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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大芳的一座岛屿

2021-11-12杨天天

夜郎文学 2021年3期
关键词:大伟妈妈孩子

杨天天

四季胡同的公厕已经漏水很久了。高大芳蹲在那里的时候,时不时地还能感受到屁股上有水珠滴落的凉意。新一轮的冲水蜂拥而至,海浪一样,发出巨大的噪声,裹挟着后几排蹲位下方的污秽一齐上前,然后涌进黑漆漆的洞里。直到现在高大芳还是会经常梦到自己小时候和伙伴一起在厕所前面空地上跳橡皮筋的情景,梦里几张模糊的脸,扎着类似的羊角辫,用大红色的头花装饰着。那时候高大芳每次蹲在公厕那条小河上方的时候,双腿总是会打颤,脑海里浮现出自己一不留神踩空,掉进下面那条散发着臭气的小河里,然后在爬出来之前,连同那堆屎尿一起,被卷进那个黑漆漆深不见底的洞里。所以每次上厕所,周围都会围着一群自告奋勇看护她的羊角辫,她们围在一起,叽叽喳喳地分享着口袋里潮湿的瓜子话梅,丝毫不在意周围的臭气熏天。

不知道她们现在都过得怎么样了。高大芳一边想着,一边以一个不雅的姿势半蹲着,换了一根卫生棉条。

尽管家里早就装了卫生间,每次来月经时高大芳还是习惯跑去公厕。父母无法理解自己为什么要把这样一个造型奇怪的东西塞到下体里面,自己也羞于面对她们探寻的眼神。

洁身自好的女孩子不应该用这种奇怪的东西。他们会这样说。

父母总是有很多自成一派的理论,并且在他们的世界里被奉为金科玉律。好像他们私下里有一本名为《如何养好一个小孩》的参考书,里面有各种各样的养小孩指南。小到晚上不能出门,因为太阳晒了能白回来,月亮晒了就不能白回来了,大到什么时候应该学英语、什么时候应该上大学。他们按着目录和大纲,一步又一步严格执行着,每完成一页就心满意足地在上面划一个勾。

高大芳本以为,在自己毕业找到这份薪水社会地位都不错的工作后,父母能够合上书本,放任她自由发展,没想到他们的忧虑不减反增。

这种忧虑在高大芳25岁之后到现在,一直无形地伴随着她和父母。

像高大芳这样,到了一定年纪还跟父母住在一起,没有对象的,在相亲市场上有一个特有的称谓。

——老姑娘。

二十六七岁时,周围人给高大芳介绍对象的时候,往往会这样说:大芳啊,你年纪也不小了,再不嫁就要成老姑娘了。再过几年,那些热衷于给人做媒的阿姨婶婶就会摇着头叹息:哎呀,你就是太挑了,好小伙子都被挑走了。

每每这个时候,高大芳的脑海里就会浮现一排箩筐,里面是一个又一个男人的脑袋,西瓜一样,圆滚滚地在筐里冒了个头,前面是一群拿着菜篮子的阿姨,一脸兴奋地到处挑选。

高大芳的父母显然没有高大芳那么乐观。在他们眼里,结婚能是个多难的事呢?两个家里条件相当的人互相看对眼,相处一阵儿,觉得合适不就能凑在一块儿过日子了吗?

偏偏自己的女儿高大芳就办不到。这么多年,无论是自己谈的,还是别人介绍的,没一个善终的,挑来挑去最后把自己给挑剩下了。周围的人表面上安慰着说:你们家女儿条件优秀,不愁嫁不出去的。背地里还不是把高大芳和其他家里面靠三十还没着落的女儿放在一起,统一归在“老姑娘”那一类。别人给介绍的对象也渐渐从适龄的小伙子变成了三四十的,还有结过婚的,带着个孩子的。表面上吹的天花乱坠,说这些可都是成功人士,配你们女儿正合适,背后真正的弯弯绕绕又哪里能说得清呢。

夫妻两人一想到自己年过半百都没被人称呼过老大爷、老阿姨,自己女儿倒先成了老姑娘,愁得白头发都多了许多。有时候半夜两个人同时醒过来,就这么一起靠在床头柜上叹气,不说话也不开灯,只是在黑夜里默契地一个长叹接着一个短叹。家里更是三天一小吵,两天一大吵。有时是高大芳和父母之间的战争;有时是夫妻之间的战争,一个指责对方没出息,几十年了还是死性不改,就知道在家里喝酒抽烟,不求上进,现在才会连给女儿介绍靠谱对象的人脉都没有。一个反击说对方没有教好女儿,从小就惯着,才会让她一直这么没个正形,都快三十了还整天在外面到处跑。有时候高大芳看不下去了,上来劝两句,夫妻二人就会迅速同仇敌忾,矛头一齐指向高大芳,逼着她答应这个礼拜和新一轮的相亲对象喝咖啡。

于是高大芳宁愿呆在公司里加班,也不愿回来面对家里这个没有硝烟的战场。在公司,她是受人尊敬,工作能力突出,同事领导都赞不绝口的女强人Vivian。回到四季胡同,她又变回了那个父母口中不懂事,不体谅父母的用心良苦,以及邻居眼中都一大把年纪了,还没嫁出去的可怜的老姑娘高大芳。

高大芳不是没有想过要结婚,她也曾在无数个百无聊赖的夜晚点开淘宝,浏览各式各样的婚纱和首饰;也无数次和闺蜜发微信报喜,觉得自己这次谈了个能够过一辈子的对象;甚至在办公室的已婚同事抱怨家里的小孩时,不自觉地把自己代入进去,想着如果是自己的孩子,自己会怎么教育呢……

也不是没有努力过,数年如一日地坚持健身、美容、研究时装搭配,无论是上班还是出门聚会永远把自己打扮地光鲜亮丽,同事、亲戚给她介绍对象也很少抗拒,总是欣然前往。

偏偏每一次,好像都差那么一点点,真的只是那么一点点。

可能是因为对方留着令人恶心的长指甲;可能是因为对方什么事情都要事无巨细地和自己妈妈汇报;可能是对方的前任数量远远超过了自己;也可能是无意间在手机上发现和女同事的暧昧聊天记录……

高大芳一次又一次把跨出去的脚又缩了回来,她时常告诉自己再等等、再等等,总会有合适的,有时候又觉得自己一个人挺自由自在的,凭什么要委屈自己找对象。就这样,在年复一年的等待和纠结中变得愈发懈怠。

想立刻摆脱这种生活的念头冒出来,是在自己的29岁生日party上。

25岁往后,高大芳就没有在家里过过生日。平日里父母一有机会就逮着高大芳进行思想上的再教育,说的最多的无非就是:你都XX岁了,XX家小孩和你一样大,孩子都有了,再看看你,一事无成。高大芳年纪越长,耳提面命的次数越多。搞得高大芳每次和爸妈出门,看见胡同里谁家小夫妻抱着孩子迎面走过来心里头都直发虚。就好像上学的时候,每个小朋友都有一张阳光卡片,上面的五个格子对应着德、智、体、美、劳,哪方面表现好,就在格子上盖个笑脸,集齐五个就能再加盖一朵大红花。班上几乎每个人都集满了,喜气洋洋地把卡片别在胸口,明晃晃红艳艳的。唯独高大芳,五个格子都哭丧着脸,显得寒酸又不合群。

过生日这种和年龄紧密挂钩的日子,还是不要招惹家里二老的好。他们只会抓住这个大好机会可劲儿提醒她现在老大不小了,别光长岁数不长脑子。每每这个时候,高大芳心里也烦的紧,明明不是自己的错,搞得好像她是什么不可饶恕的千古罪人。可是反驳的话刚到嘴边,看见二老一年比一年多的白头发,以及每次相亲回来他们殷切期盼的眼神,就什么话都说不出了,有的只是无尽的苦涩。

今年的生日会比往年还要冷清些,周遭一干朋友同事,结婚的结婚,谈恋爱的谈恋爱,日子过的蜜里调油,刚吃完饭就嚷嚷着要回家陪老公,带孩子,和男朋友看电影。到第二趴KTV唱歌环节,包厢里就剩几个新入职的小年轻,兴致高昂地点了一堆说唱歌曲,含糊不清地鬼哭狼嚎。高大芳头带着买蛋糕附送的纸皇冠,坐在沙发的一角醉眼朦胧地看着面前一帮又唱又跳地小年轻,恍惚间觉得自己被世界抛弃在角落。

“我是不是应该找个人来陪了?”高大芳醉倒前晕晕乎乎地问自己。

林大伟就是在这个时候,恰如其分地出现在高大芳身边的。

林大伟这个小伙子人不错的,一看就适合过日子。所有人都这么对高大芳说。好像林大伟是宜家家居里展出的一张桌子,木头原色,没有任何装饰,被摆在不起眼的角落里,上面贴着白色的卡片——会员价1000。

但是买它的人依旧很多。这就是我一直想要的那种桌子,简单实用,又不贵。真不错!人们这样说着,心满意足地把它买回家。等到你反应过来要去买的时候,已经快要售空了。

好在高大芳赶在林大伟在被销售一空之前发现了他。他们相遇的故事其实没有什么特别,在电视剧和小说里甚至称得上是乏味老套的桥段。无非是有天下班的时候突然下大雨,高峰阶段又叫不到车,高大芳穿着高跟鞋狼狈地站在楼下大堂门口,盘算着索性一鼓作气冲到公交车站。林大伟就在这个时候恰到好处地出现,颇有风度的把伞借给了高大芳。故事就这样顺其自然地发展了下去,事后高大芳请林大伟吃饭表示感谢,一来二去也就熟悉了。

在此之前,她从来没见过林大伟,更不知道他就在隔壁公司上班。又或许其实有过那么几次急匆匆地交错而过,但是下一秒就已经相忘于江湖了。从各方面来讲,林大伟都不是很突出,身高不是很高,长的也不张扬,工作普普通通,家境也一般般,典型地走进人群没过几秒就能够被湮没的类型。但是就是这种不突出,让高大芳挺满意的。这么多年积攒下来的奇葩相亲以及恋爱经历,让她对“突出”这个词产生了莫名的抵触,林大伟的平凡普通让她大大地松了一口气,谁也不比谁冒尖,谁也没有必要讨好谁,舒服又熨贴。

就这样不咸不淡单地相处了一段时间,彼此磨合的也差不多了,没有那种轰轰烈烈的感觉,但也不招人心烦。高大芳每次看见办公室里的小年轻使劲儿折腾的样子,今天因为男朋友送了束花到公司喜爱颜开一整天,明天因为和男朋友吵架躲在厕所偷偷哭红了眼睛,后天又因为看了什么男朋友出轨的热门八卦贴胆战心惊聚在一起讨论查岗妙计……她的脑仁儿就隐隐作痛,也不知道是因为该经历的都经历了,还是自己天生就讨厌瞎折腾,总之高大芳对这次平静如水却顺利得令人吃惊的恋爱感到很满意。

那天两人在外面吃火锅,高大芳爱吃毛肚,特别是熟度正好的,不老也不嫩,又脆又好吃。林大伟一连烫了大半盘,他严格遵循着“七上八下”的原则,一边数数一边筷子有节奏地上下移动着。高大芳盯着林大伟手上的长筷子看了半天,突然没头没脑地冒出来一句:“咱们结婚吧。”

“好啊。”林大伟涮毛肚的手顿了顿,随即点了点头,把菜夹到高大芳碗里。可惜这次涮的时间稍微长了那么两秒,一咬,橡皮筋似的,老了。

结婚后高大芳搬到了新买的两居室。四环开外,再走几步就上五环了。买房子的时候林大伟家出大头,高大芳家补贴一点,两家人东拼西揍,勉强付了个首付。好在小夫妻两人手头还有点小积蓄,日子过的省一点,装修的钱,每个月还贷款的钱,就这么扛下来了。房子写的是林大伟的名字,倒不是林家人精明,高大芳觉得自己以后也要买套小房子留着的,写两个人名字的话,自己买房子的时候贷款利息高,于是主动提出来不要加自己名字了。

但是高大芳也留了个心眼,两人要买房子的想法刚一冒出来,她就细细研究了一番。微博上老早就关注了个结婚律师,每天发数十条微博对着粉丝耳提面命,婚后开销一定要留凭证,佐以无数个女方傻傻被骗,离婚后什么都拿不回来的惨痛案例。每次轮到高大芳付装修款或者还贷,她都不直接打钱,而是先转给林大伟,让他付。这样以后如果有什么变数,这些打款凭证都是证据。

买房装修选日子,这些杂七杂八的事情一忙完,就要搞婚礼了。从还是个和初恋男友吵架都要整夜失眠,发十几条说说的小女孩,到现在把不为任何一个男人流泪,钱才是最重要的作为人生信条的Vivian,数十年来,高大芳早在心里筹划了无数场婚礼,年龄越大,见过的世面越多,心里的标准却一降再降。婚纱从一定要买玉兰的,变成了去苏州虎丘路细细淘,再和老板讲讲价,总能找到便宜又好看的;婚戒从一定要心仪已久的卡提亚1895经典款,变成现在找人定做,买0.5克拉卡地亚钻戒的钱能做一克拉的,还附赠鉴定证书,钻石又闪又大,带出去也倍儿有面的杂牌;就连早早看好款式,在小红书上看了无数个买家秀,标榜着每个女人结婚都一定要拥有一双的JimmyChoo婚鞋,也在高大芳浏览豆瓣上的备婚经验帖,看到无数人发表评论说穿细高跟站一天实在是太累了,还不如厚底运动鞋来的舒服,反正穿在婚纱长裙底下没人看见;就在婚礼上穿过一次,因为太不日常不知道什么场合穿,就放在衣柜闲置了等等诸如此类的友善提醒后,斟酌很久决定放弃,在淘宝上买了双厚底软皮,好评率百分之九十九的普通高跟鞋……

转眼就到了结婚那一天,尽管穿着一身不是自己设想的普通行头,但是穿着结白的纱裙,划着精致的妆的高大芳,还是迎来了自己最美的时刻。婚车就在四季胡同外面等着,门外早就围满了早早来看热闹道贺的领居们,高大芳看着镜子里披着洁白的头纱的自己,恍惚间像是在做梦。

台下坐着的同事们纷纷感叹着,惊诧于Vivian居然悄无声息地就结婚了,台上的新郎,个子矮小,长相平凡,即使穿着挺拔的西装也缩手缩脚的,怎么看都和个子高挑,长相漂亮,个性要强的Vivian不相配。

“你们懂什么啊!”和Vivian同期进公司,上个月刚怀孕的Lucy冲着这群刚出社会的小年轻翻了个白眼:“女人一旦过了三十,再好的条件都要打个五折看的,再说新郎一看就是个脾气好的,Vivian一个人漂了这么多年,找个对自己好的男人不挺好的。”

几个小姑娘在一旁撇了撇嘴,交换了个不认同的眼神,最终还是没说什么。

Lucy假装没看见他们的小九九,她嘴上帮高大芳辩解着,心里却也将林大伟从头到脚衡量了一番。想着高大芳的老公,从长相到家世到底是和自己家老周差远了。还好自己当初眼明手快,刚一参加工作就积极参加聚会和联谊,认识了现在的老公,培训机构的老总,一米八的个子,家里父母都是公务员,说出去哪个小姐妹不羡慕自己眼光好呢。想到这,Lucy的心里舒坦了几分,连今天早上在老公手机上看到的和机构新来的小姑娘的暧昧短信也没那么让人心烦了。男人嘛,手头有钱又有权,长的又仪表堂堂,小姑娘往上扑很正常,自己只消再盯得紧一点就好了。想到这里,Lucy摸了摸自己还没什么大变化的肚子,心满意足地靠在了椅背上。

Vivian手底下的小姑娘Jimmy,刚参加工作没几个月,毛手毛脚地犯了不少错,好在高大芳也不苛责,嘴上严厉批评,背地里手把手耐心地教了好几遍。Jimmy心里感激得很,高大芳结婚,她也是真心实意为她高兴的,此刻她看着高大芳和林大伟交换戒指,在一起拥吻,再加上灯光音乐一煽情,竟然有点想哭。她掏出手机,一连录了好几个小视频发给自己的男友。

二十多岁的小女孩,最见不得婚礼,就跟八九十岁的老人见不得人老病死一样。参加婚礼时,灯光一暗就开始鼻子发酸,看双方相册集想哭;看父亲搀着新娘走花路想哭;看双方交换戒指想哭,音乐一响,主持人催泪的台词一说更是绷不住。明明见不得婚礼,却偏偏热衷于参观各种婚礼,就好比看一出电视剧,好不容易终于等到了男女主角圆满的大结局。看着别人的婚礼,幻想着却是自己,新郎的脸都是模糊的,唯独自己,水晶皇冠戴在头上,头纱蒙住头,水晶鞋穿在脚上,戒指闪闪发光,纱裙圣洁无暇,妆容一丝不苟,每一个细节都是清晰的,清晰到每每一想到就要流泪。忍也忍不住的。

Jimmy此时就已经泪眼婆娑了,男朋友的短信恰到好处的发来,问她晚上一起吃饭吗?对于刚刚的一连串小视频没有什么回应,jimmy自觉没趣,低下头筷子拨弄碗里的沙拉酱。

高大芳本来以为结完婚能松一口气的,没想到新一轮的挑战很快纷至沓来。结婚刚满半年,周围人就纷纷开始关心她和林大伟什么时候要孩子了。就好像动物世界里最常出现的那句旁白:春天来了,又到了动物交配的季节,男女双方结婚以后,就要迎来他们的春天,在他们自然的领地里孕育下一代,是一种自然规律,避免不了的。

每每回娘家,亦或是林大伟的爸妈来看他们,高大芳总要受到一番鼓动生育的洗礼。

4.写作时,62%的同学喜欢写个人志趣,40%的同学写同学之间的事,社会上的事,34%的同学写家庭中的事。11%的同学所写都是真心话,41%的大多是真心话,近一半的同学基本不是。

——现在生都已经有点晚了,过几年就要变高临产妇了,生出来的小孩不聪明的。

——你现在生,我还能帮着带带孩子,马上就老了,带不动了。

——有个孩子多好啊,家里也热闹。

——Vivian啊,你跟你老公现在不打算要孩子啊?哎哟,看你是好姐妹我才和你说这个话的。我跟你说,女人啊,有个孩子才能拴住男人的心。有个孩子,男人在外面应酬也少的。你看我老公,在公司那么威风,在家还不是对我和儿子言听计从的。

……

高大芳起先颇有耐心地听着,点头微笑,说些顺其自然之类的场面话。谁知道后来事情愈演愈烈,家里堆满了二老三天两头送来的自己织的小衣服、小裤子、小鞋子,妈妈李翠萍前脚送来托人买的口服液,婆婆张菊香后脚就来送庙里求来的送子观音符……两个人竞赛似的,你追我赶,谁也不愿意落后,就等着有一天高大芳宣布怀孕,自己也算是与有荣焉了。

怀孕一役有了突破是在星期六的那个上午,李翠萍前天下午就去菜场买了一堆菜,第二天一早就送到了高大芳家里。高大芳和林大伟前天晚上出去看了场电影,回来又浓情蜜意了一番,此刻睡得正香,冷不丁就被门铃声吵醒了。

小夫妻俩虽然颇多不满,但是看见李翠萍拎着大包小包挤着地铁一路辛辛苦苦地赶来,也不好说什么。林大伟匆匆洗漱了一番就下楼买早餐,高大芳睡眼惺忪地坐在客厅沙发上发呆,看着李翠萍在厨房忙活来忙活去,手脚麻利地把自己种的蔬菜分门别类地装进冰箱,又把排骨烫好放进了高压锅,匆忙洗干净手,然后坐到了高大芳旁边,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妈,你要说什么你就说。”高大芳一脸不耐烦。

“我昨天去菜场买菜,碰见你张姨了。就是女儿嫁到上海去的那个。”

“昂,所以呢?”

“她女儿快生了,过两天就要去上海带孙子了。我看她那个高兴样啊,真叫人羡慕。”

高大芳心下了然,知道李翠萍又在给她树立正面典型了,就眯着眼睛假寐,不再附和她。

李翠萍丝毫不理会高大芳的冷淡,自顾自热络地说着。

“不过你张姨高兴归高兴,心里还是急得。她女儿35岁才生,再过几年都高龄产妇了,生孩子的时候难免要吃点头的。“

“人家女儿也35才生,我还有几年呢,你就不要瞎着急了啊。”高大芳说。

“你懂什么啊?人家两口子那是想生,生不了。”李翠萍急急忙忙地解释道。

高大芳缓缓睁开了眼睛。

李翠萍顺势凑近高大芳,明明屋子里只有两个人,但她还是煞有介事地压低了音量。

“小夫妻两个人努力了好久都不见动静,就去大医院检查了。说是两个人都有问题,女的呢,那个身体里的什么管道堵塞了,东西送不进去。”

“输卵管。”高大芳有气无力地补充。

“对对,就是输卵管。男的呢,说是精子活力低。好在两个人一起配合,治好了,就怀上了。真是不容易啊。你们年轻人啊,生活作息不规律,吃的也不健康,所以才有那些乱七八糟的问题。哪像我们那会儿,怀孕就跟下蛋一样,多简单啊,我怀你的那时候......”

“妈,想说什么你就直接说。”高大芳打断了她的长篇絮叨。

“你看,你和大伟,有空是不是也去医院检查一下,这样也能放心点。毕竟你都过三十了,女人啊,一旦过了三十,怀孕就很艰难了,即使怀上了也很容易出问题的,高龄孕妇可是很危险的。”李翠萍嗫嚅着提议道,说完又仿佛想到了什么,急急地朝地上连呸了三下,想把刚过说的那些不吉利的话通通吐出来。

高大芳愣住了,她盯着李翠萍,好像她头上突然长出了两只角。好在这时候开门的声音响了起来,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氛围。

林大伟左手提了两袋早饭,右手还拿着两罐奶粉。张菊香跟在身后,人还没看到,声音已经远远地传过来了。

“哎呀亲家母,你怎么也来了,我真是赶巧了!”

“是啊,我来给两个小孩送点吃的。”李翠萍忙起身打招呼。

“我经常和大伟说,多亏了大芳爸妈,你们才能经常吃上这么健康的蔬菜。外面的东西都有农药和添加剂的,我还听说有人还往丝瓜里打避孕药呢。现在的人哪,真是心黑哦,大芳你千万不能瞎吃啊。”

高大芳应和了几句,起身招呼他们吃早饭。

刚要张嘴,张菊香就急忙阻止:“那个豆浆别喝,有激素的。我给你买了奶粉,让大伟泡。”

“就是,你们年轻人,就是不注意。”李翠萍在一旁帮腔。

早饭才吃了几口,张菊香就神神秘秘地从兜里拿出一个黑塑料袋递给高大芳。

高大芳打开塑料袋,五彩斑斓的卫生棉包装袋引入眼帘,是她常用的牌子”苏菲“。

“我听人说啊,用孕妇怀孕前剩下的那个,能带来好运。人家管这个叫‘好孕棉’。你下次来事就用这个,保准灵,要是不行,我再问大伟他二姑家女儿要去,她也最近刚怀上。不行,我现在就给她打电话,让她给我留着,别被人抢先了。”

张菊香做事风风火火,话还没说完,就急忙掏出手机打电话。

高大芳盯着包装袋上笑容娇憨的卡通兔子看了许久,突然,那只兔子好像动了起来,嘴巴一张一开地,笑得前仰后合。

兔子的旁边醒目地写了超睡熟三个彩色的大字,高大芳看着便觉得困得很,大清早被吵醒的疲惫感现在又重新席卷上来,她慢慢闭上眼睛,世界一下子消失在眼前。

高大芳突然想起了自己初二那年,第一次来月经的那天。那天中午她觉得肚子疼,就急急忙忙要去厕所。刚站起来,后桌的一个男生就露出吃惊的表情,赶忙拍醒睡午觉的同伴,两个人一边看着高大芳窃窃私语,一边偷笑。到了厕所看见白裤子上鲜红的血迹,高大芳才恍然大悟,自己来“那个”了。虽然没人告诉过她,但是班上有好几个女生已经来月经了,她们每次都会从书包里迅速掏出一片粉色的卫生巾,身手敏捷地藏到袖子里,然后约着一起去厕所,一路上小声交流着来月经的经验,一看见有人看向他们,就会迅速停止讲话,把头看向别处,神情扭捏又带着几分骄傲。没有来月经的女生,是挤不进那个小团体的,好像无形之中就有了一个界限,把已经来月经的人和还没有来月经的人分隔了开来,后者没有资格进入那个世界,更不用提和他们一起交流那些属于“女人的烦恼”了。

现在高大芳也终于走进了那个来月经的世界,她鼓起勇气问她的“同伴”要了一片卫生斤,随即给她的闺蜜写了张字条,告诉她自己“那个“来了。

“那个”是班上女生心照不宣地称呼月经的暗号。

写完自己竟有些想哭。仿佛匆忙完成了一个仪式,自己一下子就从小女孩变成了一个女人。

那天下午高大芳都围着自己的外套,忍受着生理和心理的折磨。好不容易熬到了放学,后桌的男生扔给了她一块橡皮,上面用红色的水笔写了一个巨大的数字7。高大芳一开始还不明所以,后来看着那几个聚在一起朝她外套挤眉弄眼的男生才恍然大悟,那是她第一次来月经的日子。就好像不堪的秘密被发现了那样,高大芳涨红了脸,恨不得立刻找个地洞钻进去。她逃似的离开了教室。

现在那块白的橡皮现在就浮现在高大芳眼前,上面鲜红的数字7分外显眼,仿佛可以滴出血来,高大芳感到有些反胃,刚刚喝的半碗奶粉好像要从胃里涌上来了。

“大芳,婆婆和你说话呢,你怎么回事,睡着了?”李翠萍不满地推了推她。

高大芳缓缓睁开眼睛,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她知道此刻她一定要说出来,就像电视剧里每个反派临死前都要说一句“我下辈子要做个好人”一样,如果不说,就要永远姿势僵硬地躺在那里,嘴角挂着颜色诡异的鲜血,双手捂着胸口,披头散发,任谁见了都想要一掌拍过去。

“我不想生孩子,你们谁爱生谁生吧。”

高大芳的语调很稀松平常,没有任何愤怒的情绪,像是说一件和她无关的什么小事。张菊香拨电话的手停在了半空中。

“大芳啊,你不要闹情绪,我们都是为你好啊。”李翠萍看着愣住的亲家母,赶忙打圆场。

“我是认真的,我和大伟压根没想过现在要孩子。不信你们去我们房里看,抽屉里避孕套还是新拆的呢。”高大芳说完,缓缓闭上了眼睛,睡着了一般神态安逸。

张菊香闭上了嘴巴,呆呆地站在原地,半响默默去厨房收拾碗筷了。李菊萍大声斥责了高大芳几句,见没有人响应她,便也自讨没趣地走开了。

世界终于恢复如初。

张菊香和李翠萍都没有留下来吃午饭,他们各自找了个理由就假装匆忙地走了。高压锅不断冒着热气,炖排骨的香味从厨房飘进了客厅。

林大伟一送完老娘和丈母娘回到家,就坐在沙发上发了会儿呆,然后掏出了一根烟抽了起来。

一旁的高大芳睡的迷迷糊糊闻到烟味,顿时惊醒,顺手把烟夺过来掐了。

“和你说了多少回不要再客厅抽烟,多脏啊。”

林大伟没有回答,而是反问高大芳:“你今天和我妈说这个话什么意思?”

争吵毫无悬念地爆发,这是两人认识以来第一次大吵。说来很奇怪,和林大伟在一起这么久,两个人好像是第一次吵架,以至于一开始双方都有些生疏,不知道该从什么角度切入才显得自然一些。两个人毫无章法地互相指责了一通,渐渐进入了吵架的正轨上。

情绪就像冬天屋檐上的雪,轻轻地落在房顶上,听不到声音,也没有什么痕迹。但是积累得多了,突然有一个时刻,轰地一声,掉下来一整片。

婚后累积的诸多情绪好像就在这一刻通通爆发了,起先是林大伟单方面责问高大芳为什么不尊重长辈,后来高大芳受不了了,开始反击。两人吵架的话题就从生孩子转到了内裤到底要不要单独手洗、点外卖为什么总是忘记备注两套餐具,再到为什么结婚这么久了每次林大伟上厕所还是会忘记把马桶盖放下来,后来实在是累了,两人瘫坐在沙发上,仰着头谁也不理谁。

大概过了半个小时,林大伟看着高大芳苍白和疲倦的脸颊,没来由地有些心软了。他张开手臂搂住高大芳,像是抱着一个小孩一样把她抱在自己的怀里,用嘴唇贴着她的脸,从眼睛一路吻了下去。两个人毫无征兆地开始做爱,煽情又激烈,明明两个人都疲惫不堪,却还是敬职敬业地从头坚持到尾,仿佛刚刚地吵架耗尽了彼此说话的力气,途中两个人谁也没有说话,只有在关键冲刺的时候简单交流了两句。

“其实我觉得,现在要孩子也不错,你说呢。”结束后,林大伟林大伟看向高大芳,率先打破了沉默。

“我们不是商量好了的吗,再等两年,等我们经济稳定了再考虑吗?”

“我觉得我们现在挺稳定的。最起码养活个孩子没问题。”

“你以为养孩子是养条狗吗,打完疫苗定期遛遛喂点狗粮就可以了?养孩子开销大不说,还要要时时刻刻盯着他,哭了要立刻哄,饿了要立刻喂,每时每刻提心吊胆,还完全没有自己的时间。再说现在正是我事业的上升期,我不要这么早就被孩子拴住。”

“你的人生不仅仅只有事业,还有很多更重要的东西,比如你的家庭。再说你还有我啊,我会帮你的啊。而且妈也说了,他们可以帮忙啊。其实妈说的也没错,她们年纪也大了,过几年也没精力帮我们带小孩了。”

“帮我?那我先谢谢你了。高大芳冷笑一声,背过身去,“妈带不动,我们就不能请保姆了吗?”

“你放心把小孩扔给一个陌生人?现在报道保姆私下虐待小孩的社会新闻那么多,反正我是不同意把小孩扔给保姆。”

“你既然这么有经验,不如自己生一个好了。”高大芳一时无法反驳,只得气呼呼地摔门进卧室。

第二天中午吃饭,她和部门里关系好的同事们抱怨这件事的时候,结了婚的几个女同事一脸我早就料到的表情。

“早就跟你说过了。生个孩子又没啥坏处。你现在搞得那么僵,大家都不开心,何必呢?”Lucy喝着家里带来的下奶的鲫鱼汤,慢条斯地地劝她。

“我现在生,就彻底没有自由了。说句自私的话,我还年轻,我不想让孩子拴住我。”高大芳不服气地说道。

“等孩子长大了就好了,你和你老公也差不多该退休了。到时候想去哪里就去哪里。”部门里一个四十多岁的女同事以过来人的身份宽慰她。

“不是我说你矫情,结婚生孩子是很自然的事情,再说你这都结婚快一年了,还没享受够二人世界哪?现在生,过几年还能赶得上要个二胎呢。”

“算了吧,生就生呗。早晚要生的。”大家纷纷劝她。

“算了吧”这三个字一直萦绕在高大芳的脑海里,让她有点恍惚。自从和林大伟结婚后,她已经很少听到这句话了。

当她还是个小女孩的时候,班上有女生被男孩子欺负了,她总是第一个冲上去打抱不平的,每每拉住她的,却也是女孩子。

“算了吧高大芳,你打不过他们的。”她们这样劝说道。

高考结束后填志愿,高大芳想要去南京读物理专业。

“算了吧,女孩子去那么远的地方读书干啥,让我们担心。再说女孩子学物理,毕业后能找到什么好工作啊。“高大芳父母苦口婆心地劝说道。

读大学的时候,初恋要和她分手,在她生日那天约她见面。

“我们之间还是算了吧。我妈觉的我们两家一个在南方,一个在北方,离得太远了。”男朋友抱着她一边哭一边说道。

大学毕业后她想要出国念金融,和父母僵了半天,最终还是被父母劝住了。

“大芳啊,爸爸妈妈了解了下,出国读书开销太大了,再说你现在的工作不是挺好的。出去再回来就要二十五了,什么都被耽搁了。再说现在就业市场那么不景气,你又是个女孩子,能找到这么好的工作不容易啊。要不,还是算了吧”家里人小心翼翼说道。

结婚前她常常在父母口中听到这三个字,每每她拒绝一个相亲对象的时候,父母就会摇着头,一脸无可奈何的样子。

“你到底在挑什么呢?人小伙子条件那么好。算了吧,别挑三拣四的了。”

高大芳自诩不是一个没有主见,软弱的女人。可是每每这个时候,她也会感到很累,自己就好像在海上漂浮的一艘小船,孤立无援地就这样航行着,没有人愿意拉她一把,久而久之,她自己也就漂不动了。

那天高大芳回到家,看见林大伟正戴着围裙在厨房煲汤,桌子上是做好的几道硬菜,都是高大芳爱吃的。尤其是鳊鱼,林大伟一大清早就起床去市场买回来,新鲜得很,只需要放在锅里清蒸,再淋上豉油就好了,高大芳每次都能一个人解决一条。

高大芳看着这一桌子菜升腾起来的热气,在心里叹了口气,总归是硬不起心肠再继续和他冷战了。

吃饭的时候两个人喝了点黄酒,酒足饭饱,气氛也刚刚好,春宵一刻值千金也无非就是这么一回事了。说不上来是谁先主动的,这就是夫妻之间所谓的默契了,能适时地把昨天吵的架抛在脑后,然后自然而然地行使夫妻权益。

做爱的时候高大芳下意识要从床头柜里拿保险套,林大伟按住她胡乱亲着,不让她乱动。高大芳刚想发脾气,对上林大伟哀求一般的眼神,不知道为啥没了抵抗的力气。

算了吧。

高大芳听见自己在心里对自己说。

自己的母亲李翠萍的担忧似乎是徒劳的,自从决定放弃抵抗后,高大芳轻而易举地就成功怀孕了。起先是没什么太大的感觉的,除了家里的两个长辈每天轮番耳提面命这个要多吃,这个千万不能吃之外,高大芳依然是在公司雷厉风行,做事一丝不苟的Vivian。等到肚子随着时间渐渐变大,高大芳感觉自己的世界也在悄悄发生着改变。首先是她自己,六个月往后,她越发觉得疲惫,好像一个皮球突然泄了气,整个人都松懈了下来。有时候部门开例会,上一秒还在使劲睁大眼睛做会议记录,下一秒整个人就陷入了昏昏欲睡之中,钢笔慢慢地从手上滑落,“啪”一声,掉在了红木桌面上,清脆又响亮。高大芳顿时惊醒,对上同事想笑又不敢笑的眼神和老总不满的目光,整个人显得又笨拙又好笑。

和Lucy不一样,高大芳在公司素来是独挑大梁的角色,每天到公司屁股还没坐到椅子上,就有手底下的人过来送报告,讨论方案,有时候忙的连上厕所都会忘记。如今她穿着又厚又大的羽绒大衣,里面还套着一件围裙一样的粉色防辐射孕妇装,整个人往椅子上一坐,惯性带动着她往后仰,几乎素面朝天的脸上都是疲沓,怎么看都没有什么女强人的说服力。找她的人渐渐少了,项目也在老总的授意下转给了其他的年轻人。好在部门里都是年轻的小姑娘,做事积极,嘴巴也甜,每每有什么跑腿打印的活也都主动替高大芳做了,嘴里还不忘感谢Vivian姐给她们这样难得的锻炼机会。高大芳心里很感激,想着当初自己力排众议,向老总极力建议,招几个女孩子进来果然是明智的。也只有女人才能这样体谅女人了。

那天吃完饭,高大芳照例去厕所报道,自从肚子一天天变大,上厕所的频率也越来越勤,膀胱总感觉被压着,隐隐下坠。刚站起来费力地提裤子,就听见部门的几个小姑娘在外面一边补妆一边聊天。

“自从Vivian怀孕了之后,我每天忙的连喝咖啡的时间都没有了。”说话的是部门的Katty,高大芳上个礼拜刚把一个重要的case转交给她。

“可不是吗。什么资料都要我复印,说什么有辐射。那你穿那丑不垃圾的防辐射服干嘛?”

“对啊。每次吃饭都恨不得离微波炉十米远,什么东西都要我加热了给她送过去。我的命就不是命,活该我受到辐射,社畜没有人权呗。”Vivian脑海中浮现出Anna甜甜的笑脸,以及清脆的说话声:Vivian姐你要吃啥喝啥我帮你热,孕妇可千万不能喝凉的。

“别说了,谁让我们没结婚呢。Vivian也不容易的,她结婚怀孕前,那可是比我们都拼啊。”Jimmy小心翼翼地插嘴道。

“结婚怎么啦,结婚是什么至高无上无比光荣的事吗?反正我是不婚主义者,我的偶像是我们老总,我要向她一样当个女强人。靠男人,呵,最蠢了。”

“你还不知道吧。老总打算提拔David当部门主任了。”

“哪个David啊?”

“David王啊”

“就那个干啥啥不行,屁话一大堆的死直男?他凭啥啊。”

“就凭他是男的呗,我听老总秘书说,老总觉得我们部门阴盛阳衰,要是人人都结婚怀孕,项目搞到一半不搞,到时候再突然辞职不干,那不是翻天啦。”

“老总也太夸张了,Vivian姐虽然最近使唤我们多了点,但是她工作部不是一直很拼嘛。”

“再拼能有以前一半拼吗?这个月光产假她就请了多少次了。”

“呵呵,这就是结婚的下场。给狗男人生孩子,到头来什么都被狗男人抢走,真是太蠢了。我反正哪怕结了婚也要当丁克的,生孩子这种费力不讨好的事,我可不干。你看当初Vivian,一个人多潇洒,干嘛想不开当结婚啊?现在好了,什么都没了吧,哭都没地方哭。我当初还以为她和老总一样酷呢,没想到还不是和那群普通女人一样,结婚生孩子,下一步是不是该辞职了?”Anna义愤填膺地说了一大堆。

“得了吧。老总既然那么酷,干嘛不提拔Vivian,还要提拔一个从工作能力到资历样样都不如她的男人。她自己是女人,不知道做女人的不容易吗?搞这种性别歧视。”

“那还不是孕妇太麻烦了,老总自己每天忙得生病都没空去医院,还得帮别人收拾烂摊子,换你你会怎么想?”

“要我说,Vivian也不容易。没结婚前家里天天催婚,现在结了婚老总又天天没个好脸色。怎样都不好过。不过我确实没想到她会妥协屈服,和别人一样随便找了个人凑活过日子。”

“没过几年估计也会轮到咱们。我们可得约好了,不当婚女!”

几个小女孩围在一起加油打气,踩着高跟鞋离开了厕所。

门后面的高大芳突然意识到,自己竟在部门里那些还没有结婚,甚至还没有谈恋爱的小姑娘中成了这样一个反面典型。她感到有些抱歉,却又无从说起为何要感到抱歉。她不明白为什么这一切又变成她的错了,结婚当真是这些小女孩眼中的蠢事一件吗?和林大伟的婚姻,真的全都是迫于无奈吗?那些浸透在日常生活里,一点一滴的快乐却又是很真切的。她想走出去告诉那些小姑娘,那些信誓旦旦的小姑娘。她不知道她们是真的不想结婚生孩子,还是因为大环境下的压力而选择丁克,可是不管是哪一种,这都不是用来对抗职场不公平的办法。不能因为觉得酷,而认定自己的一生该怎么走,也不能因为别人选择了世俗的道路就肆意嘲笑他们的世俗。

高大芳最终什么都没有说,她只是疲惫地坐在马桶上,裤子还在她的脚踝处没有被拉起来,膀胱处的压迫感让她再一次又了尿意。

毕竟她现在只是个,穿着可笑的防辐射服,每隔十几分钟就要上一次厕所,连自己的裤子都没有力气拉上去的孕妇。

做完月子回公司的那天,她得知了David升职的消息。不过她没有设想的那样失落,其实心里也早有准备了。初为人母的高大芳,每天为了涨奶、孩子拉稀、和老一辈育儿理念不合这样生活中的琐事烦恼着,相比之下,升职失败似乎显得没那么重要了。至少眼下没有那么重要了。

但她还是感觉有些失落,就好像拼了好久的乐高城堡,就在马上要搭建完房顶的时候,突然倒塌了,只留下一地的残骸。

晚上哄完孩子睡觉后,她把自己的失落告诉了林大伟。林大伟安慰她说以后还有机会的,你还年轻。高大芳却知道,自己已经失去机会了,年轻这个词早就不适用她了,部门里年轻的小姑娘遍地都是,一旦你从赛道上半途停下来,就再也追赶不上了。

但是她知道这不能怪林大伟,毕竟他无法感同身受。对于男人而言,怀孕在他们眼里就像是去医院割了个阑尾一样,回来只需要辛苦一阵子,把之前欠的工作补回来就好了。人生就这样被改变这种事,他们无论如何都不会体会到的。

他们可能会为这个月业绩烦恼,会为不能和同事上司打好关系烦恼,甚至会为自己最爱去的公司楼下那家居酒屋关门了烦恼。

但是他们无论如何,都不会为自己有了孩子而失去工作机遇这样的事而烦恼。

哪怕是自己的亲身母亲,也没有办法完全理解高大芳的失落和痛苦,她只会说哪个女人不生孩子,这都是每个女人人生路上的必经之路。

比起工作,生儿育女更能让一个女人的一生变得更完整。李翠萍这样对高大芳说。

部门的同事呢,在厕所的那一番话足以证明他们对已婚女性的不屑一顾了。在物竞天择,厮杀激烈,每个人的独立意识崛起的新时代。已婚女性不仅没有资格参与这场竞争,反而会给她们这些维权斗士添乱。

高大芳觉得自己孤立无援。

故事到这里,其实就应该截然而止了。因为此后高大芳的大半个人生,其实没什么所值得称道的。

差点忘了说,现在是2040年,我叫林轩菲,我是高大芳的女儿。

我的母亲高大芳。在2016年结婚,在2018年生下了我,我记得很清楚,因为她经常对我说,我是她斗争失败的结果。结婚两年后,她便有了我,从此她的人生被改写。她虽然收获了一些,却毫无疑问地牺牲了很多。

我知道她这么说无非是为了让我感到愧疚,好下定决心发奋图强,用我的成绩证明她的牺牲是值得的。但我并没有把她的话放在心上,听的久了,反而有些厌烦。,

每个母亲不都是这样吗?等我以后有了孩子,我也会为她付出一切的。我这样想着,觉得我的母亲高大芳女士(虽然我爱她,这毋庸置疑)有时候未免有些夸张。

当然还不止这些,我的母亲高大芳,总是会在送我上学的路上,在我写作业时给我送牛奶的空挡,又或者在我周末看书的时候,见缝插针地表达对我的羡慕。

“你要好好珍惜现在的读书时光,等你长大后就知道了,这段时光时是最自由,最令人难忘的了。你看妈妈现在,上班、做家务、还要照顾你和爸爸,哪有一点空闲时间。”她总是不厌其烦地重复,好像我就是那个剥夺了她的自由的罪魁祸首。

终于有一天,我忍不住反驳她:“你以为当个小孩子容易吗?我们小孩子哪里来的自由,每天除了上课就是写作业,还要去那么多补习班。周末还要被逼着学跳舞、画画。再说了,妈妈你不是自己都说,你每天上班没事干吗?而且爸爸也有主动帮你做家务,你还有时间打扮、和你的朋友逛街呢。”

我越说越委屈,干脆一股脑儿把积攒已久的怨气全都发泄出来:“而且妈妈你还可以穿你想穿的衣服,梳你想梳的发型。我在学校只能穿丑丑的运动校服,头发也必须扎成马尾,还必须是高马尾,低过后脑勺都不行。这就是妈妈你说的自由吗?”

我妈愣在了那里。好像不知道该如何反驳我,她只是摸了摸我的头,轻轻和我说了声辛苦了。

打那天起,妈妈再也没有和我说类似羡慕我自由自在的话,可能是她不做小女孩太久了,现在终于想起来,小女孩也同样会有烦恼。

可是小女孩的大部分烦恼就像一阵风,来的快去得也快。有时候前一天还在因为和好朋友吵架而躲在被子里哭,第二天就又可以手拉手一起笑着上学了。大人的烦恼,虽然往往我们看不见,但却都是慢慢积攒,奔溃地猝不及防。

我一直以为我的母亲高大芳,她的烦恼都镶嵌在了日常的生活里。比如最近排骨又涨价了;每次应酬爸爸都要喝得醉醺醺的回家;以及楼上装修太吵了诸如此类的,可是直到那天我才知道,在我看不到的地方,我的母亲高大芳,真切地为自己的人生烦恼着。

那天是我五岁的生日,白天的时候喝了太多的果汁,半夜一直在做找厕所的梦,所幸在找到的那一刻清醒,急急忙忙往厕所跑。上完厕所出来,我才注意到书房有动静,壮着胆子蹑手蹑脚地凑在门边上听,发现是我的妈妈高大芳在哭。她低低地啜泣着,伴随着鼻子一抽一抽吸鼻涕的声音,可能是怕别人听见,她哭的很压抑,在漆黑安静的夜里就像是一只漏风的抽屉。

我站在门口不知道该不该进去,我害怕面对这样的妈妈,不知道是该给她一个拥抱,还是该转身离开,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原来大人也会哭啊。我这样想着,仿佛发现了什么了不起的秘密。

第二天早上我的妈妈却神色如常,甚至一反常态地给我们做了早饭,还亲自送我去了幼儿园。我甚至有些怀疑自己昨天晚上是不是在做梦,直到我看见她红红的眼睛。

从那天起,我的母亲每天都为我和爸爸准备早饭,还会接送我去学校,家里的衣服也叠地整整齐齐,有香香的薰衣草的味道。我觉得很幸福,以前妈妈总是在我刚起床的时候就匆匆忙忙出门了,每次都是奶奶送我上学。但是奶奶总是搞错公交车和地铁的路线,我几乎每周都要有那么几天迟到,害得我每次都拿不到老师的奖励贴纸。幼儿园有什么活动和手工作业,妈妈总是没法参加,有次老师让我们带小金鱼来观察,外婆给我准备了一条菜场卖的鲫鱼,害得我被嘲笑了好久。现在妈妈终于和其他小朋友的妈妈一样,接送我上学,还陪我一起做作业,参加亲子活动了。

但是我总是觉得有点对不起妈妈,那天妈妈在书房低低地哭声总是时不时地出现在我的脑海里。我总觉得和我有关系,是我害得妈妈这么难过的。

妈妈之前在一家很有名的外企上班,她带我去过,里面都是一些踩着高跟鞋,穿得漂漂亮亮的姐姐,她们和我妈妈一样,都用英语称呼对方,见到我妈恭恭敬敬地叫Vivian姐。和妈妈相比,她们要更忙一点,一会儿接电话,一会儿开会,高跟鞋在光滑的瓷砖地面上快速移动着,掷地有声。我看着她们,觉得长大后的世界真是优雅又迷人。

现在我妈妈再也不去那里上班了,她换了一份很清闲,单位里没有人用英文名字的工作。没有人管她叫Vivian了,就连Lucy阿姨见到妈妈,也开始管她叫大芳了。我的妈妈,从此以后,完完全全地变回了高大芳。

时间在变回高大芳的妈妈身上,除了偶尔让她长出几根白头发,多几条皱纹以外,好像没有多大的影响。我从幼儿园上小学,再到初中,高中,最后读大学,一直到准备出国毕业,我越长大,看到的世界就越不一样。而爸爸,他一路从小小的销售部小员工,到升职当主任,再到辞职开公司,每天忙地回家倒头就睡,今天去上海出差,明天去天津开会,他也看到了世界的一部分。而我的妈妈高大芳,不管我们去哪里,她好像一直在原地。每次回家喊一声:我回来了,她总会第一个回应你。家渐渐变成了一座孤岛,我的妈妈守在岛上,看着四季的变化,看着树木慢慢变黄又慢慢长出绿叶,看着天上的云聚在一起又慢慢飘远,看着湖面慢慢结冰又慢慢融化……却无人可以分享。可是她依旧保持着她的温柔和体面,不管是买菜还是出去吃饭,衣服的颜色,款式总是搭配得恰到好处,项链、耳环还有包包,甚至是丝巾,永远都是配套的。记忆中的妈妈,除了偶尔有些唠叨烦人之外,永远优雅又迷人。

只有那一次,她好像完完全全地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我第一次看见我妈妈发这么大火,就连当初爸爸和奶奶劝她换个清闲的工作,多在家陪陪孩子的时候。她也只是皱了皱眉头,犹豫了几天就答应了。我不知道一碗汤会让我的妈妈如此崩溃,放下平日里的体面和优雅,在厨房里挥舞着刀铲,像个疯子一样地冲着我爸大吼。

我的爸爸每次出差回来后,就会像刚刚结束一场马拉松一样,脸上写满了疲惫,要休息好多天才能恢复元气。这次他像往常一样拖着行李箱回家,把鞋子随意地甩在门口,然后躺倒在沙发上。我的妈妈下班后把鞋柜旁乱七八糟地鞋子整理好,然后看见了在沙发上惬意滴地刷手机的爸爸。

“我今天来那个,有点不舒服,晚上你带菲菲出去吃吧。”妈妈有气无力地对爸爸说道。

“简单做点吧。这几天一直在外面吃饭应酬,都吃腻了。”爸爸专心致志地看手机,头也不抬地说道。

妈妈没有应声,默默去了厨房。

吃饭的时候,爸爸喝了口汤,皱了皱眉,有些欲言又止。

“怎么了。”妈妈问他。

“没事。汤有点咸了,你平常不会放那么多盐的呀,不健康。”

“我说了,今天我不舒服。”妈妈平静地说。

“哦,那你今天晚上早点休息,喝点热水。这个汤一会儿倒了吧,隔夜菜吃了不好。”爸爸说着砸砸嘴,准备离开座位继续在沙发躺着。

妈妈一声不响地喝光了碗里的汤,然后砰地一声把碗摔在了爸爸面前。

“你疯了吧,吓到孩子了。”爸爸吃惊地冲妈妈叫道。

“你洗碗吧,我太累了,不想洗。”

“我刚出差回来,很累。”爸爸不耐烦地拒绝。

“我难道不累吗?又要上班又要照顾霏霏?”

“这些哪有我应酬累啊,你出去赚钱试试。再说就这么几个碗,洗起来很快的。”爸爸满不在乎地说道。

“凭什么每次都是我,接孩子、做家务、做饭、洗碗,我没有工作吗?我没有自己的事情要忙吗?”

“你能有什么事要忙啊,工作这么清闲,又不用出差。”爸爸不满地嘟囔道,“再说夫妻之间争这些有意义吗?别人家里的老婆不也一样吗?这不是很正常的事?这么到你这儿就成了什么天大的委屈了呢?”

妈妈就是这个时候突然崩溃地,那天我在书房门口感受到的那种绝望感又出现在了妈妈身上。可是我完全不像爸爸那样惊愕,因为我知道,妈妈偶尔也会想要像我一样,做一个可以肆无忌惮发泄情绪的小孩。

此刻我的妈妈高大芳脸上写满了愤怒和不甘。

“我难道没有在赚钱吗?要不是为了这个家,我现在赚的钱一点都不会比你少。可是我做的这一切,我的牺牲,我为这个家的付出,你都觉得理所应当是不是?因为你觉得这是一个好妻子,好母亲应该做的。你凭什么这么以为?”妈妈越说越激动。

“没有一条法律,规定女性必须结婚,必须生孩子,必须照顾家庭,必须做家务,可是为什么只要我们有一点做不到,就要受到指指点点。好像所有人都有立场指责我们,好像我们犯了什么十恶不赦的大错一样。当上部门主管,闯出一番事业,一直是我的梦想啊。可是你们有问过吗?你们有在乎过吗?你们只会在乎我有没有按时接送小孩,今天的菜做的好不好吃,有没有把碗洗干净。到头来还会指责我们,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好。现在想想,我当初真是活该被部门的那些小姑娘瞧不起。”

爸爸低着头,嘴上却嘟囔着:“不是的。别的家里都是这样的,而且我又不是不做,我这几年生意是很忙,但是我一有空不是也帮着做家务。”

“那我是不是还应该感恩戴德了?”妈妈发出一声冷笑,砰地一声关了房门。

那天之后,我的妈妈高大芳依旧保持着她的优雅和体面,得心应手地应付各种家务和生活琐事,没有什么抱怨。日子过地安稳又平静,好像她从未歇斯底里过,也从未深夜一个人关起房门压抑地痛哭过。

后来我经常会想:有很多次,在我们看不见的地方,我的妈妈高大芳,会不会像那天在书房里那样,偷偷地为自己的人生感到遗憾和难过呢?

我不知道。

后来,我在外面的世界里自如地生活着,学习、工作、去各地历险、谈恋爱。我妈总说顺其自然,不用急着定下来。可当我带着男朋友上门,宣布我们打算结婚的时候,还是看见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我结婚的前一天晚上,我的妈妈高大芳来到我房间,送了我一双昂贵的婚鞋,是我一直想买又舍不得买的牌子。颜色款式和我的婚纱裙很是相称。这么多年,我的妈妈一如既往地保持着很好的品味。

我直到现在还记得,那天她拉着我的手,很认真地和我说:希望你能走出自己想走的路,不要为了任何人改变自己。

我的母亲高大芳,她在她31岁那一年选择了一座孤岛,终其一生,也没有走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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