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地方要住多久才算故乡
2021-11-12孙善文
孙善文
阳光比我更熟悉窗帘的缝隙,它仅用了一个直行的动作,便钻到了我的床前。母亲在楼下喊道,起床啦,吃饭啰!你们看,太阳都爬得老高了。其实此时也才早上七点半。一回到雷州市善排村,母亲起得比往常更早了。她说,在故乡,感觉天亮得快多了。其实,就时区而言,我们所常年居住的深圳比雷州还要早一点看到太阳的,但母亲说的话,似乎又是真的。
雷州的阳光比深圳更野性,同样是早上7点多,光线倾射过来的瞬间,我的肌肤能感到一股灼烫。更野,这不是我说的,从雷州大地上绿草之绿,红花之红,稻谷之黄,甚至人皮肤之黝黑,便可见一番。我松了松腰,拉开窗帘,推开窗门,只感到轻松自在。晨风顺着晨曦的方向吹吻而来,轻婉柔曼,吸入肺腑,却又夹有些许沉涩的热气,这样的气息对我来说却是那样的熟悉。毫无疑义,这是一个美好的早晨。在这里,除了吃什么样的饭,抖掉哪本旧书上的灰尘,或者陪同母亲去哪座庙,将拜哪尊神以外,我可以不再纠结于其他一些琐事。我想,这份安闲自得,或许只存在于这个叫故乡的地方了。
儿子在作文里好多次写到了故乡。从更小的时候,要告诉别人自己的故乡在哪里,到大点后,按照老师的要求,需要深入详细地介绍故乡的风土人情、名胜古迹。对于这些,他知道的其实也不多,逛过的几个景点,多为走马观花。儿子出生于深圳,并在深圳生活、学习,连自己最要好的同学朋友都在深圳,满打满算每年可以在雷州生活10天左右,十多年了,在雷州生活的时间也不过100多天而已,但他认为雷州就是他的故乡,而且他的回答没有一点点迟疑。就他对故乡的认知,我没有试图按照自己的理解去评判。
有自己的故乡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啊!可以像李白一样,在明月高悬的时候,写一首《静夜思》;可以像柳宗元一样,吟诗《与浩初上人同看山寄京华亲故》,化身千万亿,散上峰头望故乡;甚至老了,还可以学着贺知章的样子,从一个很远很远早已住惯了的地方,循着一座山、一条河、一座村庄,甚至几块石头的方向,回到隐匿在记忆深处的村子,在一群儿童好奇的眼神中,沿着巷道踱上一圈又一圈,让大家看个够;当然,也可以像我一样,闲来无事,与一条横在心底的田路、淌在血管中的河流,用文字的方式进行倾心交谈,当是与一个自己熟知的亲人说说话。这些都是拥有故乡的幸运。我希望儿子也是一个幸运的人。
对于故乡一词的解释,《现代汉语词典》中是这样表述的:出生或长期居住过的地方。雷州,既不是儿子的出生地,也不是他长期居住的地方,但他却一口认定,那里就是他的故乡了。按照书面上的理解,深圳相对于他来说,最具有故乡的特质,但他似乎从来没有这样想过,好像一次也没有。90年代,我从雷州来到深圳宝安工作、生活,并在这里娶妻生子,家也真正安在了这里。我原先居住在一个叫宝安新村的地方,那里虽然也叫村,其实就是10多幢楼房的组合,住在一座城,活在同一村,很容易让人产生“自己人”的感受,也很好地回应了路边悬挂的“来了,就是深圳人”的标语。宝安新村的入口处是流塘路,出口处是锦花路,我已是轻车熟路,甚至楼下一棵大榕树多挂了几条气生根,我都看得非常仔细,小区为了警示个别居民自行摘取路边青芒果的行为,特别贴出了告示,我会在第一时间告诉小孩,要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家,自家里的东西,是不能随意破坏的。后来,我搬到了勤诚达花园,同样在宝安的另一个商住小区,尽管少在小区的周围晃悠,但楼下哪间云吞店因为经营不善,换成了面食小店,哪家发廊突然“走佬”(粤语为逃走之意),办了卡充了值的邻居们组织起来要维权,这样的小事我居然也很快就得知了。小区的物业管理,也在一门心思地希望我知道多点,像维修一下电梯,加建一个小花圃,这等等的杂事,物业管理处总会在小区的宣传栏中广而告之,似乎每块石头、每棵树,每一株花草,甚至出入口保安的笑容,都希望我将这里当成一个承载内心的地方。
相对于深圳,我对雷州的了解,却是越来越少。除了媒体或微信中传出的某个突如其来的新闻事件,无论是正面的,还是负面的,让我终归感到,这个叫故乡的地方,离自己还是那么近。对于好的事情,我非常乐意第一时间转到微信朋友圈,希望多些人知道雷州是一个山清水秀、人杰地灵、民风淳朴的好地方,那里充满正能量,宜居宜商宜玩;对于一些耻于见人的丑事,我大多会选择沉默,甚至看到个别老乡转发,我会萌生痛骂他一顿的想法。近几年,村子里的变化可以说是白云苍狗、日新月异,今天铺筑了水泥路,明天将池塘美成了公园,后天又建起了自来水塔,甚至我家旁边的一块宅基地,仅仅半年时间,就建起了一座小别墅,对于这样的好事,我也大多是清明节回去拜扫,或者是春节回去团圆才有所了解。留在村里的兄弟们,或许是将我忘记了,在他们看来,这样的事情,与我没有多大的关系,虽说这里是我的故乡,但我对于它似乎已是无关紧要。至于哪号台风吹歪了哪棵树,哪口池塘换养了哪种鱼,这些更是可以忽略不计了。有时聊起村里的某个老人,得知他在大半年前,已经去世了,我大多也是一声叹息,便也不再问下去。谁家又添了丁,发了财,这样的事情更是少有人与我提起了。农村人最讲究“红白”二事,一个事关家族的血脉传承,一个讲的是忠孝仁义,但他们却是慢慢将我当成局外人了。只是对于这些,我却似乎没有一点在意,只要村里有什么事想到了我,我都当成义不容辞、天经地义。完全不像在深圳,如果小区哪天停水停电,下一场大雨,刮一场台风,政府的主管部门没有及时发个通告什么的,我都表现得耿耿于怀。
某天到南京,与一班朋友一起吃饭,聊到了与故乡有关的话题。有南京当地的朋友问我,你是深圳人吧?这让我犹豫了一会。深圳人?户籍或是故乡呢?最后,我回答,我是广东省雷州市人,就在咱们国家雄鸡似的地图鸡脚部位。深圳已养了我20多年了,给我一个温馨的家,一份体面的工作,一个令人羡慕的生活,雷州是我的出生地,但相比于更具辨别率的深圳,我愿意选择雷州。而由于雷州是我故乡,它便也顺理成章地变成了儿子的故乡。其实,我的祖上就是明代从南京搬到了雷州的,这一搬已过了好几百年。南京曾经是我祖辈的故乡,现在却已是这些朋友的故乡了。这事,我没有与在座的朋友们说起,我说起来,他们肯定也是当成一个笑谈的,因为我无论从神色肤色,还是行为习惯,一看就是岭南人了,是一个真真切切的雷州人。
每种植物、每种动物,也都有自己的原生地。比如茄子原产于印度,玉米 原产于南美洲,大豆、粟、花椒等等植 物原产于中国,袋鼠多分布于澳大利亚 和巴布亚新几内亚等地,熊猫为中国所 独有。它们的故乡都以文字的方式记录 在册。尽管它们有的已在他乡活上几百 年,上千年,但关于故乡出处的记录却 是一点都不含糊。买回来的一块新疆 玉、一块寿山石,无论怎么刻,怎么换 了模样,行家里手一看,都还是可以认 定它的出生之处。相较于植物、动物, 甚至一块石头,人类似乎更加善变,仅 仅几百年,我的先辈已换了好几个故乡 了。就雷州而言,它原为古越人的故 乡,现在却已属于我,我又将它交给了 自己的儿子,儿子也欣然接受了。
苏轼曾在《定风波·南海归赠王定 国侍人寓娘》中写道“此心安处是吾 乡”,在我看来,这也只是一种生活的 态度而已。世事如棋局,有时总是身不 由己。只是全国可以建很多座苏公亭, 可以修三十六处,甚至更多的西湖,但 眉山,却只有一个,它说这里是苏轼的 故乡,估计没有任何一个地方会提出异 议的。故乡就是这样独有的。
光伯是我的邻居,他说,自己活了 一辈子,从来就没有人问过他的故乡在 何处。他在这个村子里活了七十多年, 从来没有离开村子,小时,大人们问他 是谁的儿子?老了,年轻人问他是谁的 爷爷或父亲?你故乡在哪呢?这句话其 实可以问得非常庄重,那样一个被你认 定为故乡的地方,除了可以安心,更会 摄魂。
把一个地方住成故乡,需要多久 呢?我曾经请教过一些人,没有谁给出 标准的答案。我想,在我活着的时候, 估计是看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