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塘河老街(外一篇)

2021-11-12黄海子

湛江文学 2021年8期

黄海子

塘河人沿古镇旁边延绵出新的街道以后,曾经只拥有一条青石板街面的塘河古镇被塘河人被唤着叫“老街”了。老街的青石板街道两旁,一溜的青瓦白墙顺河的渡口依势而上,直到青石板街面的完结处,青瓦白墙也就此结尾。

很多际遇都是偶然而成的。

譬如老街的青石板,很多年前,还是一块巨大的山岩藏在荒芜处,静静地经历着世事的风雨,与周边的杂草树木一道消磨着岁月,寂寞着时光。但是随着人们对好日子的喜欢,渴盼,被人们一锤一錾叮当着打磨成需要的模样,铺就在老街上成为街面,落在老街的两边的房屋下作为房屋的基石。变换了模样的山岩,开始与人们一道,望着未来,经历别样的时光。

我在老街的青石板街道上,慢慢地行走,细细地倾听。我听见被岁月磨凹了的石板上那些鲜活的脚步声——有奔日子的匆忙,也有自在的悠闲,还有童真的欢快;我甚至还听到了踢踏的马蹄穿过,沉稳安定的牛蹄慢摇,还有人家里的猫狗嬉闹着追出街面,消失在细小的巷子。

我倾听着青石板街面云淡风轻地述说曾经的时候,同时用目光细究着街道两边的青瓦白墙。

我看到被人间烟火浸润的戏台上,水袖依旧在舞动,咿咿呀呀的唱腔在青瓦白墙间流转,像塘河流动着的那一河水,或高亢欢快,或低沉婉转,或轻曼地缱绻,或高昂地远去。斜挑着的“茶”字幡巾以及随风张扬的酒幡,裹挟着在这里因生计聚集在一起的马帮、商贩、掮客,还有本地乡民喧嚣出来的乡音俚语里,一场又一场的尘世烟火,被一缕缕地升起,又被风一缕缕地拉高扩散。而夹杂在清一色的青瓦白墙里的,有些突兀却又和这些青瓦白墙浑然一色的“西洋”建筑,外来装饰,却又让人看到曾经从这里离乡背井远行的,终究有了衣锦还乡的荣耀,以及他们世代不灭的,对生养自己那份乡土的拳拳挚爱。

突然,有鞭炮从远处朝老街响过来,接着是喜庆的唢呐声响起,这唢呐声高低起伏,高的贴着老街房顶的瓦片铺陈而来。低的,顺着青石板的街道,像是倾泻又像是漫灌。这唢呐既欢又甜,欢的贴着青瓦漏进经过的每一户人家,让沾着唢呐声的人脸上都挂满了欢喜;这甜的,沿着青石板街道漫漫而来,经过街道的人都黏上了甜,甚至被甜得挪不动脚,只好脸上挂着蜜意,安静地站在街道边。

唢呐声越来越响,街面接着就出现了一个身戴红绸大花,满脸幸福的新郎出现在街面,他得意而幸福地走在迎亲队伍的前面。在他的身后,是八支斜指着天的唢呐,四支长,四支短。短的四支在前,长的四支在后,长的声音低厚甜润,短的声音高亢欢快。在唢呐的后面,是一群挑着绣有鸳鸯,并蒂莲等图案的枕头,红绸扎着的板凳,瓷盆、水瓶等家什的人。在他们后面,是抬着漆有喜鹊闹梅,五子登科等各色图画的衣柜、橱柜、大方柜的。大方柜上用红绸捆绑着一抹高的,染有牡丹等寓意着富贵吉祥的图案的被子。而在大方柜的后面,则是一顶花轿八人抬着,抬花轿的人有节奏的,欢喜地摇晃着花轿,轻摇慢拽的花轿,像新娘袅袅娜娜的身影。

讨要喜钱和喜糖的孩子们一直跟着这支迎亲的队伍,他们时而使些小绊子,不让迎亲的队伍“顺利”地通过街面,迎亲队伍里主事的,为“讨好”他们,不断地给他们喜钱喜糖。我和看热闹的站在街面,看着迎亲的,被他们的欢乐粘得挪不动脚,却也成了迎亲队伍的“绊子”。主事的跑上来给了我们一些喜糖和小红包包着的喜钱,才提醒我们应该给他们让道。

迎亲的队伍喜庆着被我的目光送出了老街,朝着塘河新修的街面而去。唢呐的余音依旧在老街上回旋,老街上那些商铺的主人和住户,还沉浸在这一场欢喜中。隐约里,新街那边亦是欢喜的喧嚣声不断。

我依旧在老街上漫无目的地闲。

当我站在老街沿石阶而上的青石板街面的最高处的时候,我看见那支迎亲的队伍在新潮繁华的新街上,被赶场的人们使着“绊子”阻挡着,喜欢着,整个新街都被这迎亲的人欢庆了。

我忽然明白,我和这满街的青石板的际遇一样,因为一个偶然——-我见识了塘河一场传统的婚嫁仪式,而这传统却从安静恬淡的老街去了繁华新潮的现代新街。新街的新潮,又被一顶袅袅娜娜的传统花轿光鲜着浸润着。像此刻站在街面的我,喜欢着“传统”的美好,又迎着新的未来去。

塘河水

流经塘河的那一河水是勾勒塘河镇最重要的一笔。

就像塘河的春天,两岸开着的各色花,植物重发的芽,河上慢摇着的木舟和木舟上窜出来的人声,以及沿河而生的村庄,村庄里忙着春耕的人们;还有随岸而延伸的盐茶古道上,月光清明,脚步声平实,一定才是这一条河的春天一样。少了一样,就不成塘河的春天。

世间所有的事物都是精准的计时器。譬如两千多年前,逐水而居的人们,在塘河升起了第一缕炊烟,它像最初的结绳记事,在塘河的行进里打了一个结,从这个结开始,塘河就有了新的开始和新的记忆。而塘河两岸生长的,以及塘河的浪花,像现代的钟表的分秒指针,一分一秒地把塘河曾经的,未来的,皆按它的方法准确地记录下来。

有炊烟的地方就会有人,就会有创造,就会有新的路不断延展,有生活的集聚。而这一切,绳的“结”会不分昼夜地一个一个地打上。如塘河里平静又汹涌的波浪,一朵挨着一浪。

清亮的夜空,稀疏的星子,还有那轮月亮,总是在一直喧嚣的白天过后,让塘河的一切安静柔软下来。塘河的河面上,细腻的波浪在月光里,轻轻地托起塘河两岸落在水里的灯光、房屋、树木,还有熟睡的鼾声——这些在塘河河面的微波里,如孩子被母亲轻摇在摇篮。那轻轻的,舒缓流动的河水,就是母亲嘴里哼出的歌谣,歌谣里,整个塘河大地都发出了安稳轻微的鼻息声。

月色常在,如塘河的渔火。一轮月亮,几盏渔火。月亮照着渔船,渔火照着河水。在塘河安稳的鼻息里,月色被吸进又被呼出,渔火在一呼一吸间,像微风里的昏灯,闪烁着。

能断开塘河河水的,不是滩石更不是堤坝,是横在塘河渡口的渡船。就像偶尔能停顿一下塘河缓缓流动的时光的,一定不是塘河头上的日头忘了行走,或者河水忘了流动。而是一个站在塘河河岸,看着被岁月弃在岸上的渡船的撑船人。唯有他,可以把过往的和行进的,定格在一个刻度里。因为在他的脑里,定住了每一个从他船上渡河而去的人,定住了打他船的浪,抚他船的波。他还定住了哪一晚的月色里,远远过来的马帮的蹄声更重更疲惫;是哪一日,渡船终究被时光拖上了岸……而能断开河水的渡船,仅凭了撑船人手里的一支蒿秆,蒿秆把渡船一横,塘河的风浪自然就平静了,被河水隔在两岸的人,突然就觉得这汹涌的浪被断开了,一条通途,平在了两岸间。

日头不急不慢地照着,月也融融如昨。

河水安静悠闲的时候,便把天上的云,岸上的人家,树木,两旁掩映的青山都揽在这一河水里轻柔地搓洗,河水把岁月留在它们身上的沧桑洗净,沉入水里,还它们生动光鲜的模样。

虽然塘河大部分时间是安静的,恬淡的,但每年一到五月,它却一改先前那副淡泊安宁的模样,像河岸人家家里血气正旺的汉子,精力充沛得无处消磨不说,他们血管里的热血也像塘河涨的“端阳水”,肆虐着,奔腾着;心里燃着的激烈火花,像河心里一个又一个翻滚沉浮的偌大的漩涡。因为他们知道,端阳水一起,端阳节就要到了,端阳节一到,塘河划龙船比赛的时间就到了。

到了划龙船比赛这一刻,十来条漆画着夸张图案的,狭长的龙舟整齐划一地摆在河面上,每条龙船里,坐着八个铆足了劲的汉子。他们头裹白巾或红绸,上穿着颜色极为鲜艳的背心,下套与背心匹配的灯笼裤,手握船桨,露出浑圆有力的膀子。只等一声鼓响,各条龙船上,端放在船头做指挥的鼓声也骤然响起。鼓一响,龙船上划船的船桨齐齐地奋力划动河水,嘴里的号子随着桨起桨落有节奏地震天响,那龙船,箭一般就射了出去。

龙船射出的瞬时,整个塘河两岸就沸腾了——一早就来候在岸边的人们,追着自己心仪的龙船,一边在岸边跑,一边呼喊着,指点着划船的。而不能挤进岸边的,则站在高处的坡上,房顶上,年轻有气力的,则爬上树杈......他们挥舞着手里草帽、头巾、手帕等物件,朝着自己喜欢的龙船,发出嘈杂而巨大的喊声.这喊声与奔跑在岸边的人发出的呼叫声混在一起,像巨大的洪流把整个塘河附近的村庄,山野都淹没了。

汹涌的喊声和奔跑的人们仿佛又是龙船船舷边被船桨激起的浪,拍打簇拥着龙船,弓弦发箭一般,推动着龙船往目标处射。此时此地,仿佛世间的一切都是龙船在掌控。龙船的一快一慢,在浪里的一颠一跛,龙船上的鼓点是否急促有力,号子是否整齐高亢,都牵动着岸边人们的情绪,塘河大地的心境。

夺魁的龙船,船还没靠岸,就有人从岸上跳下河里游到船边,把龙船往岸边推。船还未停稳,等在岸边的人们七手八脚就把夺魁的汉子们抬上了岸,戴上了红绸做的大红花。然后人们簇拥着汉子们,从塘河的新街游到老街,又从老街游到新街。这一路,鞭炮不息,锣鼓声不断。

而塘河的新旧老街,两岸的山野村庄,被塘河水激溅来的欢乐热闹拍打着,透湿着,因此也热闹欢快着。这一切,又被塘河水带着,流向了看不见的天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