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我写诗以求安静(组诗)
2021-11-12余笑忠
◎ 余笑忠
[雍 容]
你见过单腿独立的鹤。
“鹤立鸡群”?你知道,那只是
一个比喻,鸡和鹤,从不会同时出现。
我熟悉这样的场景:母鸡领着一群小鸡,
鸡娃太幼小,像简笔画那样可以一笔带过,
它们不停地叽叽喳喳,像对一切
都连连叫好。
母鸡步态从容,抬起的一只腿,
缓慢地着地,看起来就像
单腿独立般优雅。
每每急匆匆从它们身边跑过,
少不更事的我,完全不懂得母鸡的焦灼,
那时,我乐见鸡飞狗跳……
[你看到了什么]
电脑尚未打开时,显示屏上
灰尘清晰可见
显示屏一亮,灰尘隐匿
关机,黑屏,那些光鲜的东西
随之消失
灰尘现身。同时映现出
一个模糊的投影,那是你
面对另一个你——
深渊的中心,一个蒙面者
等于所有的无解
一个小小孩,坐在电视机前
盯着空空的屏幕发呆
他说他在等人,因为那里面
明明有位小姐姐
对他说:“亲爱的,亲爱的!”
[檐下雨]
雨是天意。檐下
密集的雨帘是传统
回来的人,无论光着头
还是撑着伞
都必低头穿行
檐下摆了木桶
雨水留下一小半,跑掉一大半
反过来说也成立,不过
留下的皆是布施
在檐下洗手、洗脚
像自我款待
夜来听雨,分不清檐下雨
和林中雨,偶然的夜鸟啼叫
像你在梦中转身
认出了来人
[艰难的追忆]
我和我叔叔天蒙蒙亮就去往山上
已是秋末,我们都加上了外套
那里没有路,打着手电筒
我们穿过荆棘丛生之地,来到
头一天做过标记的地方
被惊动的鸟雀,不像是飞走了
而像是绝地逃生
我们动手砍掉杂草、藤蔓,连带几棵小树
在破土之前,这是
必须由我们来做的
所幸,会是一个好天气
上午,我们请来的人就要在这里
为我的父亲忙乎
他们不称自己的劳作是挖坟
他们的说法是:“打井”
这样一种委婉的措辞,让我努力
把死亡理解为长眠,把长眠
理解为另一种源头……那里
“永远”一词,也变得
风平浪静
[干净老头]——纪念马克·斯特兰德
人年纪越大,待在盥洗室的时间就越长
人悲从中来,待在浴室的时间就越长
盥洗室即浴室。更衣兼祷告
难的是做一个干净老头
身体无异味。干净又体面
每次上医院,穿戴整整齐齐
(像去教堂,尽管教堂快要破败不堪)
因为难保
不是最后一次
[理所当然]
男人老了,眉毛会变长
太多迫在眉睫的事
在变长的眉毛那里
拐了个弯
男人老了,视力会变差
太多咄咄逼人的阵仗
在老花眼里
只是风吹芦苇
男人老了,月明星稀
[尼卡诺尔·帕拉※的遗愿]
到了某个年纪,无可回避
人心中总有一块墓地
说说那些殉葬品吧
有的是逝者生前喜好的
比如美酒
有的是供灵魂小憩的
比如一个小凳子
将地上的东西带到地下
无不显得异想天开
而不劳他人动手,谁又能
把什么东西带往另一个世界
诗人的遗愿别出心裁
棺材上覆盖一床小花格被子
好让年轻的母亲认出他
好让自己回到母亲的怀抱
※注:尼卡诺尔·帕拉(Nicanor Parra,1914-2018),智利最著名的诗人之一,“反诗歌”
诗派领军人物。
[母猪肉]
工人师傅递给我一支烟
“烟不好,母猪肉。”
接了他的烟
想不出合适的客套话
只好报以憨笑
没吃过猪肉,总看见过猪跑吧
多好的比喻啊,你当然看到过
脊背弯曲的母猪,争抢乳头的幼崽……
你当然知道,那些生产过的母猪
也难逃被宰杀的命运
皮肉老,难吃,不可以次充好
当然价格便宜
母猪肉也是肉啊,凑合着
也算打个牙祭
但母猪,在我们老家不叫它母猪而是
猪娘 ——仅仅是词序有变、文白有别?
你当然知晓
雄辩的庄子曾以母猪和乳猪说事:
孔丘途经楚国时,曾见过一群小猪
吮吸刚死去的母猪的乳汁
不一会儿它们都惊慌逃开
庄子要我们领会的是何为本质
“所爱其母者,非爱其形也,爱使其形者也。”
(听起来多像“有奶便是娘”)
而本质不存,就像被砍断了脚的人
不再爱惜自己的鞋子
多好的比喻啊,如果你不再追问
人何以断足,更不必追问
母猪一死,乳猪何以为生
※注:见《庄子·德充符》。
[答 问]
从前,我安静下来就可以写诗
现在,我写诗以求安静
从前,风起云涌
在我看来,一朵云落后于另一朵
现在,雁阵在天空中转向
我看到它们依然保持着队形
从前,乱云有泼墨的快意
现在,倾盆大雨也只是一滴一滴
从前,我的诗是晨间的鸟鸣
现在,我的诗是深夜的一声狗吠
从前,我是性急的啤酒泡沫
现在,我是这样的一条河
河床上的乱石多过沙子,河水
宛如从伤痕累累之地夺路而出
从前,我渴望知己
现在,我接受知己成为异己
我将学会接受未来
也请未来接受这虚空
面包中的气泡,老树和火山石
空心的部分
[要害所在]
一位父亲带他的小儿子在湖边游玩
小孩站在岸墙边,想蹲下去
看看水里有没有游鱼
父亲说,你可小心点,别掉进湖里
他的小儿子头往前够了一下
父亲说,你没学过游泳哦
他的小儿子不为所动
父亲指着岸下说,你看到没有
那里有石头,还有那么粗的树枝
掉下去身上会戳出洞来
他的小儿子这才往后退了一步
小小的年纪,不识水之深浅
生死更是一句空话,是儿童绘本中
圈在一朵朵云里的那些对话
那些他不认识的文字
但他知道疼痛,那用泪滴来表示的
无须任何文字
[访璜泾旧宅人家]
虽是偏僻小巷
却有独门独院
阿婆园中
有菜地一畦,牡丹一丛
蜡梅、桂花树各一棵
最大的一棵是桂花树
天生的夫妻相
左右各表一枝,对称又相依
角落里一棵矮树
其貌不扬,已有百岁高龄
“每岁长一寸,不溢分毫
至闰年反缩一寸。天不使高
……故守困厄为当然。”
此乃黄杨,清人李渔
授其名为“知命树”
这不过是借自然的属性
安慰我们起伏不定的人生
阿婆的老伴两年前离世
只剩她一人,独守这院落
一花一木她都悉心照料
我们祝阿婆颐养天年
也在心中祈愿,这小小的院落
能够传之久远
当老人家跟我们挥手道别
蹲坐的小狗也起身,那神情
也像一位老前辈,目送我们离开
[隔岸观火]
我很早就认识了火
灶火、灯火、烈火、暗火
野火、怒火,甚至萤火、欲火、无名之火
认识冰火则太晚
有一回,我取出用于保鲜的干冰
放进厨房的水池里
打开水龙头,顿时吱吱作响
冒出的浓雾吓得我后退三尺
自来水和干冰之间
温差形成的敌意一触即发
没有火的形态,却有玉石俱焚的惨烈
我想那应该称之为冰火
我想我成了隔岸观火之人
不见灰烬,只是如鲠在喉——
我们取来的哪一瓢水,不曾
千百次沸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