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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穿过河流

2021-11-12■祁

长江丛刊 2021年1期
关键词:外婆奶奶

■祁 娟

1

这个城市的夜晚与别的城市没有什么两样,只是家旁的那条河流,春潮暗涌——春的手指以看得见的速度轻轻一弹,最后一片河冰便碎了。河水失去束缚,突然涨高,哗啦啦的响声搏动了夜的沉寂,天空的星星一颗颗嵌入跃动的波纹里。我看着自己的影子,在波纹里被折叠,再展开;我看到自己模糊的脸,依然困惑得不知所措。

下午,我处理完一份来自澳大利亚的订单,订货人叫詹姆斯,他因为妻子长了脑瘤,正在住院,要把这单货转手。按照合同,这是违约的,我就多报了十万美金。这样,詹姆斯基本就没有利润了,十万美金就成了我的额外收入。晚饭时,我把这件事跟父亲说了,却随即招致父亲严厉的训斥:小鹿,你这是乘人之危啊,赶紧退回去,马上!父亲总是一副不容质疑的口吻。

我叹了口气,将到手的胜利战果悉数归还,并向詹姆斯说明了情况。詹姆斯拿到退回的十万美金,诧异,激动,欣喜……说是他违约在先,我这么做并没有错;说虽然他正需要这笔钱救急,但还是不解我为什么会主动退给他钱。我说,我父亲知道了他的情况,责令我必须这么做。他在堪培拉熙攘的街头,大声地给我打电话,说,谢谢,鹿,您的父亲真好!

我心里颇不是滋味,为自己藏着的鄙陋,也为父亲毫不客气的指责。我忘不了父亲看我的眼神,他好像看到我的灵魂已不够纯粹,好像感觉我和他已有些了隔膜,而这种变化和隔膜让他十分不安。

我自幼便被父母送回乡下,跟着奶奶长大,后来去外地求学,毕业后在南方工作、生活多年,直到两年前,才重又回到父亲的身边,难免有些说不出的陌生和疏离。虽然,这个城市里有我熟悉的味道,乡俗俚语,热气腾腾的馒头,大声大气的邻里,热情得一见面就紧紧地抓住手,鹿啊,长成大人了……可在这样的环境里,我总有些无所适从,自小养成的木讷性格,让我不知该说什么。父亲话也不多,但他会经常挑出我的毛病来——就回来这会儿工夫,洗手不下十次了;来个客人也不懂礼貌,人家问一句,你答应一句;能不能站有站相、坐有坐相?便是对我满心欢喜拿给他看发表的文章,也是淡淡地说,先放那儿吧,我闲了再看。

我悲哀地发现,我和父亲的关系已日渐疏离了,如同这寂然远去的流水。他不再是那个经常想着我、念着我的父亲了,好像也不再为我担心。我们坐在一起,常常是相对无言,空气里充满了尴尬。只有他每次给我训话的候,才会挺直腰板,目光肃然,言辞激烈。于是我常常怀疑,自己不顾一切地离开已有了感情的南方,回到这座北方城市,回到他的身边,是不是一个错误的决定。

河岸上的梅子花正开得热烈。那些浅白带粉的颜色,在白天亮得使人睁不开眼,到了晚上,被夜色滤去了张狂,就柔和多了。目光所及,全是花的身影,悠悠然的,暗香袭人。它们簇拥着河流,给河流平添了几分妩媚。

很多时候,我会逃离父亲凛冽的目光,独自在这条河流旁徘徊,让思绪溯流而上,回到乡下,回到我的幼年。

2

河是大山的孩子,从伏牛山深处跳跳荡荡出来,一路奔向外面的世界。每一段都有一个名字,就像大人都喜欢按自己的心思给孩子取名一样。在我的老家那一段,叫七里河。夏天河肥,冬天河瘦,但一年四季都水清见底。晴天的日子,金色的阳光暖暖地照着水面,能看到一群一群的鱼自在地摆动着尾巴,不时的,有一些调皮的小精灵跃出水面,展示它优美的身姿。

奶奶的家住上游的山岗上,外婆的家住在下游的河川里,两家相距正好七里。这七里的河岸上,是大片小片的桃园,每到暖春时节,桃花盛开,七里河就流香溢彩了。成年以后,我见过各色各样的花儿,可仔细想来,还是喜欢七里河的桃花,那家常的姿色,让人喜爱,也给人亲切、实在的感觉。

有了小弟以后,我就被父母送回了老家,跟着奶奶一起生活。幼年的记忆里,印象最深的是饥饿。每天放学后,我常常会跑到村外的岗坡上,看着那些牛和羊,羡慕漫山遍野都是它们的食物,而我却一日三餐都是玉米糊糊,喝得胃里酸楚不堪。倏忽传来奶奶的呼喊:“鹿啊,回家吃饭喽!”

奶奶好像生就是属于大山的,身材高,嗓门大,有一双与她出生年代极不相称的天足,每到傍晚,会一路带风走到村口的岗坡上,扯着喉咙大喊:“鹿啊,回家吃饭喽!”可那是怎样的一餐晚饭啊!奶奶一遍又一遍刮着见了底的面缸,嘴里数落着远方的我父母,你爸妈怎么还不回来,忙什么呢?不知道眼下是荒春了么……她用家里仅有的白面拌上槐花,在地锅里给我做锅贴。锅贴的香味简单粗暴,热油一煎,便奋不顾身地往我口鼻里扑;而我的吃相也同样简单粗暴,一边卟卟往手上吹着凉气,一边撕下一块往嘴里塞——外焦里嫩,满口浓香,那是我记忆中最美好的味道。

外婆在我幼年的时光里,几乎参与了大半。因为住在河川,收成比山里好许多,食物也比奶奶家丰富许多。还有舅舅,下工后会拐到七里河,不知用什么法子,总会捉到一两条鱼儿带回家。外婆就用荷叶包起,放在地锅下面的柴火里慢慢烤,鱼的鲜香味刚刚飘出,而我已迫不及待了。外婆将鱼刺一根根挑出,把一绺一绺细白柔嫩的鱼肉放到我面前的碟子里。我刚刚伸出手,就被外婆打了回去:“女娃儿该有女娃儿的吃相!”脸上却是满足的笑。

与身材高大的奶奶不同,外祖母又瘦又小,还裹着脚,脾气性格也温婉细腻得多。她信奉基督,满肚子都是圣经故事。星月交辉的夜晚,会坐在河边的打麦场上,一边摇着蒲扇,一边唱着哈利路亚,给我讲耶稣的童年故事。河水轻流,蛙鸣虫吟,夜风送来荷花的清香,外婆的声音柔软绵长,我听得如醉如痴……

有一次,我生病了,不停地咳嗽,持续发烧。外婆坐在床边守着我,不停地在胸前画着十字祷告,祈求她的上帝保佑我平安无事。印象中,外婆好像什么事都靠向她的上帝祈祷,而那一次上帝似乎在忙别的事情,忘了乡下还有个生病的女孩,两天过去,我高烧一直没退,咳出的痰竟带了血丝。

奶奶来了,大着嗓门说:“亲家,不碍事的,交给我吧,管保过两天给你送回个活蹦乱跳的娃儿来!”胳膊一抡,把我背到身上,风火闪电地回到了岗坡。路上,顺手弄了些树叶草根,回到家先给药王爷烧了三炷香,又熬了一碗又苦又涩的汤汁,硬给我灌了下去。第二天,烧退了,咳嗽也止住了……

两个老人外貌脾性迥异,处事方式也大不相同。在外婆那里,针尖大的窟窿斗大的风,什么事都要指靠她的上帝,而且只信上帝。在奶奶眼里,天塌下来用头顶,什么事都能扛下来。奶奶也信神,什么神都信,山神河神,土地灶爷,菩萨药王……院子里仨砖垒个庙,让所有的神都住了进去,用得上哪路神仙,就把哪个神仙请出来,给它烧香磕头,向它祈福禳灾。但归根结底,奶奶最信她自己,信她那些简单有效的土办法。

3

河从故乡来,到了这个城市,又有了一个新的名字,叫白河。我不太喜欢这个名字,一点诗意也没有,好像城里人忙忙碌碌,连给河取个好名字的心情都没有了。想想也是,诗意是属于大山莽原、闲云野鹤的,河水流到这里,就像进城打工的乡下人,一下子就拘谨得小心翼翼了。

我不喜欢它的名字,但喜欢它凡常的样子,常令我生出相看两不厌的感觉,就像它从故乡来,带着故乡的温度和气味,就像它是我的奶奶和外婆,我的血脉里流淌着她们的基因。

河边有一个垂钓的老人,他青筋凸起的手握着鱼竿,渔线和渔漂在水面上轻轻晃动,他的影子也在水里,一任流水从影子上淌过,似乎鱼儿上不上钩、什么时候上钩,统统与他无关,他不管不顾地只是将岁月从时间的深处钓起。

当初选择把房子买在这里,正是看上了河边这一处幽静的环境。我十分渴望一个安静的去处,来安放我不安分的心。无意中发现这里的还有我喜欢的景色——垂柳、花海、一河碧水,还有闲适安逸的老人,老人好像本来就是河的一部分、岸的一部分。第一次看到这个钓鱼的老人,瞬间有种似曾相识的稔熟,仿佛在哪里见过,却又想不起来。

家搬来以后,我常常独自来到河边,起初是坐在离老人不远的地方,看着水面,看着他安然的侧影,想着或有或无、可有可无的心事;老人呢,偶尔也会转头看我一眼,从他的眼神同样看不出什么,似乎我也是或有或无、可有可无的存在。倒是有一次,我看到有一条可爱的小鱼被他钓上来,甩到了岸边的水草上,尾巴欢快地摇动着,像在对我招手。我朝岸边跑去。因为斜坡的关系,等我靠近时,脚底失控,直向河边滑去,我惊叫着闭上了眼睛……胳膊被老人抓住,才幸免失足落水。他脸色胀红,情绪激动地冲我一通吼叫:“恁大的娃儿了,咋还这样冒失!”好像我是他的女儿。那一刻,我心里一股暖流汹涌而起……

4

父亲也曾这么对我吼过。

我13 岁的那年,父母的工作终于安顿下来,他们决定把我接回身边一起生活。当时,我正跟一群玩伴在七里河戏水,看到父亲远远走来,我忽然生出一个恶作剧的念头,假装脚下下一滑,扑嗵一声掉进水里。父亲惊慌地跑向河边,衣服都未及脱完,便跳进了我落水的地方,他在水下焦急地寻找,可哪里还有我的踪影?父亲站在齐胸深的水里,大声呼唤着我的乳名:“鹿啊,小鹿……”而我已经从远处河湾上岸,悄悄绕到父亲的身后,猝不及防地答应了一声:“爸,我在这儿呢!”

父亲上岸,顾不得浑身透湿,一下子把我拥在了怀里——这个行伍出身、五大三粗的汉子,刹那间泪流满面,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突然,父亲把我推开,吼:“恁大的娃儿了,咋还这样冒失!”我噘着嘴说:“你们都不要我了,干脆就叫我淹死算了。”父亲愣住了一下,重又把我抱在怀里,柔声说道:“爸妈哪舍得不要你呢,爸妈哪舍得不要你呢……”

回家路上,爸问我什么时候学会的游泳,我想了一会儿,竟然想不起自己什么时候、又是怎样学会了游泳。乡下的孩子在黑夜和白昼穿行,虽然没有城里的孩子精彩纷呈,却一样粗枝大叶地疯长着。

回到家里,奶奶已经把我的衣物收拾好了,说:“赶紧走吧,还得去跟她外婆告个别呢,还得赶车呢……”好像我要去奔一个远大前程,去晚了就赶不上趟了。奶奶从来就是这样,年轻守寡,含辛茹苦把我爸抚养成人,当我爸说他想当兵时,奶奶说去吧,我爸就从伏牛山区去了南海之滨;轮到我,牙牙学语时被送来,奶奶老鸟喂雏似的把我养大,当我爸想让我回城时,奶奶说走吧,一松手,我就像羽翼丰满的小鸟一样飞走了。很多年以后,老师教我学习“胸怀祖国,放眼世界”这句话,我脑海里首先浮现出来的就是奶奶的影子,不知道这个山里的老太太怎么会有如此广阔的心胸。

赶到外婆家时,外婆正在为我准备行囊,吃的、用的、玩的……她能想到的,全部打了个大包。好像还远远不够,她冥思苦想的样子,恨不能把她自己也打进行囊里。见我和我爸进门,外婆并没有起身,却一眼就看到我脚上凉鞋的襻带快要断开了。她让我把鞋子脱下来,从衣襟上扯下一根针线,于发间荡了两个来回,慢慢地缝。她做这些时,很慢,很仔细,好像要把这一过程延长到无限。我爸说:“妈,别缝了,到城里再给她买双新的。”外婆并没有抬头,说:“不是还没有到城里嘛,这么远,襻带断了可怎么走路?”说话时,声音里就有了水分。现在想来,外婆担心的应该并不是我能不能走到城里,而是我走后还能不能回来。

奶奶和外婆一起把我们送到了七里河码头。

我和爸刚一上船,奶奶就转身离开了,连句叮咛的话都没有多说。一双天足踩在岸边的石板路上,石板路像一排琴键,被她弹出一串急骤的音符。外婆却不一样,踮着三寸金莲,跟着渡船跑。船到了河心,我扭过头看她,她仍然停在那里抹眼泪,隐约有喊声传来:“小鹿,过些日子我进城看你……”

5

父母是儿女挡风的墙——这是乡下老家的一句俗语。

外婆是在前年初春离世的。本来已经和煦的天气,突然间风声呜咽,大雪纷飞。母亲扶着外婆的灵柩,走在送葬队伍的前边,父母和我、和弟弟尾随其后。我想起外婆给我烤好的香喷喷的鱼,想起夏日的傍晚,外婆坐在七里河边,一边唱着哈利路亚,一边给我缝补衣衫的情景……如今,一切都不复存在,外婆躺在棺材里,在孝子贤孙们的簇拥下,走向遥远,走向她的天堂。

这样想着,我终于失控,刹那间泪流满面,身子摇摇欲坠。身旁的弟弟握住我冰凉的手,小声问,姐,你没事吧?父亲则张开臂膀,将我用力地揽了一下。

两个月前,父亲就曾这么揽了我一下,那是在奶奶的坟前。

奶奶比外婆早走两个月,殁在秋天的深处。当时送葬的人们已经散去,只有我和父亲还坐在奶奶的坟前。残阳似血,整个一架岗坡和岗坡上的衰草枯树,整个一片坟地和所有的坟丘,统统被洇上了一层陈旧的锈色。秋风飒飒,父亲把我揽了一下,我感到他的身子也在秋风里瑟瑟发抖。我问,爸,你冷吗?父亲说,我心里冷,父母是儿女挡风的墙啊……听得出,父亲的声音突然间有了苍老。奶奶在世时,为他挡风遮雨,他就还有儿子的名分;奶奶去了,挡风的墙倒了,他作为父亲,一下子就暴露在风雨的前沿。

如今,想必母亲也是如此。她瘦弱的身子,如风中的摇摆的小树,早已暗哑了的嗓音,一定也在为失去外婆的护佑而哀哭。

雪花一片片覆盖我的眼睑,如一朵朵不自知的花儿堕向烈焰,破碎,燃烧,消失。七里河水泛起的温热,包围了我,那些微微的腥涩的味道,那些暧昧不明的声响扑面而来。我怕失去,却一再失去,在生命的长河里,一次次看着亲人们离我远去。

奶奶的坟墓在岗坡上,远远地,可以看见院子里仨砖垒成的小庙;外婆的坟墓在河滩上,不远处就是她常去礼拜的教堂。两处墓地相距差不多七里,两个老亲家应该也还是邻居了吧?她们所在的另一个世界,可否如她们生前所愿,五谷丰登,六畜兴旺,到处都是鲜花和美果,到处都充满着欢声笑语?

依稀能听到麦苗返青的声音,初时如细语,继而如欢歌,刹那间便排山倒海,呼啸而来。我不自觉地挺直了脊背。世界本真的声音振聋发聩,我能感受了到生命的谦卑和尊严,也必须接受这饱满醇香却弥漫着点点腐朽的一切。

其实,人就跟庄稼一样,成熟了,就被时间的胃消化了。在前辈人的身后,总会有一茬一茬新的庄稼长出,茁壮鲜活的,永远是那还没长成的青苗。

6

垂钓的老人终于起身,冲我们父女笑了笑,说,走了。

父亲微笑着回应,走啦。又拍了拍我的肩膀,说,走吧?

我看着眼前这条河流,一时有些恍惚——日出日落,冬去春来,它却不以物喜,不以物悲,始终泛着小小的涟漪,默默前行。我有些突兀地问父亲,河从哪里来?又往哪里去呢?父亲说,你从哪里来,它便从哪里来;我往哪里去,它便往哪里去。我突然笑了,心想,父亲的话也许可以这样理解:河从哪里来,我便从哪里来;父亲往哪里去,我便往哪里去。但无论如何,我们都一样,都期待着更远的流向。在流向远方的路上,我与所有迷茫而孤独的万物相爱。

爱,原本就是在这世界存在的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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