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撤
2021-11-12李加福
李加福
他做了一个小小的梦,看到了她小小的纤细瘦弱的身影,她说已经十年了,该聚一聚了。
第二天,他接到了一位同学的电话,“你知道吗?毕业已经十年了,有人提议我们该聚一聚啦。”同学在电话里说。
他混得并不好,所以自毕业以后,他就很少跟同学来往,有意无意地躲避各种聚会,连当初要好的同学出差到这个城市来,他也装作不知道,如果有人打电话来了,他总是以出差、加班等各种理由应付。然而这一次,他并没有拒绝,他说:“好吧,是该聚一聚了。”
日期定在周日。上午他接到了同学的电话,“怎么还没来?说好一起去爬山的,就差你了,都等着呢!快点!快点!”同学在电话里语气急促地催他。“真倒霉,”他说,“一早就接到了老板的电话,系统出问题了,我这正焦头烂额地调试呢,你看,都忘了给你们打电话了。唉……”他对着电话叹了一口气,“真是抱歉啊,不能跟你们一起去爬山了。”无须思索便脱口而出,这是他常用的伎俩,已经成为他习惯的一部分,实际上他并没去加班,公司的系统运行良好,他正站在自家的阳台上说假话。窗外有一只羽毛华丽的鸟从眼前一闪而过,往公园的方向飞去。最后他说:“你们好好玩吧,我晚上一定过去看你们呵?”
其实他心里是很想去的,主要是想看看她,已经有十年没有见到她了,他和她之间有一段刻骨铭心的回忆,至今他对她依然念念不忘。却又害怕去,见到她说什么呢?以后又会发生什么呢?他在电话里撒谎应付,也是迫不得已的逃避。后来他一个人去了公园,漫无目的地闲逛,他在公园里回忆往事,想起了和她在雪花飞舞的黄昏并肩漫步,想起了和她携手去桃源旅游,他还想起了陪她看流星雨的那个寒冬的午夜,以及自己在内心暗暗许下的心愿……他想起了很多。那时候他真幼稚,有好多事情的好多种做法,然而他都选择了在现在看来最不明智的那种。他知道不同的做法会导向不同的结果,就好像千千万万条分岔路口,就好像迷宫里千千万万条不同的通路,就好像棋局里千千万万的走法,每一步都充满了玄机和微妙。要是搁在现在,他想,他肯定不会那么做,他有另外的更好的方法。可是,那又有什么用呢?又不能undo,事情发生了就是发生了,又不能回撤,就跟下棋一样,落子无悔。这就是生活,时间总是在流逝,留下的只有记忆和伤疤。有时候他想,要是能回到过去,那该有多好啊!他想到了从书本和影视上看到的穿越,时光机器,还有月光宝盒,“要是时光的键盘上能安一个undo 键,那该有多好啊!”多么美妙的事情,多么匪夷所思。不过,那是不可能的,那些都不过是美好的梦想。
独自逛了一天公园后,晚上他还是想去,他知道他们在哪家饭店的哪个房间,但是他犹豫自己该不该去,回家是不甘心的。“很快他们就会给我打电话的,”他想,“等他们电话吧。”他想保持一份矜持,也许更是一份尊严。他走出公园,在街上闲逛,压马路,不经意间看到一家快餐店,就进去了,点了一份快餐,慢慢地等,玩自己的手机;后来快餐上来了,他慢慢地吃,慢慢地啜吸着饮料,他在等他们的电话。然而,一直没有电话。九点过后,终于跨出快餐店的门槛,他决定还是去看一眼,顺手拦了一辆出租车。在出租车上,他已经为自己的迟到编好了更为可信的理由,以缓解十年以来首次见面的尴尬。这时电话来了,“老兄,已经九点半了,你到了哪里了呢?”同学在电话里很不耐烦地责问。
“稍等……”他故意压低了声音,搞得神神秘秘的,过了一会儿,他说,“好啦,我现在在厕所里给你打电话呢,刚才老板就在身边,说话不方便,老板发火了,他说问题不解决谁也别想离开——真倒霉!又得加班熬夜了——真对不住,我过不来啦。”
“那你自便吧。”同学在电话里说。
他这人总是这样,犹犹豫豫的,习惯性地应付,结局也就只能这样了。他半路下了出租车,在司机怪异的眼神中慢慢地往回走。不过聚会的费用他还是交了的,通过其他同学推过来的微信名片,他加了她,交了两千元的会费。但是,他终是没有和她见面。
这是发生在初春的事。他叫阿城。那一年的春天,阿城做了很多奇异的梦。之所以说奇异,在于那些梦里出现的情景,总是会在后来的现实生活中重演;或者说在梦里总是会出现一丝半缕的线索,或多或少地暗示一些在明天或未来即将发生的事。他的那些奇异的梦是有关未来的启示!刚一开始,他并没有在意。而当那些梦一而再、再而三地出现时,引起了他的紧张和重视。有一天,他仔细地往回想,他能想到的最早的一次就是关于那次聚会。
没错,最初的也是给他印象最深刻的,就是那次聚会之前的那个梦。再往后的一次是,他梦见前台美女同事小黄的钱包丢了。他记得那天上班时,他以开玩笑的口吻对小黄说:“看好你的钱包啊。”说完也就过去了。然而次日早晨,小黄一进公司就找他要钱包——她的钱包真的丢了!小黄怀疑是他搞的恶作剧,藏了她的钱包。他发现自己根本无法解释,总不能说是做梦梦见的吧?说出来谁信呢?就算是别人相信了,那么做梦梦见女同事,这又算怎么回事呢?真是有口难辩呀。
后来有一天,他又梦见同事王建的腿折了。当那天下午王建在单位嚷嚷着、召集同事出去踢球时,他瞟了一眼他的腿,说:“你的腿,没事吧?”王健很奇怪地瞧着他,说:“能有什么事?”“没事就好。”他斜眼望向窗外,天气阴沉,看起来要下雨了,他笑了笑说,“今天天气不好,我建议你还是别去踢球了。”王建瞅了他一眼,显得不屑一顾,然后像泥鳅一样溜出了门。他对着王建的背影喊了一声:“王建,你要注意你的腿呀。”
当救护车从楼下呼啸而过时,涌进公司的同事带来了不幸的消息:王建的腿折了。他听了心里一惊,感到不寒而栗,仿佛断腿与他有关似的。星期五下班后,他买了一些水果去看望王建。一进门,他看到王建躺在床上看球赛,腿上打着绷带,四肢僵直得有点可笑,那样子像极了一只伺机出击的刀螂。
“怎么样?”一见王建,阿城就问他。
“倒霉催的,”王建说,“后悔没听你的话。”
“别想那么多了,”阿城说,“又不能undo,事情已然发生了,又不能撤回,你就好好躺着养伤吧。”
“嗯……嗯……”王建是个球迷,正在看球赛,所以和阿城的对话并不认真,支支吾吾的,不过是随口应付。
“是直播吗?”阿城问道,随手拿起桌上的本子,他看到本子上面写着密密麻麻的字母、数字和号码。
“不是。”王建答道。
“这是什么呢?”阿城指着本子上那些神秘的字母和数字问道,“你这是买彩票吗?还是赌球?”
“嗨……”王健说,“躺在床上闷得慌,随便玩玩。”忽然,他把头凑过来,神神秘秘地说:“阿城,我只跟你说,有一笔稳赚不赔的买卖,你要不要做?”
“什么买卖?”
“巴萨对大巴黎。晋级赛。”
“不是已经比完了吗?”阿城说,“我记得比分是6 比1。”
“你就顺口胡扯吧,”王建说,“还没开始呢。”
“哦?什么时候开始?”阿城问。
“今天夜里,三点半。”
“哦,那我记岔了。”
“嗯,你说比完的那是第一场,大巴黎主场4 比0 完胜,巴萨连一个客场进球都没捞到。”王建把头又凑近了一些,他说,“现在盘口是巴萨晋级1 赔6,大巴黎1 赔1.12,实际上结局已定,大巴黎必然晋级,这是一桩送钱的买卖。阿城,我只跟你说,我有一个绝佳的下注渠道,你要不要玩一玩?”
“你看看你,”阿城说,“腿都这样了,还想那些乱七八糟的。”
“有人送钱给你用,为什么不要呢?”王建说,“我仔细分析了数据,大巴黎肯定晋级,这一票绝对把稳!”
“没有什么是绝对把稳的,”阿城说,“波音飞机还往下掉呢。”
王建嘿嘿一笑,没把阿城的话当回事,他说:“你不玩就算了,我不跟你争。”
阿城欲言又止,后来他笑着说:“你这就是赌博嘛,要远离赌博。”看到王建无动于衷,他意味深长地说:“如果你闲得蛋疼非要玩玩的话,我建议你尽量押小一点,再小一点,我建议你押巴萨赢,毕竟巴萨的赔率高嘛,万一中奖了呢?”
“你说的这些都是大道理,”王建说,“但是真正能赢钱的赌徒都是看概率的,我只相信数据,数据能说话。”他莫测高深地跟阿城说:“你知道吗?在欧冠赛场上,还从来没有任何一支球队能在首回合4 球惨败且没有客场进球的情况下逆转比赛。从来没有!”
发生在王建身上的事后来全公司都知道了,他太贪了,他认为他稳赢,所以他把他手头的钱全部押进去了,他正准备买房,那是他买房的首付款,他当时想轻松赚个12%。人们都惊讶于王建竟然把全部身价都押上了那场球赛,而让阿城感到胆战心惊的是那个比分结果,6:1,和他梦见的一模一样!
就这样,春天的时候,阿城不断地做着那些奇异的梦,梦里不断出现的蛛丝马迹仿佛是在向他娓娓诉说着明天或未来的故事,那些梦让他感到诧异,美妙,惊悚或恐怖。有一天,他仔细地审视自己做过的那些梦,发现除第一个外,所有梦都是关于别人的,没有他自己的梦。那一刻,他有点失望,他希望能梦见自己,比如,明天或后天会发生点什么呢?直白地说吧,能不能在梦里遇到她呢?可转念一想,没有自己才好呢,要是梦见有什么不好的事发生在自己身上,那可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这么一想,他又害怕了,他带着一种又期盼、又害怕的矛盾心情度日。
不过,他很快就梦到了自己。有一天晚上,阿城梦见自己出差坐飞机,一个巨大的火球向飞机袭来,落在飞机上,伴随着一声巨响,飞机像拧麻花一样螺旋式急速下坠。他的身体失去重力吸引,正快速滑向一道深渊,而心脏则蹦到了嗓子眼儿上,涌起一股股恐惧,他挥舞着两只手四处乱抓,企图能抓住什么,然而什么也抓不住,什么也没有,他感到无比绝望……就在这时,他醒了,满身都是冷汗。
早晨一到公司就开会,开会的第一件事,经理说有一位客户正在运行的系统昨夜出了技术问题,阿城必须立即出差。阿城的腿抖了一下,感到脊背发凉,毛骨悚然,脸色肯定也变了,因为经理似乎看到了什么,问他:“怎么啦?有意见吗?”“没没没,”阿城说,“没什么,只是有点兴奋,我喜欢出差。”经理笑着说:“阿城是个好同志。”
回到办公室后,阿城惶恐不安失魂落魄的,心里充满了焦虑。他伸手拿起一张A4 纸,把一些重要的账户和密码写在上面:PayPal 账号密码,里面还有一点美元;史考特账号密码,有几股goog 和brk.a 股票;比特币地址和私钥,还有几个币,也不知道将来能不能值点钱;香港证券账户,里面有几手腾讯股票;GoDaddy账户里还有一些域名,如果运气好的话,他觉得有几个还是能值点钱的;剩下的就是几张内地银行卡。“主要就这些了,”他想,“我这辈子真是失败,没有什么成就,枉在IT 领域混了。”这时他又想起了她,他曾经渴望和她在一起,一生一世;然而,人生总是有太多的遗憾,他们终究不能在一起。“在一起又能如何呢?”他想,“人生在这世上,没有一样感情不是千疮百孔的。”然而扪心自问,这些年来他一直对她心心念念,一直希望能得到她的信息,哪怕是只言片语也好,可是什么也没有。尽管如此,他还是想把自己的一切与她分享。他想,在历史的漫漫长长河里,在几十亿芸芸众生之间,两个人相遇,拥有一段重叠的人生和共同的记忆,是多么不容易呢。他在A4 纸的中间写下了“遗嘱”两个字,然后对上面列出的资产做了一个简要的划分,声明其中有一半的资产是赠予她的,具有法律效率,下边是他的签名和日期。他用手机对着那张纸拍了一张照片,然后把纸夹在一本张爱玲的小说里,拉开抽屉,把书放进去,上了锁,拔出钥匙后,他把钥匙压在窗台上的那盆万年青的花盆下面。
在接下来的时间里,他写了一段程序脚本,运行脚本就能显示那张照片,照片之下是一段文字,“如果您对上述分配有什么意见的话,请给我留言:”,冒号右边是一个用于留言的文本框和一个用于提交留言的确认按钮。留言和访问者信息将被写入一个新生成的日志文件,而源于他自己的一切访问信息都将被过滤,排除在外,不会写入日志。设计到这里,他觉得这是很矛盾的,留言给谁看呢?如果所做的这些工作不是无用功的话,没人在乎留言;而如果他还能看到留言的话,所做的这些工作都将是无用功。从一个逻辑缜密的码农的角度,他想删掉留言功能,不过后来他还是没删,他想写都写好了,删了也蛮可惜的,不删也没什么;而从一个喜欢搞恶作剧的码农的角度,他想,也许是一个复活节彩蛋呢。他把照片和脚本文件上传到了云服务器上,放在自己个人的某个域名之下。文件名由一段复杂的字符串组成,没人能凭空猜出来。他通过链接地址测试了一下,运行完美。
一切准备就绪后,他去问行政助理自己的航班信息。“哪有什么航班?”行政助理说,“头儿说了,今年效益不好,投资又没到位,现在出差都尽量坐火车啦;我已经给你订好票了,是晚上七点的卧铺,明天上午到,你到火车站刷身份证取票就行了。”阿城听了心里一阵窃喜,很兴奋地说:“火车好,火车好,我就喜欢卧铺,刚好睡一宿。”
阿城乘坐火车出差,到站后直接就被客户单位派来接站的小吴接走了。一到单位他就立即投入紧张工作,忙到次日凌晨五点才被客户送到酒店去休息。临睡前他冲了个澡,然后把手机关了,他太困了,只想好好睡一觉。早晨是被敲门声惊醒的,他看看表,才八点钟,昨天接站的小吴冲进来说:“你们公司出事了,你们经理让你赶快回去,我这就送你去机场。”看着小吴着急着慌的样子,阿城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大事,他赶紧打开手机,拨通电话。经理一接电话先把他劈头盖脸地臭骂了一顿,怪他关机害得他联系不上,待火气稍微平息后,他说:“公司系统出了大问题,客服电话都被打爆了,大量客户要求退款,你必须马上回来!我跟小吴说好了,让他立即送你到机场,机票我也给你订好了,你赶紧回来,再不回来客户就跑光了,我们公司也就完蛋了。”
小吴开车风驰电掣把阿城送到了机场。当阿城换了登机牌、过了安检进入候机室后,他发现飞机晚点了,登机口的公告牌上说,因为天气原因,飞机要晚点三个小时。阿城感觉晕晕乎乎的,他找了一个偏僻的角落,躺在椅子上,眼睛很快就眯起来了,他太困了。
在昏昏沉沉中,阿城听到广播里正在喊他的名字,说飞机很快就要起飞了,通知他赶快登机。他一惊站了起来,晕晕乎乎的,这时他看到一位老人从身边经过,朝他笑了一下,向他伸出手,他一愣,很快就明白了,老人是一位乞讨者。他看了看老人的脸,脸上的皱纹一道一道的,像古树的年轮,老人仿佛是来自于另一个世纪的人,抑或是来自于平行宇宙里的另一个世界。他伸手去摸裤兜,只摸到了钥匙,钱包不在兜里;他赶紧去摸另一个裤兜,兜里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有。这可奇了怪了,平时钱包都是放在裤兜里的。这时广播里的通知停了,他仿佛看见登机口的服务人员正要离开;他赶紧跑着过去,抢在服务人员离开之前的最后一刹那把登机牌递过去;服务人员让他进去了。在他踏上登机闸道的瞬间,听见身后传来一声巨响,他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看到闸门在他身后缓缓关上,那情景让他感到毛骨悚然,心里忽然涌起一种“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悲壮与凄凉。
阿城一进飞机,许多人注视着他,看来一飞机的人都在等他,这很尴尬。他赶快找到自己座位坐好,飞机就要起飞了。他拿出手机犹豫要不要给她发短信。而当空姐“请大家关闭手机”时,他匆忙发了一条朋友圈,信息就是那段脚本的访问链接,可见人名单里只有她一人。他看了一下时间,是下午三点一刻。
飞机很快就升到了高空。外边天气不好,全是云阵,像千层糕一样,飞机在云层里穿梭,不停地上上下下颠簸,震得他很难受,为了转移注意力,他躺在座位上想入非非,眼睛半睁半闭。他先是想起了她,想起他与她从天南地北走到一起,相遇相识相知,是多么不容易。他想地球已经存在了几十亿年,地球上的生物也经过了十几亿年的进化,人类已经存在了上千万年,从第一个智人走出非洲算起,又过了上百万年了。他想每一个人的一生相对这种历史的长河,显得多么渺小,仿佛是奔腾长河里的一滴水滴。他想每一个人来到这个世界上都是偶然的,他与她,相遇相识是多么不容易,多么值得珍惜。后来他想,别说她了,即便就是他,他又想起了刚才的那位老人,之前从未相识,现在偶然相遇,这也是缘分,多么不容易呢。他想奔腾长河里的任何两滴水珠能碰到一起都是不容易的,机会是多么微渺,概率是多少亿万分之一。阿城是个有情有义又多愁善感的人,他总是想,是多么多么不容易,简直就是奇迹。他忽然想起了那句话,“只为了在人丛中能看上你一眼,为此他也许已经修行了两千年”,眼泪流下来了。他想,老人是怎么进到候机大厅的呢?我们的每一次相遇是多么不容易,都是缘分呢,应该满足他小小的要求。他这么想着,脑海里就浮现了老人失望的脸。这时,他把全身衣兜都摸了一遍,发现钱包就在上身的贴身衣兜里,他想起来了,是安检的时候拿出来了,之后就顺手放进那里。“我为什么那么着急,为什么不多找一找呢?”阿城对自己感到很失望,心里又想起了undo,“undo,undo。”他真希望时间能倒退回去,好让他能满足那位老人一个小小的愿望。
正想着,窗外忽然划过一道闪电。他扭头看向窗外,远方有一片炫光,在移动,像传说中的UFO,转眼变成一个巨大的火球向飞机袭来,落在飞机上,伴随着一声巨响,飞机像拧麻花一样螺旋式急速下坠。他的身体失去重力吸引,正快速滑向一道深渊,而心脏则蹦到了嗓子眼儿上,涌起一股股恐惧,他挥舞着两只手四处乱抓,企图能抓住什么,然而什么也抓不住,什么也没有,他感到无比绝望……就在这时,他醒了,满身都是冷汗。原来是个梦,他一惊站了起来,候机室里一阵骚乱,有人手机或充电宝爆炸了,火焰熊熊燃烧,像一个巨大的火球。这时,他看到一位老人从身边经过,朝他笑了一下,向他伸出手,他一愣,很快就清醒过来了,他明白了,老人是一位乞讨者。他看了看老人的脸,脸上的皱纹一道一道的,像古树的年轮,老人仿佛是来自于另一个世纪的人,抑或是来自于平行宇宙里的另一个世界。他伸手去摸裤兜,只摸到了钥匙,钱包不在兜里;他赶紧去摸另一个裤兜,兜里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有。这可奇了怪了,平时钱包都是放在裤兜里的。这时他忽然想起来了,过安检的时候钱包拿出来过,后来放进上身的贴身衣兜里了,他赶紧卸下双肩包,解开上身衣扣,从里面掏出钱包,拿出一张面值100 的钞票递过去。老人哆嗦着手接了,没说话,朝他笑了笑,眼睛里充满了暧昧。走到登记口时,他发现登机口已经关闭了,他仿佛看到了服务人员正在离去的背影,但是已经迟了,一切为时已晚。
阿城后来是坐火车回来的。当时他很机灵地用手机查了一下火车票,看到刚好有两小时后出发的班车,未加犹豫,他果断买了一张卧铺。他急匆匆地走出机场,打车去了火车站,赶在火车启动前的最后一刻上了车。当火车开动、窗外的高楼缓缓后退时,他躺在床上看了一眼朋友圈,里面什么也没有。刚才不过是一个梦而已,他笑了一下,然后就关了手机蒙头大睡。
一觉醒来,车也到站了,出站后阿城打车直奔单位。走进公司大门时,同事都睁大眼睛以惊讶的眼光看着他,前台美女同事大声叫嚷:“阿城回来了!”经理从办公室里跑出来,说:“啊,回来啦?回来就好,没事吧?”阿城忙说:“没事没事。”经理说:“没事就好。”阿城怕经理责怪,赶紧解释,他说错过了飞机,所以赶紧坐火车赶回来的。经理说:“没事没事,火车好,回来就好。”
阿城放下包,打开电脑,趁系统启动时间,他去洗手间用冷水冲了一把脸,然后快速投入紧张的工作之中。连续两天两夜没合眼,到第三天凌晨三点,他终于把系统救回来了。他看到数据库里的数据在缓慢地增长,所有的客户数据都恢复了正常,系统在有条不紊地运行,一切都回到常态,完美如初;他深深地松了一口气,如释重负。公司同事都弹冠相庆,一窝蜂地跟着经理去楼下的酒吧喝酒去了。阿城没去,他说:“我太累了,我要歇一会儿。”同事们都出去后,他打开了自己的云服务器桌面,删掉了文件——它们已经完成了任务不再被需要了。在删文件的时候,他暗自笑了,“不过是一个梦而已,”他想,“做梦没什么的,每个人都会做梦,形形色色的梦,有的温馨,有的恐怖,有的充满惊奇和冒险;但梦终究是梦,不是现实,梦跟现实还是相差很远的。”他一边想一边心不在焉地点开了日志文件,就在这时,他赫然看到了一条留言记录,内容是四个字母:UNDO。他又看了下时间,是下午三点半。他突然想搜索有关那个航班的信息,当他通过搜索引擎输入航班号后,他看到了飞机遭遇雷电失事的新闻……
他突然感到眼前一片迷茫。
阿城后来再也没有做过梦,我是想说,他后来再也没有做过像以前那样奇异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