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世渐深(组诗)
2021-11-12◎聂权
◎聂 权
[怪松吟]
要怎样生,要怎样死
要怎样的命运,有时真的
没法选择
但是总可以
选择活着的方式
选择气骨、气节、气性
唐晚期,段成式的时代,树木与石头
已不像久远之前,会走路
走累了还会歇一歇,牛马猪狗鸡鸭飞鸟
会讲话,会互相高低行礼
但南康的一棵怪松,仍以这样的方式
表达自己的性情:
“从前刺史令画工写松
必数枝衰悴。后因一客与妓
环饮其下,经日松死”
是的,距离神创世界
越来越远了,我们越来越相信
植物无心、江河无情,犹如
我们越来越不相信
决绝与傲骨,但是,真的
如果你真的去留意
人世间,遍布着这样的树
[公 案]
屋子凌乱,多年前
一位同学与我辩论的
“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
一桩无来由公案,孰是
迄今仍无答案
可唏嘘处,算来
他也四十岁已过
断绝了联系,也不知他
现在过得怎样
而我们当时,青春年少
胸怀凌云壮志
[甲氰咪胍]
人世渐深
肉身沉重
四十岁,我几乎理解了
我看过而不解的万象
几乎理解了
那些面庞和身躯上呈现的
痛苦、温暖和欢喜。譬如现在,我胃疼
忽想起,三十多年前,六舅姥爷
清癯老者,脸上总有微笑浮现
现在,他依然颇有仙风道骨
是暖崖村中一个淡泊的人,是乡间
一位高人,仿佛古时隐者
而使他神情变动的
唯有一次次,托我父亲从城里买来的
甲氰咪胍
他一次次热切地拜托
甲氰咪胍,甲氰咪胍
期盼和有时的失望
都仿佛仪式
甲氰咪胍片,又名西咪替丁片
用于
消化性溃疡、胃溃疡、十二指肠溃疡及
消化道出血
现在,极常见
[仙 去]
还好,这是传说
或许并未在现实中发生过
缑氏县仙鹤观
常于九月初三夜
有一道士仙去
此观,非常人可入
非专心、明志、天姿高颖、精进修习之人
无资格入得,自律刻苦的
七十多人,每年
九月初三夜
净身、盛装、洁心、打开门户、望月
等待飞升的一刻
而事实上,所谓成仙消失的道者
都做了黑虎的口中食
虎穴中,发现了他们的
冠帔、鞋子和骨殖
还好,这只是纸上传言
未必构成一种
一边努力一边本是镜花水月的虚妄
未必构成
一种隐喻和另一种悲凉
还好,人世苦乐皆具,很多时候
我们的付出,终有所得
[刘宗周]
蕺山先生,刘公宗周
绍兴山阴人,像貎古朴
“在朝为官,三起三落。
官在顺途,不攀附权贵;
革职在野,不奉谀失节。”
这是一个人
顺从自己心意完成的一生
忠实于自我,不曾失去
为人的尊严。理想
而不易的一生
可纳罕处,是他生而如是
抑或是
某年某月某日,突地顿悟
一个人,该怎样活
——四十不惑,四十多矣,而如我者惑多
且多现实束缚
而突然艳羡
这样坦荡、从容的一生
如此云淡风轻的一生
[赛金花]
有人说到了赛金花
我想到了她的一生
一个妇人,一己之力
保全了整个北京城
疑案已难考证
这是历史普遍性的特征
无可疑者,她的后半生
重归风尘,晚年
虐待幼妓致其自杀
入狱
后受人接济度日
我宁愿相信她的斡旋和拯救
是真实的,这样
才合于我们对现实人生的期许
及一种井底之蛙于光芒的渴求
一个人的生活,多的是
现实的琐屑、接受和习以为常
而其中,却总有一些时刻的
奇迹,平凡人创造的神迹、光辉和壮行
[菠菜歌]
你送来的小叶菠菜
我吃了
它们是无罪的
它们碧绿、稚嫩
在盘中
激不起任何食欲
却是,不容衰败的自然之物
[不 堪]
一位舞者显露出
他悲怆角色里的惊惶,与他斗舞者
作势欲踏上一脚
“他在成全
他的不堪”
艺术里的加深
可以加深,却
仍使人难受
现实中的不堪
谁想拥有?而又是谁
源源不断,为他人
造出生活枷锁
掩面舞者,以羞耻
烛照
为他人带来苦痛的心肠们
[放过辞]
一个精神病患者
和一位可以燃烧灵魂的歌手
谁可给予世界更多
命运不想这些,它是规则
是偶然,是必然
是存在,不虚无
地球不增不减,宇宙
不生不灭,背景
太过丰富宏大,从不因
某棵草木、某个人不在场
而有缺失
我会郑重听一听
它应该是,一个人
唯一的生命结晶
我们不通晓的加减乘除的运算啊,放过他多好
有井水饮处,会多一些歌曲
虽然它们,并没那么重要
放过他多好,今日满屏庞麦郎
住进精神病院,流动越来越快速的时代
明日,一个人,就将被遗忘
我并未听过《我的滑板鞋》,但
我一直知道它
[创作谈]
机缘巧合,做了诗歌编辑。能做与自己喜好相投的工作,且能为与自己有一样志趣的朋友做一些力所能及的推荐、发掘、校对、服务等事,是一种幸运。而在我内心深处,编辑只是一种工作,和自己写作者的身份井水不犯河水,呈完全的泾渭分明状。
工作需要兢兢业业、如履薄冰地去用心做,而在精神上,我更看重自己写作者的身份,他始终独立于这个世界上,与他之外的任何事物都无关。
前几日,和汤养宗老师微信里聊,说到了个人体系、辨识度和圆融等问题,汤老师自谦说,他的觉悟来得慢,约写了三十年后,才觉得在文字中找到了属于自己的东西。
转念一惊,自己竟然已写了二十七年了,也对人世间的一种事物,热爱了二十七年。
三十而立,写作或也当如是。一个人的诗歌写作,成就个人面目,已然迫在眉睫。
不少人说,好诗没有标准。于我,好诗却是有一个极多条框可以条分缕析,将一首诗里一点点的好处、坏处解剖出来的系统。然而,写作掘进艰难,原理知晓,具体落实到个人实际写作却未必容易。这两年,由《师说》始,感觉自己擅长的语言体系、熟悉的意象体系等渐可以进入到自己的写作中来了。二十多年,一直纳罕,自己所读古籍、古诗文也属不少,写出来的文字却始终偏于口语,熟知之物一直进不来,着实有些着急。无意与有意之间得到一种古与新的接爻与进入,于自己,意义实大,实有喜悦。
我生愚钝,进益也晚,但是内心却有少年般希冀。“不晚,黄公望/五十岁始学画/我方四十,不晚/生活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