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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然风致下的张力诗学

2021-11-12梁倩

天津诗人 2021年3期

梁倩

陈群洲的语言质朴、自然,简洁、纯美,带有强烈的个人标识。组诗中常常出现的地理方位即是其中一个特质,也许就是诸如衡山、汨罗江和白云寺、菩萨涯等山水宗教的洗礼,使得他延续了自己的诗歌创作。

“这么多年,我庆幸自己坚持了下来

依旧顽强地用诗歌抵抗生活。一起上路的

不少的人,早已跟命运握手言和了”

正如诗人所说,他是在一个个日常中与诗歌并行,这种长期的抗争,必然会带着现实生活的影子,而久经积累的经验却并未消磨他对自然风致的敏感度,反而更好地帮助了他实现在自然与人世的对照及转化间的调度。这种调度,尤其体现在陈群洲对诗歌修辞手法的灵活运用上。看似直抒胸臆的语言下,是诗人对日常现象的思辨与反常规描绘,对比、反讽、拟人、多重比喻等修辞的综合运用写就了一种独具魅力的张力诗学。

一、多重比喻:现实的超自然化

比喻是诗歌修辞格中最基础也最常见的一种,这种以甲物比乙物、化抽象为具象的手法在陈群洲的诗歌中称得上物尽其用:明喻、暗喻、换喻俱在其中。

“在多年后可能被挖出来的煤里

会有拆也拆不开的13小块

每一块,都亮着两盏小小的灯。小小的灯

黑里有白。仿佛,从来没有熄灭的火焰”

这里的“灯”和“火焰”都是明喻,且一个明喻嵌套着另一个明喻。一块块煤炭的孔形如两盏小灯,煤炭的孔隙就是灯源,本应成碎末的煤炭在多年以后俨然依旧闪动着光芒。本来像煤炭这样司空见惯的物什不会有多少人注意到,更何况是在经历了一场矿难后,更何况是从遭遇不幸的当下描绘多年后煤炭的模样,而作者却异乎常人地脱离了迷茫、悲伤、愤慨,为我们描摹了多年后煤炭点点不灭的灯光和火焰。这里的比喻传达的是诗人对于日常事物心细如发的观察力和独具特色的塑造力,以及诗人对于矿难过后这座城市必将重获新生的信心、对人们生命力的确信和历尽千帆的达 观。

其实,相较于明喻,在陈群洲的诗歌里更为常见的比喻手法是隐喻。隐喻是本体和喻体同时出现却不见喻底的一种表现手法,常用来通过一个已知事物理解另一个事物。隐喻按新鲜程度和使用频率可分为:新鲜隐喻、一般隐喻和死隐喻。陈群洲的诗歌更多的是隐喻的陌生化,也即新鲜隐喻,比如:

芸芸众生来过高处。李一平,张紫薇

人世间这些细若尘埃的名字

曾经地久天长,共过爱的生死

这存于春天的另一场风暴,大于世俗跟闪电

将人世间的爱情比作春天的另一场风暴,既呼应了前面“春天 还有更多绽放的方式。惊雷起自内心”,又将曾经的地久天长与自然中的风暴等同,甚至大过世俗和闪电。诗人寥寥几笔就勾勒出了世间爱情的轰轰烈烈,那一个个名字的主人在高处山盟海誓的场景立即浮现眼前。而风暴和闪电是亘古不变又转瞬即逝的,爱情何尝不是如此呢?将瞬间与永恒、渺小与宏大、感情与自然融于一体,是超验的、别具一格的体验。

同时,这一段中“人世间这些细若尘埃的名字 曾经地久天长,共过爱的生死”使用了换喻的修辞手法,以名字代其人。如果说隐喻注重的是相似原则,换喻注重的则是相关原则。以《石头垅的经历让母亲一生谈虎色变》为例:

晚年的她记忆基本清零,可只要看到老虎

哪怕是在电视里,她都会一阵尖叫,落荒 而逃

这里的本体没有出现过,本体和喻体是不相类似但有着某种相关性的。石头垅的经历正是从前在石头垅生活过的母亲亲眼见父母被批斗被羞辱的经历,而老虎在她的晚年生活中也替代了时光长河中曾经坎坷辛酸的苦难,成为了一种攻击与伤害的代码。这种以事物的明显标志代替事物本身的修辞格突出的是语言的委婉和日常生活的不可或缺性。诗人并没有直截了当表现那段岁月的残忍,也正是在电视里看到老虎都会落荒而逃的反应,才更显示出被伤害经历的强大余震和被伤害者的无尽苦楚。石头垅和老虎不再是我们从前先验性的形象,变得超自然而超脱于现实。

二、畸联-变形模式:自然的变异

所谓畸联,就是超出常态的畸形组合,是一种特定语境下语词间的关系搭配。而这种用自由联想、潜意识、错幻觉等手法实现的修辞格想要改变语词世界中被规划好的秩序,就必然会导致关系的变异和转化。在《九观桥记》中,“一片落叶装满无限可能的老气横秋”是有限和无限之间的畸联,有限的落叶成为了无限的老气横秋气质的容器,一片落叶被无尽地扩大化了。在《喀拉拉母象之死》中,“4 天之后,大象在湍急的河水中站成一尊 雕像 它的肚子里,有尚未出生的一尊小小雕像”是瞬时-永恒之间的畸联,母象死了,在湍急的河流中非但没有倒下,反而连带着体内的小象化作了两尊雕塑,母象似乎被给予了一种魔力,瞬时的死亡被幻化成了永恒的祭奠,无法瞑目。而更为典型的畸联则体现在《汨罗江,一条河流的国葬》一诗中:

此刻,一条时光的河流被打开

还有它的深邃。庙堂在远方斗着蟋蟀

长袖舞动笙箫。只有艾叶、菖蒲跟自己的

苦难

抱在一起,写营养不良的战国春秋

此处的畸联是复杂的,多种模式交织的。既有具体-抽象、原因-结果的畸联,又有被动-主动的畸联和远近畸联,随之而来的是时间与空间、历史与现实的转化,以及主体与客体、运动与静止的倒置。一条时光的河流被打开,既是诗歌源头的上溯,也是诗人在故地想望故国与历史,河流变成了载满了历史的时间长河,实现了时空的交汇。庙堂如何能斗得动蟋蟀呢?蟋蟀的运动在庙堂是另一种意义的静止,庙堂成为了运动的主体。将艾叶、菖蒲与战国春秋的叙写联系起来,则是远与近、历史与现实的错位,似乎这“营养不良的战国春秋”是由于低下的艾叶菖蒲的苦难叙写才如此青黄不接、乏善可陈。种种的自然表征在诗人这里异化了,通过诗人强烈的主观投射实现的现实与奇异联想的同一性,构成了带有某种荒谬性而与常规不相容的张力空间。自然不再是无害的无意识的,反而成为了一切矛盾与张力的主体。

三、对比与反讽:人与自然的错位

如苏格拉底所说“未经反省的人生是不值得过的”,陈群洲的诗即充分展示出了诗人对生活的思考和现实担当。对比和反讽修辞手法的运用将诗人与现实生活拉开一段距离,在人与自然的错位中主要承担了诗歌的思辨功能。“离尘世愈远,离天空愈近。”一句即为组诗奠定了对于尘世与自然的态度的一个总基调。

有人给它喂了一只菠萝。它很感激

它不知道接下来有一声巨响

菠萝里有烈性炸药,人间有太多的陷阱与阴谋

它不会再相信这个世界了,包括同类的友善

母象从没想过人类喂给他的菠萝中暗含毒药,满怀感激的结果却是中计身死。看似甜美实则有着烈性炸药的菠萝递给饿坏了的大象,更显现出人类的计谋之刻毒和人心之叵测。“葬礼在它最初来到这个世界的地方”,多么讽刺。从感激到不相信,既是反讽,又是大象前后心境对比与转变。大象生前吃到食物时的感激与人类设计陷阱时的险恶用心形成了鲜明对比,自然本不复杂也无危险意识,人类的一己私欲却让生活其中无辜可怜的动物殉葬。这是诗人的对当下人类无限追求经济利益的反思与痛心。

偶尔听说那里正风行一道美味,食之者甚众

而舌尖上的诱惑竟然来自那些可爱的鸭子

血腥里带着莫名其妙的香

那些可爱的鸭子从前的境况是“它们成双成对风花雪月,肆无忌惮它们,不知道尘世有悲欢离合,寒流里暗藏杀机不知道地狱跟天堂只有一步之遥”,这是对诗人以自己的意志力对鸭子命运的预告,同时又是前后命运反差的对比,“可爱”“肆无忌惮”与“血腥”形成了强烈的反讽。而诗人赋予这血腥以香气则给人带来一种惊异、不适与错愕交织的反感,这是鸭子命运的错位,也是人的不正常感知的错位,自然的遭破坏与人的异化之间的撕扯构成了诗歌的张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