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你自己的果壳里(组诗)
2021-11-12邹汉明
◎邹汉明
[到你自己的果壳里]
到你自己的果壳里
成为火种但不着火
保持事物的完整
到你自己的果壳里
关闭冒烟的毛孔
做洞穴的小矮人
到你自己的果壳里
熔岩一样活着但不喷发
幻想的芽孢在圆心滋长
到你自己的果壳里
缩起身子不说话
身上的果壳,自背的宇宙
唯一的果壳,唯一
无可而无不可的
唯一的灵魂的句号
[我认识他]
我认识他——在最好的汉语里
一种热情藏向
冷冰冰的沉思
如一个词记起
它和它的同伴创造的这个摇曳生姿的长句
我认识他——
有一年我差点儿就跟他见面了
两颗骄傲的心
各自按压一下
他
托一个共同的朋友带给我一本书
蓝色封面恰似一颗忧郁的灵魂
一块铁呼啸着找到滴血的伤口
可怜的陶片想起泥土
我突然记起他的里尔克
记起遥远的自己
那时我的大腿矫健有力
一个脚步足以跨越世上最长的路
就这样我们仍缘悭一面
蓝色封面的书翻开,如此孤独——
在如此的深渊里
我认识他
恰如认识我自己——
[弗吉尼亚·伍尔夫决定去死]
某天或一九四一年三月二十八日
乌斯河平缓地穿过冰冷的时间
它的石头在她的手上聚拢
上午十一点四十五分,英语中的元音
突然加重,重音变成石头
装满她裘皮外套的口袋
满身磕磕碰碰的石头记得
她是怎样一步一步走到河底的
她的愿望像流动的河水一样快乐
并愿意成为河流或时间的一部分
用手试一下水温,她直接就走了下去
很多年以后,我冷然觉得
这里的水太美,像栽种植物一样
她把自己种在乌斯河的中央
唉,有什么办法让灵魂快乐起来
除了满怀水的渴意走向水
把一生散成长句或短句
身体充满嫉妒地献给那条河流——
[星空下的木心美术馆]
这年夏天巴尔扎克舅舅来乌镇
专门辟出一个大房间安顿他
他整天笑嘻嘻的
一边递烟,一边说着俏皮话
还舅舅长舅舅短
惦记舅舅的胖脸和家里丢失的宋碗
陪了他们两小时
一个浑身汉语,一个浑身法语
两位老人兴致高
我却满头大汗
野力散尽的后半夜
小河水都安静下来
一颗星孤独地走到水底下
吱的一声,就那么一声
星光如弹下的烟灰
揿灭在美术馆的水池
[二月十四日,怀木心先生]
他有一个极美的嘴唇
他生于这一天
情人节叫他情人
那么一个希腊绍兴人,可以下一场雪了
漫天的大雪把他喊出来
那天他一身黑,证明思想是一滴黑墨水
然而新雪丰美
沾上一片是一片
礼帽、手杖、呢子大衣,好好善待自己呀——
手杖敲击未被染黑的脚印
远去了,听到一次是一次的教堂的钟声
那些叮叮当当的脚印呢?
二十世纪,像泼出去的一盆脏水
爱,丢失一粒又一粒
但落在雪地里的好事和坏事
大都是可以捡起来的——
[怀凤鸣(1964-2020)]
一九九六年,秋天里的枫香驿,在皖南
我们来到草坪上摆拍
人群中惊起一头长发
蓝布衬衫招呼着
下摆塞入宽边的旧皮带
白夜里读诗,诗是:
“……忆及童年,芦村,三更之夜”
桃花潭边一群南腔北调的饮酒人
扣着唐诗的韵脚,扮起鬼脸
来年的岁末,在江阴,在无锡
半夜里哐当作响的老火车,碾着寒霜
飘雪了,“朝北的路通往京城”
京城里,有我们的第十四届青春诗会
没有忘记北京站的清早
疲倦和鬼脸快步走下站台
个子最高的凤鸣,突然来了兴致
边上是庞培和我,决定了
给诗会的朋友报一个惊喜
二十多年的诗友啊——
我捧读你的馈赠
《枫香驿》,一个神秘主义者的痴迷夜
扑入旧时光——“另一个人的躯体”
你走后两个月,梨花又开了
“在高处悄悄擂响秘密的爱”
似是故人的流星又在记录什么
什么是值得记录的呢?梁小斌说你喜欢发脾气
我认为发脾气正可以记一笔
我没有忘记你的背影、怒目和剀切的短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