我睡觉,记件记酬,多劳多得。但厂里效益不好,干活像抽筋,活儿时有时无,只糊得了自己的一张嘴。年终回塆子,给弟、妹带礼物,吃的穿的用的,一双老大的保暖鞋子,有兔耳朵,有兔眼睛,走路啪嗒啪嗒地响,松不开脚。问价钱,后生伢也不讲明白,只说,好便宜!娘老子便跟后生伢算一年的经济账,好半天账算不出。娘老子躁了火气,骂后生伢不落业,年年没钱过年。
在厂里,塆子里的后生伢确实过了几年悠哉悠哉的日子,不过也没白玩,人长得光堂堂的,皮白了,说话斯斯文文,显得洋气,不像从塆子里出去的。如今找对象娘老子不敢作主,自由恋爱以后娶了,自由恋爱以后嫁了。婚姻是大事,是修来的,修来不光要花钱,还要花时间。娘老子心里有数,也并不特别责怪。
东海年龄最大,在黄石第三橡胶厂当小组长。一帮兄弟从县城里出来,投奔他,东海哥东海哥地叫,把过去大呼小叫的野性子都收起来,格外地听话。厂里发不出来工资,不少人自己承包做了个体。有的在县城里,嫁得好,有了底气,也开了店。后生伢白手起不了家,结婚才不多时,家里楼房也扯起来了,新债摞旧债。娘老子眼巴巴望着后生伢,等他们造钱。兄弟几个没活儿的时候,就三个五个一伙去逛街,去看火车,去走铁路,勾肩搭背地照相。老乡从别的厂来串门,高兴起来,招呼吃的喝的玩的。东海替他们担心,几年的大好时光,就这么游游荡荡浪费了。东海不得不替他们想想出路,便结了账,带兄弟几个一趟车去了福建。
福建这样的沿海城市,造钱的机会多,工价开得高,大师傅一天二十五块。大师傅嘴里叼着烟,做事不慌不忙,配着一个小工,便挑的驮的不做,收收捡捡的不做,天气冷了热了不做。后生伢没有手艺,卖力气,啃身子的老本,这身子得亏在塆子里吃饱喝足地养过。最初,兄弟几个做自己的老本行,给人插秧。福建的田跟塆子里的不同,大块头,一眼望不到头的平。后生伢在毒日头下弯腰弓背,满头满脸的汗,眼睛都睁不开。遇上心眼小的东家,把饭送到田边,让后生伢站着吃,那意思是二十块钱一天的工价,就得干满满一整天的活。
后生伢的圈子逐渐大了,苦也跟着见长,去工地背水泥,做小工,做基础,见什么做什么。东海屁股上长着脓包,挑二十块砖一担的挑子,山陡,喘气像拖拉机开足了马力,越走血流得越快。那脓包里一跳一跳,像要挣脱骨肉逃跑,脓血混着汗水浸湿了衣服。但是只要有钱挣,东海说,这点痛算什么,屁股离心远着呢。娘老子打电话来,也叫歇几天。歇啥呢,这个时候的后生仔,是上了笼头的牛,收了心,歇一会心里就伸出几只猫爪子,抓抓挠挠。没事做的时候,有人拿纸牌来玩,有人倒在石条上睡觉,不过都是假的。打牌的耳朵空着,睡觉的耳朵醒着。一听到门外有人喊,湖北佬——后生伢呼啦啦往门外冲,三脚两脚布满场,像新兵受训。
后来后生伢说起这段日子,呲着牙直吸气,像哪里痛样,说那些年最为煎熬,四方地求,四方地赶,见了活儿像狼见了羊羔子,生怕过了这个村,没得那个店。后生伢实在是受了磨,不过性子更韧,像一条面筋,越摔打越有劲道。后生伢还说,得亏有那几年,以后做任何事,都难不住人。
这个时候的后生伢,对大城市有了新的想法,他们发现,如今的大城市吃香的是技术,而不是力气。对于国家来说那叫技术,对于后生伢来说那叫手艺,是能换钱的香饽饽。书上讲的大道理,没人教,后生伢在辛苦做工之后,自己想通了。一些后生伢又卷起铺盖回家,拜师傅,学祖师爷留下的手艺。
徒弟愿意学,师傅就舍得教,都是老家的人,有的还是亲戚,手艺不保守,但规矩不能丢。三年学徒,挣的是大师傅的钱,到后生伢手里是小工的待遇。娘老子不怕走弯路,晓得磨刀不误砍柴工的道理。学手艺先从眼头事做起,做牛栏,再搭灶台,好灶台发火,一根柴煮一锅粥,锅沿子不冒一丝烟。学抹水泥地,把水平尺往地上一放,那地得一碗水端平。墙壁白天看不出好歹,等到夜里,打开白炽灯,一只就够,多了就白亮亮的模糊一片,半明半暗地照着,稍微有一点不平整,就会映出大块影子。总之,手艺没学好,都是孙猴子逃不出如来佛的手掌。
什么叫本事?墙砌十米高,端端正正一条线。墙码到齐胸高度,从墙头吊下一根线,线的另一头悬块石头,垂直地面,竖起一个坐标。后生伢立在墙头上,接地上抛上来的砖,就着这根线,把地当成墙、把墙当成地来做。东海和师傅面对面,一人面前一堆砖,师傅冲东海勾手指头,说,来来来。东海晓得,说来来来就没好日子过,师傅出题考人呢。天黑时,师傅过来顺墙一瞧,找准一个歪点子,手里的泥刀柄往墙上狠命戳,一口砖飞出老远。师傅往窟窿里看看,像躲猫猫,嘴里扯开喉咙骂人:眼睛长歪了!这夜东海便没得睡,抹黑返工。莫说师傅心狠,要吃祖师爷给的饭,得有点看家本领。师傅带出来的徒弟,不能做出花脚猫的活儿。
后生伢到后来才晓得,师傅的考不叫考,真考的话得由东家出题。东家丢给东海一张图纸,说夹生的普通话,哪里水,哪里电,说了一遍两遍还不懂,急了,转而飙出一串客家话,带着苦情的调子,像要哭样。东海干脆接了图纸,躲起来揣摩,抓破了脑壳,后悔在学校的那几年,书白读了。后来学着自己画装修图,知道灶台在纸上要立起来,像剥开一张羊皮,摊平,拉直。再后来,就着室内空间,量体裁衣,做出时髦,赶潮流,市面上有的,市面上没的,新奇古怪,全在于东海的一双巧手。就说那卫生间里的洗脸盆,给东家看了,也是见了广。手一拍,涌出一股浪,手一拍,浪退。那浪不过一股暗涌,怎么也找不到来龙去脉。东家洗了脸,照镜子,灯光柔和,看见镜子里的脸返老还童了。
后生伢说,这辈子最不甘心的事,是没上过大学,甚至连中专大门都没踏进过。就初中那么点书,从看不懂图纸到用电脑做设计图,读的是社会大学,这么想想,就得给自己发个红本本。
那年头,一些后生伢选择留在城市里,偷学新生的手艺,比如贵子。贵子后来到了江苏,先后有四个师傅。公司老板好得很,请东北的师傅过来,造景这个行业,东北那旮旯做得最好。贵子假装是小工,帮师傅提泥浆,打下手,一双眼睛一刻都不敢耽误,盯着师傅看。散工后贵子就着剩余的泥浆反复练手。贵子在大城市里偷了十八般手艺,用这些手艺在大厅里布景,造漫天漫地的一树桃花,红得爱人,树下高高矮矮的假山,山上细水长流,小松鼠在小溪边戏水,还有歌儿在假山里轻轻地唱。有人说,贵子把江山搬进了门。
两千年的时候,塆子里的后生伢又在城市里见面了。这次,后生伢的身份不一样了,是师傅。塆子里的师傅和别处的师傅一起,把旧的、新的,南边的、北边的,城市的、农村的,五湖四海的技术搬到一起了,磨了,合了,熟了。在大大小小的城市里,人们一昂头,总能看到半空中从塆子里出来的后生伢。他们把身子搁在脚手架上,像凌空踩钢丝,让人胆战心惊。城市是个大舞台。他们在这个逐渐壮大的舞台上,身子骨里长出一种东西,被人们叫作工匠精神。塆子里的后生伢,靠手艺,自己掌握了工价,还了债,存了钱,为回乡创业积累了最后的本钱——资金。
回乡创业,东海是听了娘老子的话。2008年初,一场大雪阻碍了春运,东海回家过年,在半路上困了几天,进不得,退不得。娘老子把眼泪流干了,心想痛了。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娘老子说,伢在外面好受罪。同样是这年,汶川地震爆发,娘老子跟着大伙一起哭。哭什么呢?哭天地人寰,大灾大难中,亲情最能稳定人心。这年年关,娘老子嘴里不说,心里有想法。临到东海要出门,娘老子说,伢,父母在不远游,回吧。恰是这一年,受美国次贷危机影响,出门找活儿更难了。东海便响应国家的号召,回乡创业。
东海便在镇上开了个石材店。东海做泥工,天天和泥巴石头打交道,做石头像玩泥巴。开店就是要把石材做大,同时老本行也不丢,承包装修。东海有了十多年经验、本钱的积累,人又肯吃苦,轻车熟路,做得很顺畅。
东海做自己的专业,说的话跟别人不一样,从他嘴里蹦出来的词,县城里的人听在耳朵里,觉得新鲜。中式、欧式、风格。县城里的人信了他的邪,谈装修房子时,丢给东海一根钥匙,说你办事我放心。东家自己倒做了甩手掌柜。等到交了钥匙,主家轻手轻脚进屋,大气不敢出,像怕惊动了谁。东海给他家做的黑白灰,黑栏杆,白地板,灰墙,厅里吊三层的顶,一开灯就是蓝天白云。这样柔和安静,主家确信进了自己的家,说,住这样的房,适合每天喝一杯牛奶。主家似乎有了追求,把乡下的娘老子接进城,冬天洗澡时打开浴霸,让娘老子享几天清福。后生伢陆续回乡创业,把沿海一带先进的技术和眼界,不声不响地带回来,给县城来一次大换血。
有人到家里来谈房屋装修的事,东海说其他的可以省,木料省不得,好木料甲醛低。地板砖也省不得,差的不耐磨。有人说东海是二杆子,把门道都告诉别人了,谁还来找你?东海笑说,姜太翁钓鱼,愿者上钩,这个时代,业务要大胆做,不要搞小动作。东海真懂了生意经,像个成功人士,看上去很精。不过地板砖店老板艳成、建材店老板明志、皮具店老板安心,塆子里的这些后生伢,到了中年半载,哪个不精呢?精是什么?东海想想,觉得就是顺应时代潮流。
如今,兄弟们的店开到县城,人们不再叫他们师傅,改叫老板了,后来又改叫某总。后生伢在县城里相互关照,抱团取暖,忙时相互帮着拉拉主顾,闲时去餐馆里包个座,搓一顿,说说闲话。兄弟七八个,一个也不能少。遇到有人说没空歇不见人影的,电话一个接一个打过去,只说歹话:你过的么事日子哦!这个时候的后生伢,老婆孩子热炕头,开一辆车,交几个兄弟,守一份事业,安定过日子,万事不求,只求偶尔把牛笼头松一松,把心放一放。
过年的时候,后生伢回到塆子里,从福建江苏回来,从县城回来,从镇上回来,开着车子,放大桶烟花。大年初一,后生伢抹光了头发,擦干净了皮鞋,把塆子里的人盘了又盘,觉得应该先去给年纪最长的三奶拜年。三奶八十多岁,昂起脸看后生伢,一个一个地看,嘴里把他们的名字一个一个地叫:东海,贵子,艳成,明志,安心,都回来了。后生伢越来越喜欢老得像细女伢的三奶了,喜欢陪三奶坐坐,聊聊塆子里一代又一代后生伢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