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个黎明都有所不同(组诗)
2021-11-12赵亚东
◎赵亚东
[我只能]
人到中年,我依然
对生活充满了恐惧
但我从来没有哭泣过
在任何一首诗里
——我只能一次又一次
把双手更深地
插进残雪……
[仿 佛]
我们在刚刚盖好的房子里
说起别人的不幸
外面的雪越下越大
炉火渐渐熄灭了
雪让这夜晚变得明亮
仿佛那些不幸的人
又回到世上
[后半辈子的事]
你唯一的伴侣,就是你的影子
在斑驳的台阶上,踩空的脚从未落到地上
额头上的皱纹里落满了雪。春天
从没有真正到来过。我一想起这些
就会心疼。你看见的世界
和我不一样。我们都不再是一张白纸
我后悔没有更早地遇见你
人过中年,已经没有力量
把牙齿咬得很响,把拳头擂在石上
只能拍拍自己的良心,听听响动
确定没有杂音才敢给你写信
把后半辈子的事说一说
其实也很简单,后半辈子
无非就是两件事:把你装在心里
算是给你安一个家,还要把你流过的泪水
捡回来,一颗一颗的,来磨我的眼睛
直到我们的世界一片清明
[空房子]
河边的小酒馆里空无一人
细条纹原木桌子上落满了灰尘
那个栽倒在暮色的空酒瓶
还装着去年的落日,此刻仍有微弱的光
照着生锈的锁头。我围着
这绿色的铁皮洋房转圈
枯败的蔷薇,空荡的信箱,折断的尖顶
丹顶鹤沉默着飞过我的头顶
我曾经无比熟悉的这一切
现在如此陌生,我已经没有权利
打开这扇黑暗中的门
甚至我的凝视,也是一种冒犯
在星辰还没有升起之前
影子仍可以藏身其中
但是我必须屏住呼吸,仿佛逝去的爱人
就要从房子里走出来
[每一个黎明都有所不同]
放羊的老人喝干最后一滴烈酒
蹒跚着回到自己的窝棚
丢下雪白的羊群
在暗夜中不知所措
没有一只小羊敢开口歌唱
它们相互依偎着
一弯新月照耀着
刚刚长出来的鲜嫩的角
河流在逐渐地显现
岸边的青草站起身子
每一个黎明都有所不同
流水带走了一切
又必将进行偿还
我其实从未闭上眼睛
当烈酒在五脏里着火
我奔走在不断坍塌的河岸上
但是我知道,这荒原上
没有什么需要我的守护
我只想等天亮时的第一缕微风
将我吹拂,在最早醒来的
露珠里,照见自己的面孔
[石头保留了时间的根部]
我们抱紧一块石头
椭圆形,使劲地晃动
里面仿佛有水声
也许是火焰,藏在它的内心
深处。当我们从河底
将它打捞上来
过去的时辰重见天日
而我们却被困在时间的根部
[赏 赐]
晌午之后的
白桦林,赏赐给放牧者的是
暮色。
最后一匹白马驮走的是
江水中沉浮的
月亮。
大地上不仅留下了他们的脚印
还有那无边无际的
阴影,与沉默。
[同 饮]
我一直都要得不多
但是我不能
再把自己藏得更深
一捧残雪
半碗浊酒
重逢
还是永别
皆,与风同饮
[侵入者]
我需要赶在天亮之前
写完这首诗
词语始终在遮蔽着
脚步声在长长的走廊里
……回响
但是没有人敲门
夜色包裹着我们
雾在升起,那些细碎的面孔
正在白纸上显现
[真 相]
老艺人说:
茶碗虽小,但水是不会漏的
在山中采药的人说
山再高大,也装不下一头流泪的狮子
我去摘树梢上最后一个红柿子
却被乌鸦啄疼了双手
我饥渴难耐,去喝马蹄窝中的雨水
却淹了自己的眼睛
[寒夜的回响]
我在一个旧书摊前找到你
半瓶烈酒,一个黄帆布的书包
因为严寒你不停地跺脚
正如冻伤的白菜落满了厚厚的雪
我知道,这些年你都是这样过来的
倒腾旧书,邮票,二手衣帽……
在黑河师专中文系
你总是低头走路,但腰杆挺得很直
躺在病床上的养父
总是责怪你,给他买那么多补品
而你的饭盒里只有凉馒头
鞋壳里只有风雪,笔记本上
永远有一首写不完的诗
眼看着就要熬不过去的日子
清水煮白菜,也煮满天的繁星
就着雪花大口喝酒……
我们的杯子碰在一起
发出叮当的声音,漫长的寒夜
正发出深沉的回响
[创作谈]
我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我为什么写诗?早年从乡下来哈尔滨,写诗是为了倾诉思乡之情,抒写打工生活的感受,到后来,写诗是为了让世界知道我的存在,为了能够通过写诗找到一份工作,有一份稳定的收入,过像人一样的生活。现在,对于我来说,这两个愿望都实现了,历经二十年的时间,我完成了自己的蜕变和进化。那么到现在,我为什么写诗?当我不再需要诗歌带来名利,改变命运,那么诗歌于我到底有什么意义?我想,我可以非常坦诚地说,现在我写诗,是对抗人生的虚无与无意义,在诗歌中寻找终极关怀,为灵魂找到最终出路与归宿。当然,以我不高的悟性和天赋,以我不高明的写作手段和探索能力,达到这样的目标和境界还是有些“痴人说梦”,但是作为一个有抱负的诗人,是不能停下脚步的。无论将来走到哪里,只要坚持这样的追寻,我们的人生都是在不断地通往光明的山巅,而不是陷入命运的泥沼,而不是迷失于现实的浓雾而找不到回家的路。
既然写诗,是为灵魂找到出路与归宿,是为万物言说,抒写生命的感受与心灵的战栗,那么对一个诗人来说,最重要的是对诗歌的认知,而不是在细枝末节上的纠缠。我对诗歌的认知是不断变化的,这个变化的过程就是一种寻找诗歌“大道”的过程,也是不断纠偏的过程。一个诗人永远是在变化中,在实践中感悟和摸索,从而依从“大道”又能找到自己的表达方式和手段。二十多年来,我左冲右突,时而拘谨生硬,时而松散凌乱,但是每一次,我都不忘记锻造一首诗的“内核”,这个内核是一首诗的灵魂,也是生发的种子。那么在这个内核的构成中,还有真挚的情感,纯正的气息,深沉的慈悲。我想,这就是诗歌的一种“大道”吧。一个把诗歌当成生命的写作者,一定是在“大道”中锻造自己的内心,生成自己的诗句,牢记万物一体,不断剥去伪装,做到松弛、自然,让事物自己弥漫诗意,让细节发出内敛的张力,让爱与善如春雨般润物无声。以上这些话就是现在我对诗歌的认知,也是我的诗观——如果这些算诗观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