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白菜、秋刀鱼与图书馆馆长
2021-11-12◎路也
◎路 也
谷川俊太郎写了一首《圆白菜的疲劳》。为何不是菠菜,不是鱼子酱呢?
同为日本料理,秋刀鱼也上过诗,叫《秋刀鱼之歌》。开头是这样的:
凄凄秋风啊
你若有情
请告诉他们
有一个男人在单独吃晚饭
秋刀鱼令他思茫然
……
诗里隐藏着一个八卦爱情故事,发生在诗人佐藤春夫、作家谷崎润一郎、谷崎润一郎妻子千代,以及千代的妹妹三千代之间。总之后来佐藤春夫失恋了,一个人坐在餐馆里,写下这首《秋刀鱼之歌》。
试一下,把诗中的“秋刀鱼”改换成其他食物,效果如何?换成其他鱼类,比如,巴鱼、鲶鱼、三文鱼、鲤鱼、石斑鱼、金枪鱼,甚至大马哈鱼,行不行呢?好像都不太行,而且有的还能产生出跟诗中主人公失恋心境完全相反的效果,不仅破坏了全诗的“凄凄”“单独”和“思茫然”,甚至还会产生出荒诞的幽默感来。比如,改成“大马哈鱼”,可能会让人想起“马大哈”什么的,有没心没肺之感,读着读着会笑的,当然我无法确定日语里“大马哈鱼”的写法和读音,仅凭汉语的字形和发音就让人觉得此词语跟失恋相去甚远,而且无论它在日语中如何写如何读,作为凶猛的肉食性鱼类,光想一下它那裂口利齿的模样,确乎就与一个忧郁的失恋男人的心境不相符。还有,换成:烤乳猪、牛排、烧鸡、猪肘子、猪蹄、四喜丸子,行不行呢?好像也不行,实在有违和感,那样会感觉诗中主人不但没有失恋,而且还有喜感和滑稽感,同时感觉他脑满肠肥,是一个肉体远远大于精神的油腻男,别说失恋,好像连谈恋爱都不配呢。
秋刀鱼,一般在秋天捕捞,体形不大,约有人手伸开后一拃半的长度,形状细长精干,如一柄利刀,发着冷蓝的光。秋刀鱼的吃法一般是不去内脏,涂上盐,放到炭火上去烤,使得体内油脂渗出来浸到鱼肉中去,同时内脏又影响了鱼肉,于是整个秋刀鱼就会是在浓郁香气之中又略略散发出一丝清苦之味,一般会佐以柠檬汁之类配料来吃。秋刀鱼的模样和味道都是萧瑟的,是孤独的,如同秋天。独自吃饭的失恋男人吃秋刀鱼再合适不过了,秋刀鱼的特点恰好也符合全诗的忧郁苦涩基调。
2020年春节刚过,新冠疫情还相当严酷,我的老师倪志云先生从四川美术学院给我发来一首他刚写的旧体诗《即景》:
斜阳晚照红梅花,
春到图书馆长家。
防疫闭门不得出,
凭窗注目忆年华。
倪老师当年任教山东大学,给我们讲陶渊明,后来调往川美研究美术考古去了,还当过一阵川美的图书馆馆长。他大学或研究生时期,诗作上过大名鼎鼎的《飞天》“大学生诗苑”,后来却只写旧体诗了。我对中国古文很是不通,中国传统文化要靠倪老师这样的人来继承了,千万不能指望我,幸好有过五四白话文运动,否则我都混不上饭吃。
我夸赞“春到图书馆长家”这句绝佳。倪老师马上供出此句与宋人王禹偁有关,并指出旧体诗是允许套用并改造的。王禹偁的《春居杂兴》如下:
雨株桃杏映篱斜,
妆点商山副使家。
何事春风容不得,
和莺吹折数枝花。
两相对比,倪老师也只是学习了一下以官职入诗而已。
“商山副使”应该相当于副县长吧,还好,放进这首诗中并没有违和感。但是,仍然觉得“春到图书馆长家”比“妆点商山副使家”要好很多,不知为什么,就是觉得“春到图书馆长家”读起来更舒服。
我忽然想到,如果倪老师没有当过四川美院的图书馆馆长,而是做了诸如总务处处长、教务处处长、党委书记,甚至大学校长,那就不好入诗了,这句诗真不知道如何写了。“春到党委书记家”“春到总务处长家”“春到教务处长家”“春到大学校长家”,当然不是不行,而是全都怪怪的……再比如,“春到公安局长家”“春到妇女主任家”“春到外交部长家”“春到文学院长家”“春到电视台长家”“春到作协主席家”“春到报社总编家”“春到财政厅长家”“春到保卫处长家”“春到卫生局长家”“春到北京城管家”“春到外科主任家”“春到肉联厂长家”“春到街道主任家”……怎么听上去,全都有些别扭呢,似乎多多少少都有一些违和感,有的甚至严重违和。在所有官职里面,如果想与“春天”一词相连接来使用的话,似乎唯有“图书馆长”可以入诗,至少可以说,似乎“图书馆长”入诗是最好的!
是我的感觉系统出问题了吗,还是先入为主?只有“春到图书馆长家”最合适,春天到谁家,都感觉有一丝不伦不类啊。这是为什么呢?作家博尔赫斯做过阿根廷国立图书馆馆长,他说 :“天堂应该是图书馆的模样。”春天有花香,图书馆有书香,图书馆馆长是所有官职里最具有人文精神同时又最神圣最富有的一个官职。图书馆馆长与其说是一个官职,倒不如说是一个掌管天下经典文献的大祭司。春天来了,图书馆里尘封了一个冬天的书籍都将打开来,册页中的一行行文字全都蠢蠢欲动。
针对我的想法,倪老师开玩笑说他自己混了个官名,倒还挺好使的,算是当了一个可以入诗的官职吧,或者,权当做这个官,就是为了入诗吧。
对于事物的入诗或者不入诗,具体怎么入法,其实可以参考塞尚的一段话:“画家作画,至于它是一只苹果还是一张脸孔,对于画家那只是一种凭借,为的是线与色的演出,别无其他。”诗人写诗也应该是同样道理。一切事物皆可入诗,从语言学角度,“狗屎”与“玫瑰”生而平等。没错,所有事物不过都是一种凭借罢了,但是,还是依照塞尚的观念,这毕竟是一场演出——在美术是线与色的演出,在诗歌则是词语和音响的演出——在舞台上,每个意象放在哪个位置以及彼此之间如何连接如何搭配才算得当,这才是最重要的,一旦搭配不当,或者连接方式不妥,就会出现问题,成为对于诗意的破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