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离花开
2021-11-12安杰
安 杰
一
秦小楠出现在一个天气阴沉的下午。暗弱的光线里,吃饭的只有三五个人,秋菊看到有位客人向她招手,赶紧走了过去。是要埋单吧?秋菊想,脑子里飞快计算着他的费用。客人没有抬头,一边认真地剔牙,一边低低地问:“你为什么要出卖七姐?”
秋菊心头响了一颗炸雷,这人居然是秦小楠。没错,就是七姐的男朋友秦小楠。
几年前和七姐合作贩毒的,就是他。警方抓了七姐之后,按照七姐的招供去抓捕他,却没有找到。秦小楠就像一个天生的野兽,有着极为灵敏的嗅觉。事情败露之后,他似乎完全知道警方抓捕他的路线,早已乔装打扮绕路潜逃了。通缉他好几年了,但一直没有下落。秋菊没有想到,他会突然出现在她打工的餐馆里。
秋菊压低声音分辨:“我没有啊!要是我出卖七姐,我会坐一年半监狱吗?”“你别抵赖,”秦小楠说,“我早已查到是你出卖了七姐!我会叫你偿命的!”秋菊着急地说:“我没有,真的!”
秦小楠说:“在七姐店里经常来往的人,除了我之外,就是你!除了你掌握我们的秘密,还会有谁?向警方举报的人,一定是你!今天我只是给你打个招呼,下一次就是要你偿命的时候!”他慢慢站起来,很有风度地向秋菊道了谢,又慢慢往出走。秋菊呆愣一下,赶紧追出去想再辩解,然而他却早已不见。秋菊脊背凉飕飕的,只觉得四面八方都是晃动的鬼影。三年前,秋菊出狱后,听到消息,七姐因为贩毒情节特别恶劣,被法院判处死刑,已经执行。
一连几天惶惶不可终日,秋菊果断辞掉了餐馆的活儿,在租住的房子里呆了两天,又另找了一家宾馆当服务员。提心吊胆干了没几天,她又换了另一份工作。不到半年时间,为了躲避秦小楠,她在柳市换了好多工作,酒店、宾馆、商场,她能做的地方都做遍了,没有一处能让她安下心来。
秋菊最好的朋友娅娅和毛弟,是和她一起从江离走出来的小伙伴。本来她们和秋菊一样,也在宾馆和饭店打工,但很快娅娅就做了站街的流萤,每天傍晚时候涂脂抹粉出来招揽生意。在秋菊为之惋惜不已的时候,没想到毛弟也住到了一个富商的别墅里。毛弟早不叫这个可笑的名字了,现在她叫苏静珊,都是平时坚持读书的好习惯帮了她,那个富商很喜欢她的文艺范儿。想着秦小楠在天上地下的追踪,秋菊没有办法,只有找她帮忙。苏静珊接完秋菊电话,说得好好想想。几天以后,在秋菊焦急万分的时候,她打来了电话。
这些年秋菊什么都想到了,就是没有想到,有一天她也会像娅娅和毛弟,从事起女人最古老的这种职业。苏静珊介绍的这位吴老板四十多岁,头发浓密,精瘦精瘦的。每次吴老板来了,秋菊就陪着他参加各种聚会,或者在自家别墅,或者去朋友那里,都是几个身份相当的人,带着各自的女人。男人们打麻将,女人们观战,伺候茶水。打麻将的时间也不长,完了就搞一个小型聚餐。秋菊又认识了几个和她一样的女人,偶尔无聊,她们会互相打电话聊天。来往最多的当然是苏静珊,她看上去逍遥自在,似乎生活得很满足。秋菊和她不一样,再怎么锦衣玉食,她其实是忧伤的。她心里明白,这是她生活着别人的生活,不是她自己的生活。
吴老板不来的时候,所有时间都是秋菊自己的。秋菊和她新近认识的这几个女人一样,其实都有金丝雀儿的共同天性,敏感,自卑,谨小慎微。她们都很知趣,男人不来的时候,虽然偶尔也串个门,但会尽量避免过从太密。她们知道,男人不喜欢她们互相走动。这正好帮了秋菊,每天安心睡觉,看电视,玩手机。吴老板温文尔雅,善解人意,除给了她一个舒适的生活环境,还给了大把的金钱。最让她欣慰的是,他怕她一个人寂寞,又买了一条马尔济斯陪她。尽管秋菊不喜欢养狗,但既然吴老板出于好心,她也没有拒绝的理由。
自始至终秋菊都不清楚,她和吴老板在一起到底是为了钱,还是为了躲避秦小楠。这些日子,她心依然一直悬着,除了隔两个月去给顾传彬和邓婵娟寄一次钱,其他时间都躲在别墅里。她寄给他们的钱越来越多,她知道邓婵娟除了给顾传彬买药之外,大量的钱都供给妹妹茉莉上大学了。茉莉已经是大四的学生,吃穿用度,很费钱的。
有一天秋菊在电视上再度看到秦小楠被通缉的消息,这个胆大包天的家伙,居然又一次做下命案。她越发恐慌,不知道自己到底能躲避到什么时候。那天她正慌乱的时候,忽然接到了妹妹茉莉打来的电话。茉莉用着秋菊的钱念完了大学,参加工作的当年,相中了一处房子。茉莉虽然没有明说,但秋菊听出来她的意思是要钱。这么多年了,茉莉都没有问过她在外面做什么工作,偶尔来个电话,就只是要钱。秋菊哪里来那么多钱,她好像根本没有想过。秋菊默默听着茉莉兴奋地描述着房子的各种优点,唯独不曾言及价格并非她们所能承受。秋菊第一次为难地向吴老板表示了自己的意思,吴老板倒是比较慷慨,马上答应而且很快兑现,这让她悬着的心慢慢放下。她想以后不能再向吴老板要钱了,她得遵守约定,只拿属于应得的,而且她得更加尽心尽力地服侍吴老板。
给茉莉转钱那天,秋菊刻意地打扮了一番自己,在镜子里自己都认不出自己了,她忍不住笑了起来,随即又轻轻地叹息了。可是即使这样乔装打扮,一直处心积虑寻找她的秦小楠,居然还是认出了她。他真是个野兽,天生一副灵敏的嗅觉,仿佛忘记了自己被警方通缉,前段时间又捅死了一个当年在七姐手里取货的下线,他觉得要不是这个下线,他和七姐也不会被发现。他似乎一点不在乎再次染上命案,虽然无处容身,也没有放弃给七姐报仇的信念。做了流萤的娅娅,在这个城市的街街巷巷到处乱窜,好几个“吃粉”的人都曾经光顾过她,有了需要的秦小楠好几次找过她。处心积虑寻找秋菊的秦小楠,一旦发现娅娅是秋菊的好友,立即用尽心思去打探。激情里升到云端的娅娅,这时候毫不设防,在她低低的呢喃中,他知道了秋菊的下落。从那天开始,他像一只鬼魂,白天黑夜逡巡在秋菊的别墅外。秦小楠坚信,就算她再怎么千方百计躲避,到底不能完全与世隔绝。
秋菊从银行出来的时候,秦小楠从身后突然窜出,手里握着一把尖刀,恶狠狠捅了她几刀。他恨极了秋菊,没打算一刀致命,他想像古代那些本领高强的刽子手,把犯人千刀万剐凌迟处死。在这当儿,闻讯赶来的几个保安把他拦住,有个保安打电话报警。秦小楠看到形势不好,挣脱保安的拦截落荒而逃。警方出警很快,在追捕中,秦小楠因为袭警被当场击毙。
秋菊全身是血,已经说不出话。吴老板真是个很够意思的男人,接到电话立即赶过来,带她去医院抢救。住了一段时间,照理说秋菊恢复得很不错,出院修养应该没有任何问题,可是她老感觉到难受。再次全面诊断,居然已经是晚期了,诊断的那位资深大夫说,发病的原因是患者长期心理压抑所致,可惜发现得有些迟了。
秋菊默默不做声,她为什么会内心长期压抑,还有谁比她更明白呢?
二
秋菊很快枯瘦成一把干柴。尽管病成这样,常年不停劳作的秋菊,一时还是适应不了这种闲散。深入骨髓的疼痛,让她时而清醒,时而陷入深深的昏迷。在清醒与昏迷中,她神思恍惚,似乎又回到了家乡遥远的江离小镇。
二十年前的江离,到处都是灰蒙蒙的,像着墨不多的国画。秋菊初中刚一毕业,邓婵娟就不再让她上学了,尽管她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高中。邓婵娟说,裁缝店的生意越来越差,养活四个人不容易,有茉莉一个人学就够了。秋菊早已知道,会有这么一天。她默默地接受了邓婵娟的安排,在家里帮忙收拾家务和农活。他们的心思,都在她妹妹茉莉身上呢。在他们眼里,她一直这么可有可无。和秋菊一起长大的好伙伴娅娅和毛弟初中毕业,就再也没有念书。外出打工的时候,她俩都曾经动员她和她们一起去。毛弟说:“在老顾家,你就是个招灾惹祸的扫把星,是他们包揽一切家务和农活儿的长工,活得就不像个人,离开他们才是你唯一的出路!”
秋菊承认毛弟说得一针见血,但不管怎么样,她继续留守在家的决心都没有一丝动摇。直到十八岁那年春节过罢,她感觉到有些什么在她心里终于长大了,她方才觉得,是离开家的时候了。她给顾传彬和邓婵娟说,她想出去打工了。不出她的意料,顾传彬一直沉默不语,而邓婵娟厌恶地说:“你才知道出去打工啊?看看人家的孩子,和你一起走出学校大门的娅娅和毛弟,三年前就为家里挣钱了。你不给我们挣钱不要紧,最起码也应该自己养活自己了!”
秋菊的第一份工作,在她还没有到柳市,其实就已经找好了,是在一家中餐馆做服务员。从江离镇出来的小姐妹娅娅和毛弟,都在餐馆做服务员,秋菊离开江离的时候,已经和她们通过电话,让她们帮忙找工作。娅娅和毛弟早三年出来,对柳市比较稔熟了,给秋菊找个餐馆的工作,还是比较容易的。她安顿好了,就拿毛弟的手机给顾传彬和邓婵娟打电话,告诉自己的情况。尽管她知道,顾传彬和邓婵娟绝不会到柳市来看她,她还是把打工的餐馆在柳市什么街、门牌几号等等情况,都详细告诉了他们。秋菊在餐馆的工作虽然很辛苦,但她很珍惜,做得很认真。餐馆基本没有节假日,别人的节假日,正是她们最忙碌的时候。秋菊对此没有怨言,只要能挣到钱,做什么她都愿意。
第一个月开了工资,秋菊买了一部很便宜的手机,再给自己留下很少一些,还剩下的几百块钱,都给顾传彬和邓婵娟寄了回去。女孩儿家,需要钱的地方其实很多,她都不计较了。秋菊还打了个电话,告诉了顾传彬和邓婵娟自己的手机号码。顾传彬依然沉默着不和她说话,接电话的是邓婵娟,像秋菊在家里的时候一样,她依旧没有好声气:“你别指望用你的臭钱让我原谅你!你妨死了弟弟,一辈子都要良心不安的!”
秋菊默默听着,也不反驳,等邓婵娟挂了电话,她才收好手机,默默出一阵神。
在餐馆干了不到半年时间,有一次,店里来了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优雅雍容,风姿绰约,就连秋菊也忍不住多看了她几眼。没想到秋菊注意这女人,这女人其实也在注意秋菊。她看秋菊聪明伶俐,就偷偷给了她电话,要她来自己店里工作。秋菊整整考虑了三天,才在晚上下班后偷偷躲到一边,给女人打电话询问情况。女人很快接了电话,说她的店在花鸟市场,专卖各类观赏花鸟虫鱼,活儿轻松,工资又比餐饮店服务员高很多。秋菊动心了,她离家出来,本来就是要挣钱,挣很多钱。
花鸟市场在城东一条比较隐蔽的街上,过来的当天,秋菊就上了班。干了不到一星期,她就能很娴熟地给顾客介绍各种花鸟虫鱼的情况了。七姐很高兴,说:“我没有看错你。你果然很聪明!”刚到店里的时候,女人说她叫黎小七,让秋菊叫她七姐就行。七姐在店里的时候不多,只有每周星期二三,全天她都在,其它时间她就很少来了。店里的生意基本就由秋菊打理,秋菊不因七姐不来而有所懈怠,相反越发兢兢业业。
来店里买鱼的客人时多时少,秋菊应付自如。当然,经营这份生意的,除了七姐和秋菊之外,还有一个男人。但是这个男人像七姐一样,平时不到店里来,只在每周星期三下午来一次。每次只要他来,七姐都在店里,两人格外亲昵。七姐会把那个男人引到后面自己的休息室里,那里有好几只专门的鱼缸,装满了一条条锦鲤。七姐向秋菊说过,锦鲤是风靡当今世界的一种高档观赏鱼,有“水中活宝石”“会游泳的艺术品”的美称,对水质要求不高,食性较杂,容易饲养,特别受客人的赞美和喜爱。七姐店里的这个男人,是专门负责送锦鲤的,每次要送的都是所有锦鲤中最大的。七姐在星期二提前已经给他挑选好,星期三他过来负责送出去。秋菊看到,七姐选的锦鲤,个头既大,肚子又圆,装在盛满水又充了氧气的袋子里,鼓鼓囊囊的,看起来更加有一种英俊帅男般的阳刚之美。
秋菊从来没有到七姐休息室去过,她不让她进去。七姐说,送鱼的这个男人,叫秦小楠,是她处了五年的男朋友,这个花鸟虫鱼店,是他们合开的。秦小楠带走的锦鲤,都是送到城西那边的。秋菊还听七姐说,城西有好多达官贵人,住在金碧辉煌的别墅里,每周要搞一次养鱼大赛,很多人要买锦鲤去参加比赛。这是个好生意,那些人有的是钱。
秋菊的工资比在餐馆当服务员多了很多,她仍然给自己留很少一些,剩下的都给顾传彬和邓婵娟寄回去。打电话回去的时候,顾传彬依然沉默,邓婵娟依然会没有好声气地说:“你别指望用你的臭钱让我原谅你,再多的钱也没用!你妨死了你弟弟,一辈子都要良心不安的!”
秋菊默默地听着,一句话不说。
三
大约是看着吴老板的做派与众不同,很有眼见的医生,给秋菊制定了一个切实可行的治疗方案。当然这个方案的背后,一定免不了一个让人咋舌的数字。可吴老板是吴老板,秋菊是秋菊,这个数字是她不能提供的。她只让医院打简单的点滴,暂时止住了锥心的疼痛。疼痛过去的秋菊,心里一直想着小时候那个初夏的午后。二十多年以后,那个初夏的午后,还在她生命的深处隐隐地痛着。正是那一天,她第一次深刻知道,顾传彬和邓婵娟其实对她是一点不待见的。
二十多年前初夏的某一天,江离镇资深裁缝顾传彬和邓婵娟,店里最近一直没有生意。那天因为闲得无聊,他们分别牵了六岁的秋菊和四岁的茉莉,来到街上漫步。北方的江离小镇,在旧历五月,刚刚杂花生树,草长莺飞,远处山坡上一簇簇江离开得白茫茫一片,形象地诠释着小镇得名的由来。近处道路两边垂柳绿得发亮,高矮不一的房子,不仅显得不再破旧,还比平日多了一层光辉。窄窄的街道上,有几个小孩子在追逐嬉戏,唇间半含半夹,都有一只柳笛,尽管声音单调了些,依然不失悠扬。秋菊和茉莉兴奋得涨红了脸,张着小手,一蹦一跳的,向顾传彬和邓婵娟要柳笛。不等邓婵娟示意,顾传彬很快折了一段柳枝,做了一支柳笛,试吹一下,然后交到茉莉手里,笑眯眯看着她。
秋菊能随着顾传彬和邓婵娟出来玩,本来有些意外。往日里他们外出,是从来不带秋菊的。因为意外,秋菊特别高兴;因为高兴,秋菊原以为顾传彬也会给自己做一个,她看着慢条斯理做柳笛的顾传彬,在耐心等待。然而秋菊失望了,顾传彬做的柳笛,只有给茉莉的一支呀。在这个当儿,邓婵娟早已把顾传彬手里余下的柳条全部扔掉了。看那意思,邓婵娟没有让顾传彬给秋菊也做一只柳笛的打算。秋菊心里委屈,却不声不响,只眼巴巴看着茉莉玩。
茉莉使出吃奶的劲儿,怎么吹也吹不响,邓婵娟摸摸她的头,拿过去给她示范。秋菊终于没有忍住,天真地说:“茉莉你笨啊,换了我,一定吹得响!”
邓婵娟给茉莉示范过后,把柳笛交到她手里,一直笑眯眯看茉莉吹。听到秋菊的话,她猛然转头,恶狠狠给了秋菊一巴掌,斥责说:“就你聪明?你要是聪明,为什么不去死?”
秋菊没有对邓婵娟的这一巴掌感到意外,在六岁的秋菊的记忆里,她挨过邓婵娟没有来由的巴掌本来就不少了。只是让秋菊意外的是,邓婵娟这一次居然会叫她去死。秋菊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她紧紧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哭出来。她望望顾传彬,顾传彬仿佛没有看见,只是一味在逗茉莉。其实秋菊也看出来了,不管邓婵娟说什么做什么,顾传彬从来都不敢反驳。只要顾传彬稍微有不同意见,等待他的,就是一场鸡飞狗跳的战争。
秋菊想不明白,按说她也是顾传彬和邓婵娟的亲生女儿,他们能把妹妹顾茉莉视为掌上明珠,却为什么偏偏把自己视若敝屣?邓婵娟的话让六岁的秋菊内心充满了深深的恐惧:为什么她要让她去死呢?因为得不到一只小小的柳笛,秋菊幼小的心灵第一次感到了人世间的萧瑟,明白了自己在顾传彬和邓婵娟那里的不被待见。
那时候秋菊毕竟还太小,除了只能看穿顾传彬和邓婵娟不爱自己只爱妹妹这个表象之外,她想不到更深更远的地方去。茉莉活泼可爱,小秋菊两岁,作为父母,顾传彬和邓婵娟照顾小的多一些大的少一些,完全说得过去。当然秋菊也不止一次地想,顾传彬和邓婵娟不喜欢她,或许还有另外一种原因,就是她不够乖巧吧?秋菊后来一直注意顾传彬和邓婵娟说话,但是他们说到她的时候太少了,她根本无法从中推想他们真实的想法。听不到他们说什么,还是听听别人的吧。秋菊的这一思路其实是正确的,有些人对别人家的事情,比对自己的更感兴趣。
秋菊终于知道,在她出生后,后街的女大仙邱菊花说她的命不好,会妨碍家人,最好的办法就是把她送给命硬的人。邱菊花是远近闻名的大仙,胖胖的,有一头狮子似的卷发,经常有大小的车辆来接送她。她到处给人算命治病,据说她还能给命运不足的人进行禳解。很多人都曾经找过她,就连镇长顾彦华,在江离镇上最有权有势,但对她都很敬畏。当初还是镇上不占编制的文化专干的时候,顾彦华就多次找邱菊花禳解,后来他果然转干、提拔,一路飙升坐到了镇长的位子上,据说这些都是拜邱菊花所赐。
最让秋菊伤心的是,邱菊花说,本来邓婵娟第二个孩子会是个男孩,但就因为秋菊命中妨男孩,邓婵娟才生了女孩茉莉。秋菊不明白,她为什么就会妨碍妈妈生儿子呢?她当然知道,顾传彬和邓婵娟对生个儿子,是望眼欲穿的。到秋菊八岁的时候,邓婵娟东躲西藏逃避计划生育工作队的追击,终于生下了一个儿子。顾传彬和邓婵娟高兴坏了,秋菊也暗自高兴,母亲既然生了儿子,邱菊花的话就会不攻自破的,以后顾传彬和邓婵娟会对自己好起来的吧?无需顾传彬和邓婵娟指示,秋菊就已经把弟弟当做宝贝了。只要有空,秋菊就会抱着弟弟,轻声细语和他说话,不管他听不听得懂。
只是秋菊再怎么乖巧,到底没有等到顾传彬和邓婵娟对她好起来的那一天。秋菊十岁那年,家里出了一件大事:弟弟掉在水缸里淹死了。顾传彬和邓婵娟给儿子取名顾松柏,就是为了让儿子能像松柏一样长久不衰,哪知道他会如此短命。本来那天顾传彬和邓婵娟的裁缝店生意很忙,邓婵娟打算不让上三年级的秋菊去学校,留在家里带着顾松柏。只是她忙起来就忘了这个事情,秋菊去学校不久,邓婵娟想起顾松柏,才惊觉她忘了让秋菊留下。等她跑进后面看顾松柏的时候,却到处找不到。顾传彬在邓婵娟大喊大叫中仓惶跑进来帮忙寻找,终于在水缸里发现了不到两岁的顾松柏。
要是那天秋菊不去学校,顾松柏就不会溺死。秋菊这个害人精,真的妨碍了家人。邓婵娟固执地这么认为,她已经做了结扎手术,再也没有办法生儿子了。邓婵娟把对顾松柏的思念,全部转化为对秋菊的仇恨和对茉莉的溺爱上。没有了顾松柏,茉莉成了他们的全部。
秋菊因为这种种阴差阳错变得孤独而伤心,只有在和小姐妹娅娅、毛弟一起玩的时候,她才会有一丝笑意。娅娅和毛弟有的是时间到处疯跑,但是秋菊没有时间和她们一起疯。因为家里有哥哥也有弟弟,娅娅和毛弟作为唯一的女儿,反而更受父母疼爱,她们的行动完全可以随心所欲。江离小镇的山里,到处是江离草,老人们都用它来解除不生养的女人的难言之隐。每年江离花开得漫山遍野,无数伞状的小花白茫茫一片,远望像极了一大片一大片的积雪。花丛里,年少不知愁的毛弟、娅娅,带着忧郁的秋菊一起追逐打闹,这是江离小镇留在秋菊记忆里最温馨的画面。
四
秋菊耽溺于七姐店里这份工作,也的确是,这里不劳累,又没有勾心斗角,工资比在任何店里都高。最重要的是,面对那些花鸟虫鱼,她仿佛又回到了天高云淡风景宜人的家乡江离小镇,夏天来了,江离花开得白茫茫一片,像一大片一大片的积雪。秋菊知道,虽然离开江离了,但她的心其实一直还留在家里。如果长此以往干下去,也不失为一种很不错的生活。只是秋菊在七姐店里干了不到一年,又出事情了。
星期三下午,七姐的男朋友秦小楠没有来店里,锦鲤送不出去,城西那些达官贵人的养鱼大赛却没有停下。七姐给秋菊说:“你去送吧!”
秋菊带着七姐在前一天选好的锦鲤,搭了一辆出租车向城西赶去。柳市城西新区建设得非常有品位,高楼林立,气象万千。在著名的富人聚居区,按着七姐给的路线,秋菊毫不费力找到了一处会所。这里可真好啊,她在内心感叹着,这些富人真会享受!从出租车下来,她给要找的人打了电话,然后就在门外等。大约五六分钟后,一个戴着长舌帽的男人向她走来。他的帽檐压得很低,秋菊想看清楚他的长相都有些困难。但是秋菊知道,就是这个人来拿她送来的锦鲤,他们刚刚在电话里约好的。秋菊想看清楚他到底长什么样,但是还没有等她仔细看,这个戴着长舌帽的男人就被突然冲过来的几个人摁倒在地,很快上了手铐。秋菊吃惊地要叫,但是已经不容她叫出声,她同样也被几个人摁倒在地,上了手铐。
秋菊在看守所呆了两天,才搞清楚自己为什么被抓。七姐的虫鱼店其实是贩毒据点,锦鲤的肚子里藏的是海洛因。七姐在每周星期二拿到上线送来的货,按照下线人数分开,在选好的锦鲤肚子里装好,然后由秦小楠第二天送出去。最近他生病住院,下线那些吸毒的达官贵人催得太紧,七姐没有办法,才冒险让不知情的秋菊去送。只是警察早已盯上了七姐的鱼店,秋菊出来搭出租车的时候,被他们跟踪了。她虽然不明就里,但是毕竟参与了运送毒品,被判处一年又六个月的有期徒刑。七姐雇秋菊当店员,只是为了遮人耳目,哪知道连累她坐了牢。在监狱的一年半时间里,秋菊一直想顾传彬和邓婵娟再接不到她寄去的钱,不知道怎么样了。茉莉上了高中,到县城住校,在两年前离开了江离,他们不知道要多么孤独。
秋菊在监狱的日子非常煎熬,出狱后第一件事情就是找了个电话,给顾传彬和邓婵娟报告自己的情况。秋菊说:“这两年的时间情况不好,既没有挣到给家里寄的钱,甚至连打电话的钱都没有。”
顾传彬依然是沉默不语,邓婵娟接了电话就大骂:“挣不到钱,怎么不去死呢?两年时间没有消息,我以为你早死了呢!你活在人世上干什么,妨死了弟弟,又要妨死你爸爸吗?”
秋菊这才知道,这两年时间,家里又出了大事:顾传彬遭遇了一场车祸,左腿高位截肢。顾传彬遭遇车祸,其实是为茉莉。茉莉书读得倒好,高考的时候,邓婵娟让顾传彬去找找邱菊花,她担心在外面一年多时间没有音讯的顾秋菊,到底会妨碍茉莉考大学。顾传彬就是在去找邱菊花的路上,遭遇到车祸的。肇事司机驾车逃逸,连个给他治疗买单的人都没有。这让邓婵娟对秋菊更加仇恨,这一年多时间,她其实根本就没有想起打听秋菊的下落。也许在她心里,秋菊没有音讯才好呢。
秋菊着手找新的工作,但一时半会儿怎么能找到呢?找不到好工作的秋菊,只好又像初到柳市一样,从餐馆服务员干起。她像入狱以前一样,把领到手的第一月工资给自己留了很少,其余的又寄给顾传彬和邓婵娟。茉莉上大学费用高昂,顾传彬躺在病床上要吃药,裁缝店的生意又做不了,家里的经济早已捉襟见肘。
哪知道,秋菊在餐馆的工作也做不长久,很快她就遇到了处心积虑为七姐复仇的秦小楠。
五
秋菊只是疼,渗入骨髓的疼痛生不如死。离家几年,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么想家想顾传彬和邓婵娟。苏静珊和娅娅知道消息赶来看秋菊的时候,秋菊病得着实不轻了。苏静珊和娅娅商量怎么安顿秋菊,秋菊却劝她们不要费心了,现在她只想回去,无论如何,她想见见顾传彬和邓婵娟。秋菊还有个想法,但她对苏静珊和娅娅没有说。
秋菊带着马尔济斯和苏静珊回到老家的那个早晨,天色暗淡,浓雾弥漫。离开家乡多年,她终于又回到了老家。正是旧历五月,江离小镇,处处杂花生树,草长莺飞,和她记忆中一样的是,街道有几个小孩子在追逐嬉戏,唇间半含半夹,都有一只柳笛,尽管声音单调了些,依然不失悠扬。只是这些孩子中间再也不见秋菊和茉莉。多年不见,失去左腿的顾传彬久卧病床,早已瘦得不像样子。邓婵娟再不像当初那么彪悍,也成了一个腰弯背驼的老太太。
秋菊对自己如此不堪地回家,很有些愧疚,虚弱地问邓婵娟:“邱菊花在吗?我想去看看她!”
秋菊想见顾传彬和邓婵娟,但最想见的,其实是女大仙邱菊花。
邓婵娟拿着秋菊给她的银行卡,漠然地说:“她还在,不过也差不多要死了!”
年过六旬了,邱菊花还在帮人算命和禳解,整日游走在城市和乡村之间。有次做过法事,人家摆盛宴款待,她喝得有些兴奋,猝然倒于饭桌旁。中风后半身不遂的邱菊花,只能躺在床上。她一生未曾生育,无儿无女,和老伴相依为命。半年前,老伴去世,现在只有她一个人,全靠旁边好心的邻居帮助,才苟延残喘下来。秋菊和苏静珊来到邱菊花家的时候,邱菊花刚刚吃了邻居送来的馒头。三年不能下床,她看起来骨瘦如柴,早已不像个人样子,哪里还有从前当大仙时候的八面威风呢?
邱菊花喘着粗气说:“我知道自己不能生育,就想过继个孩子。全村这些小孩子里,就数秋菊聪明伶俐,我最喜欢的就是你。我故意让人传话给顾传彬和邓婵娟,说秋菊命硬,得送给一个同样命硬的人才行!在江离,还有谁能比我女大仙邱菊花的命更硬呢?可是,老顾他们虽然对你怨气很大,但是到底没有把你送人,更不会送给我了!”
邓婵娟听到这个消息,跑到邱菊花家问:“你说的是真的?”
邱菊花苦笑一下,喘息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骗了一辈子人,马上就要死了,还会骗你吗?”
邓婵娟从苏静珊那里知道秋菊在柳市做什么了,这几年她花的大把钞票,都是秋菊批发自己赚到的。现在秋菊再也赚不了钱了,她病得很重,急需住院治疗。邓婵娟抱住秋菊,说:“你怎么那么傻啊?怎么就不把给茉莉买房的钱留下来治病呀?”
茉莉要走那笔钱以后,还给秋菊打过电话要钱。听到秋菊生病的消息后,她再也没有任何音讯。从邓婵娟的言语里,秋菊听出来她明显对茉莉有一些不满意。也难怪,很长时间了,顾传彬和邓婵娟也联系不到她。茉莉参加工作后就再也没有回过家,不像秋菊把自己打工的地方说得那么详细,她对自己的工作守口如瓶,更不要说告诉他们自己的地址了,顾传彬和邓婵娟根本不知道她现在在哪里。
秋菊艰难地说:“我只想挣钱供养你和爸爸、妹妹!只要我能挣到钱,你们也会像爱茉莉一样爱我!我妨死了弟弟,又害爸爸受了伤!我这是在尽弟弟未尽的义务,好好照顾你们!我知道自己的病,钱花了也治不好,白花那些钱干啥呢?还不如留下来给你们用!”
邓婵娟看看顾传彬,顾传彬早已在抹眼泪。她也眼泪汹涌说:“秋菊,你放心吧,我明天就带你去城里看病!这几年你寄回来的钱,我们省吃俭用,还存下不少呢,加上这次你带回来的,足可以给你治好病的!”
秋菊无力地摇摇头,说:“那怎么行呢?你带我去看病,谁来照顾爸爸呢?我不能拖累你和爸爸!我这病,在家里休养一段时间就会好的,不值得花那么多的钱!”
邓婵娟第一次为了秋菊而大哭,她本来想请秋菊原谅自己,哪知道秋菊根本就没有恨过她,她连让秋菊原谅的机会都没有。她紧紧抱住秋菊,一再说:“你别说了,都到这会儿了,什么还能比你重要呢?”
这一晚,邓婵娟收拾完去城里治病要带的一切用品之后,就一直守着虚弱的秋菊流泪。不管秋菊怎么劝阻,她都铁了心要带秋菊去看病,仿佛要把以前对她的亏欠一次性弥补回来。整整一夜,她几乎没有合眼,天亮的时候才打了个盹儿。当马尔济斯抓狂的悲鸣把她吵醒的时候,发现炕上的秋菊不见了。开始她以为秋菊起来上厕所了,她跑到外面去看,却不见她的踪迹。她终于慌了神,又跑到院外四下里找寻,却依然没有秋菊。她赶紧拿出手机,打电话把毛弟(苏静珊)喊了过来,两人一起找。只是她们找遍了整个村庄,除了在院外发现秋菊的两只鞋子之外,却都没有秋菊的下落。秋菊好像已经凭空消失了一样,而刚刚还在抓狂的向天悲鸣的马尔济斯居然也不见了。事情真是太奇怪了,任谁都看得出,秋菊病成这样,她自己根本没有办法行动,却为什么到处找不到呢?
邓婵娟没有停止寻找,好多天过去了,却怎么也没有秋菊的踪迹。不知道为什么,她悲痛的心里始终觉得,秋菊和她的马尔济斯变成了一簇江离,与远处山坡上那些开得白茫茫一片的江离,完全融为一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