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花，上刑（外一篇）

刘峥嵘

高潮如愿当上了办公室主任，由于任命来得突然，让他有坐过山车的感觉，间歇性眩晕。不过最得意的人不是他，是高峰。

高峰捏着高潮的手不放，颤巍巍地说，这一天终于等到了，你终于将你老爸拍到沙滩上了。边说边流口水。

高潮心里明镜似的，他太了解老公务员高峰同志了。父子俩情如兄弟，喝酒骂街吹水无拘无束。那年父亲刚退休，前脚刚踏出去，高潮后脚就迈进来了，这一待就是十六年。高峰干了一辈子，临退休还是个副科级，心有不甘啊。现在儿子后来居上，办公室主任那是核心部门，正科级，迟早还会进局班子，将自己的遗憾给填补上了，难道还有比这更高兴的事？

几天来，高潮心里暗自叮嘱自己，稳住稳住，新官上任，最怕把持不住，自乱阵脚。毕竟还有好几个人都盯着这个位置呢，自己也是多年打拼才当上的，能不高兴吗？问题是这“蜜月”还未过两天，他便高兴不起来了，眉头紧锁，心事重重。

上班第五天，局长派他任务，说年终了，迎来送往多。下午找辆车，到机场去接客人。高潮初来乍到，不明就里，便将任务分派下去，叫小王去接。谁知小王双手一摊，不咸不淡地来一句：“怎么接？把客人背回来？车呢？”

“单位里不是有好几辆公车吗？”

“车改，都给封起来了。”

旁边的小李见状忙插话：“倒是有一辆接待车，商务别克，说是超标了，停在那，不让动，说是要等待上级审查。”

高潮听了暗暗叫苦。但新官上任，不便在大家面前流露，好在他脑袋转得快，特事特办，立马打电话给自己的小舅子，要借他的宝马私家车用用。

到机场接到客人，共三人，一名处长，两名随从，简单的嘘寒问暖后便来到小车旁，打开车门，客人却死活不肯上车，急摆手说打辆出租车就行了，坐宝马就免了，超标……任凭高潮怎么解释都白费劲，客人随即上了辆的士，绝尘而去，唬得高潮和小王跳上宝马箭一般急追，好不容易追至客人下榻的宾馆楼前，终于跟上前进的步伐。

安顿好客人，来不及喘口气，局长的电话就打过来了，语气挺冲。高潮脸上的汗珠还来不及擦，便和小王驱车往局长办公室赶，心想，白忙活半天，把事办糟了，等着挨批吧。

果然，局长一改往常的沉稳，大发雷霆，直骂得高潮抬不起头：“你这个办公室主任怎么当的？刚上来就给我出难题？开宝马去接客人，你知道三位客人什么身份吗？都是上级派来年度考核检查的领导，你这不是撞在枪口上吗？就算他们不是纪检的，凡上级来人，都不能用名车接送，他们才不管你是在用公车还是私车呢。现在什么形势？什么环境？你们还不醒水，迟早出问题，迟早连我也扯进去。”

高潮让局长一顿狠批，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一个劲地点头认错，像做错事的小学生。

局长发完火，缓了缓，说，念你是刚到任，很多东西尚不了解，可以理解，但不能原谅，因为后果已经酿成，无法挽回。下一步要将工作做得扎实点，不留死角。说说下，接下来怎么安排客人的晚餐。

高潮心里直打鼓，小声汇报，说，考虑到客人的身份特殊，计划今晚先安排到局里饭堂，一起吃工作餐，上平时的菜，另外加几道硬菜，如何？

局长来了兴趣，问，什么硬菜？硬到什么程度？

高潮凑近局长耳边，悄声说，来一碟天上窜的，这东西像白鸽，若问起就说是白鸽；焖一碟地下钻的，就说是当地的焖狗焖羊，味道差不多，准能圆得过去。

局长听完，拍下桌子，长叹一声，说，接待个客人，整得好像地下组织见不得光，偷偷摸摸的，唉。然后又说，客人也是人，也得吃饭，看来你也下了不少工夫，想得也算周到，先准备着，见机行事。

得到局长表扬，高潮宽慰多了。趁热打铁，问，还有个问题，上不上酒？

局长的脸色又难看了，说，你是办公室主任，什么都要问我，要你们这个部门干什么？都什么时候了，还敢宴请喝酒？什么叫工作餐？你说说。

高潮斗胆插上一句，说，万一客人好这口呢？

局长也跟着自言自语说，也对，万一客人也好这口呢？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有的客人表面上不接受，很抵制，私下里你去沟通一下，他还是会理解和接受的。凡事留一手，不打无准备之战，还是那句话，见机行事。

站在旁边一直不吭声的小王，主动挪近来，说，为了使客人喝得安心舒心，想提个建议，不知可不可行？局长瞪他一眼说，都什么时候了，有屁快放。

小王说，邻家单位有位兄弟曾提过，他们的方法是，请客人喝酒，为不搞出动静来，准备好空的塑料瓶，将要喝的酒倒进去，带进房间，如此这般，神不知鬼不觉——

局长喝断小王的话，说，什么神不知鬼不觉？搞得我们好像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一样。不过，目前情况下，这种办法还是可行的，既然人家都用过了，我们也不妨一试，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嘛。问题是客人到底喜欢喝哪种酒呢？

高潮正愁插不上话，见状忙说，我有个主意，既然摸不清客人口味，我们做好三种准备，装三样酒，一瓶洋的，一瓶红的，一瓶白的，客人想喝哪种，随他。

局长双手叉腰，说，就这么定了，事不宜迟，分头准备，见机行事。他脸色凝重，又补充说，有句成语叫“亡羊补牢”，你们下午在机场的表现那是“亡羊”，接下来必须将“牢”“补”好，否则——

终于等到晚餐时间。客人先落座，然后局班子成员依次坐下，大家有说有笑的，场面温馨。高潮脸上泛着笑，心里却七上八下，留意着客人和局长的表情。大家静下来后，局长向客人介绍，说难得上级体察民情，到饭堂体验生活，刚好负责饭堂工作的李翠花同志也在，让她过来汇报一下日常管理工作，高主任，把小李叫进来，与上级领导共进工作晚餐。高潮心领神会，马上走出去，领李翠花进来。

李翠花原来在桃源大酒家当经理，那里的地龙汤很地道，局长是该店的常客，每次点菜陪酒都是她在跑前跑后，两人关系杠杠的。那时候局长来吃饭，一直有个例牌动作，总喜欢打开嗓门，冲着她喊：“翠花，上菜。”翠花自然也很配合，甜甜地应答“哎，来啦。”在座的客人也很识趣，大家拿起酒杯敲打桌面，齐声高呼“翠花翠花，干杯干杯。”场面热气腾腾，颇为壮观。后来酒店业不景气，桃源大酒家首当其冲，老板关门溜之大吉。后来局长对翠花说，你到我们饭堂来吧！有点大材小用，委屈你老人家了。后来翠花真的过来了，干到现在，眨眼间两年过去了。由于这次来的客人非同一般，加上新来的办公室主任不谙行情，接待的重担自然就落到翠花身上，凭她多年的实战经验，没有攻克不了的难关。当局长将高潮和小王的设想转告她时，她点头称赞，补充了几条细节。别看她不从政，但多年历练，心细如尘。她多次对局长说，你坐上这个位置不容易，如果在吃吃喝喝上栽了跟头，太不值了，听得局长热血沸腾，愈加怜惜。

翠花认真介绍饭堂日常管理开支，简明扼要，完了请客人批评指正。处长倒是对她的名字很感兴趣，问，你真的叫翠花吗？翠花语气坚定地说，从娘胎里出来就这名字，没改过。领导笑了，说，前几年，东北人在饭桌上兴叫“翠花，上菜” ，挺好玩的，现在已经不兴了，但是你的名字，勾起了大家的共同回忆，很好很好。在座的班子成员们边听边相视而笑，局长的嘴唇动了动，想插两句话，最终还是忍住了。这细节让高潮看在眼里，心想局长不愧久经考验，情商太高了，这种场面把翠花搬出来，就好像搬来了救兵，确实有老到的一面，同时也为自己刚来报到的主任减压，关键是客人也满意，这才是终极目标。

接着翠花又办了一件让高潮暗自点赞的事。她看气氛差不多了，转身把两名女服务员支走，把门关上，反锁，面带笑容，露出两个好看的酒窝，说，既然我的名字那么巧，请给我机会，让我当一回真正的翠花。招待好各位领导是我的职责，如有不周，请拨投诉电话7654321，谢谢！

工作餐从七点持续到九点半。场面融洽，喝到情浓处，处长带头，大家站起来，齐刷刷对着翠花喊：翠花，上菜。翠花应得也很干脆很有磁性，把气氛推向一个又一个高潮。

酒散场歇，曲终人走。高潮被几名同事搀扶回到家，躺下便呼呼睡去。半夜里做了个梦，梦见自己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无人搭理，于是绝望大喊：“翠花，上刑。”彼时外面传来滴答的高跟鞋声，从远而近，门口进来一位穿白大褂的女护士，定神一看，真是翠花，手里托个餐盘，盘里放着只针筒，硕大无比，把高潮吓醒，他猛地从床上跃起，全身汗水淋漓，酒意全没了——

远亲近邻

“我俩差点就无缘见面喽！”老王见到老徐时眼眶泛红，雪白的眉毛在抖，嗓音在抖，手中的拐杖也在抖。

老徐的心咯噔一下，半年不见，老王明显老了很多，精气神也大不如前。他伸出双手扶住老王的双臂，动情地说：老家伙，别来无恙吧？

老王住城东，老徐住城西，虽然同城而居，无奈城市那么大，彼此见一面还真不容易。听说地铁开通了，很方便，但那是年轻人的宠物，上了年纪的人腿脚不灵便，进进出出的受不起折腾，罢罢罢。

两位老人坐在江边的石凳上，手搭着手，你一句我一句，打开了话匣子，聊个没完。原来半年前老王大病一场，医院出了病危通知书，要他找亲人签字及护理。老王那个急啊，赶紧联系儿子，越洋电话打到美国，通了。“爸可能不行了，快回来吧！”老王的声音几近哀求。儿子那边的声音也很急：爸，那么巧，我刚接了个代表团，确实走不开，你看看小珂那边能不能……

无奈，老王只好将电话打到澳洲去，女儿小珂在那里读研。“爸可能不行了，快回来吧！”老王的声音有气无力。女儿在电话里哭了，哭完为老王打气：爸，你坚强一点，挺住挺住，我正在论文答辩，走不了，考完马上回去……

结果呢结果呢？老徐火急火燎地问。

结果嘛，两个孩子都在忙，没空回来。说到这里，老王反而释怀了，眼眶也不红了，只是轻轻地摇下头。

兔崽子，老徐忍不住蹦出三个字。哦，不好意思，你生的孩子。老王用力捏了捏老徐的手掌，老徐心领神会，也暗中使劲回应，两人的手掌于是有点儿烫。

那你这把老骨头是怎么熬过来的？老徐急知下文。老王咧嘴便笑，假牙差点掉出来，哈哈，阎王爷不肯收，说时辰未到。

两人孩子似的开怀大笑，笑完又陷入深深的静默之中。大约过了三分钟，老王又开口了，眼眶又开始发红：多亏了大院里的邻居们，为我跑前跑后，送这送那，还主动轮流看护我，没有他们，我可能真的熬不过这一关。对哦，那个小娟，你还记得吗？当年她要出国，我管的政审，没给她盖章，凉了，我以为她会记我一辈子，谁知我出事那晚，是她开自家车搭我去的医院……

老徐细细听着，眼眶也跟着红起来，他紧握住老王的手，叹了一口气，幽幽地说：你住大院，都是老同事老邻居，有事互相帮衬。唉，我住的商品楼，见面都不认识，有啥急事……

老王打断老徐说，要不，你搬过来，好有个照应。

老徐陷入沉思，喃喃自语：再说吧再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