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嘱托
2021-11-12张春生
张春生
“你要学着改变自己”,这是父亲在我上初中时常说的一句话。学校设在邻村,离家三四公里,父亲总喜欢到那里打听我的学习情况,就像一条逆水而动的鱼,格外忙碌。那个时间家校联系,一般都是教师家访,或通知家长到校,很少有家长主动到学校访问。村办中学很小,一共只有五个班,两排瓦房,去的次数多了,班里同学都认识他,只要他一出现,同学们就叽叽喳喳指给我看,“你父亲又来了,又找老师了。”弄得我每次都非常紧张,原先我是一名默默无闻的差生,现在成了众人关注的差生。父亲不断告诫我:“你成绩不好,是因为一些事情没有做好,一定要想办法改正错误。”我喜欢看课外书,只要有钱,都买成书,父亲听从老师建议,将书封存起来。我又偷偷地看,常常如醉如痴熬到半夜,连做梦都仿照书中的情节。父亲决定烧书,给我来个了断。晚上,将书放在厨房地上烧。一堆书,焰影幢幢,武侠的豪爽言情的浪漫,如同彗星的闪光,消失在另外一个世界里。
收了心,学会抬头看黑板,利用边角时间分类学习,例如午饭后练习英语,晚饭后背诵政治,晚自习放学后学习数学之类的,我的成绩逐渐提高。父亲到校更勤了,在教师办公室一坐就是半天。那一年,学校考上了我一个县重点高中,这也成了十里八村一个小小的新闻。
高中依然偏科,成绩在班级靠后,按照学校升学率,大概十个学生能考上一个。千军万马过独木桥,我又在黑暗里挣扎。压抑,失落,孤独得连影子都有了恍惚感。父亲有了新的要求:“你要给妹妹弟弟做榜样!”他说:“你考上大学了,小梅也能考上,小有也能考上。你都能考上,他们没理由考不上。首先是你要考上,带好头,打响第一炮。” 小梅小有是我妹妹弟弟名字。他总是这样唠叨,热切而又坚定。这种激励教育,我却觉得有些刺耳,感觉更像黑色幽默,但也没有退路,只有铅刀一割,勇往直前。说来却也神奇,我考上之后,妹妹弟弟也都考上了大学,这又成了村民们家教的话题。
参加工作前夕,问他有什么人生建议,那时我已经在心理上跟他达成和解,愿意听他讲,原先即使知道他讲得对,也不愿意听。父亲看了我一眼,说:“将自己的事做好,别让人操心。”然后再无他言。他是个健谈的人,我等他发挥下去,好好讲一些大道理,然而他始终没有再说。父与子,终于成了一对沉默寡言人。那个傍晚,风轻轻摇动院子里菜畦的叶子,阳光红红地斜射过来,父亲瘦黑的身子,好像一尊古铜雕像。
父亲有一个口头禅,“三代培养一个贵族”。这个贵族,指的是有名望有文化的人。希望通过一代又一代人的努力形成好的家风,并传承下去。事实上我们都在为这种家风默默努力着,去年儿子还考上了中科院大学硕士研究生。父亲的话,简洁,朴实,然而又发聋振瞆,使人猛醒,那是一个普通农民对美好未来的期盼,是一个父亲对子女的殷切嘱托。这种嘱托,是家风的源头,如同涓涓细流,看起来非常普通,不起眼,但仍然元气淋漓地奔向前方,等待汇集一些支流后形成风景。父亲也希望自己能像城里人那样含饴弄孙,指导教育下一代,然而他还是留在家里,没有跟过来。这个想法被层层的乡情裹得严严实实,他舍不得农村的房子,舍不得种惯的土地,舍不得朝夕相处的四邻亲朋。昨晚,又一次见到他,和他商量到我这里生活,父亲有点为难,问:“家里的手扶拖拉机怎么办?电视怎么办?鸡和粮食怎么办?找个什么车把这些都装上吧。”我说:“都送人吧。我那里没地方,也太远。”“都送人吗?”他有些舍不得。父亲没有打过工,挣的钱都是一锄一锄锄来的,一镰一镰割来的,每一分钱都混合着汗味和泥浆色。看他少有的羞涩模样,我禁不住笑了,在笑声中醒了过来,突然想起他去世已有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