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背负着故乡上路(组诗)
2021-11-12
起风时
起风时,我在一棵山桃树下小憩
花瓣雪片一样纷纷落下,每一瓣都像一颗扑死的心
恰好落在我掌心的,带着伤,豁口暗沉
我看着它在我的皮肤上闪光,直到被又一阵风带走
良久,我仍然忍不住看看掌心
总觉得那是我前世遗弃的一颗痣
我不该让它流落在这荒山野岭
假日
天气炎热,所有的生灵都在呼风唤雨
我将如何从时间的缝隙中坦然逃亡
摆脱酷暑无微不至的关照和汗水不知疲倦的陪伴
提起乡下老家,总是五味杂陈
从顿家川到固原,我只花了四十分钟时间
而从固原到顿家川,必将耗尽我的余生
我背负故乡上路
我一直没有离开过故乡
是故乡离开了我
村口的山泉、河边的磨坊
小学校、土地庙、戏楼、打麦场
屋后的杨树林,树上的喜鹊窝
开满马莲花的阳坡,蛇一样弯曲的山路
黄昏归圈的牛羊……
记忆中对应的坐标点越来越少
越来越少。最后
只留下村庄的名字
大地还在
大地收留了我的祖先
我背负故乡上路
我在哪儿,故乡就在哪儿
偶尔,我会在梦中回望
梦中,故乡草木葳蕤,山花烂漫
河水源远流长
处 暑
是时候了。枫树的叶子
先于苍柳获得加冕。用不了几场秋雨
就会颤巍巍离开枝头
留下树身,原地待命
你会明白,身体之外的任何修辞,都不值得一提
季节变化太快。昨日开过的花
已经腐烂
它香过,也艳过
昨日活蹦乱跳的蚂蚱,今朝已销声匿迹
爱过的人,也在变老,变丑
我白发如衰草,干枯,稀疏
苹果和山楂也会身不由己的渗出血来
我内心的酸楚与它们基本一致
我爱它们,向它们学习生存
学习如何把甜蜜奉献出去,然后
站稳脚跟,熬过严寒的冬季,等待春暖花开
我这样想的时候,天又凉了一层
仿佛上苍给大地加了一件衣裳
又一个黑夜即将来临
雨下了一夜,又一昼。至此尚未停歇
似乎定然要分个水落石出
我独处一室,昏睡了一夜,又一昼
越过山岗的雨,穿过峡谷的雨
倾盆的雨,抽丝的雨
不请自来
不是潮湿了我的梦境,而是
漂浮起无法排遣的沉渣
我既做不到抽刀断水,也做不到与往事干杯
雨脚继续缠绵,记忆泥泞不堪
而此刻,雨还在下
又一个黑夜即将来临
六盘鸟道
山巅上的一片晴空,是留给大雁的
高处的豁口,是给鹞子留的
山雀在树杈垒窝,草丛中捕捉飞虫
除此之外,对于鸟的世界,我知之甚少
但我知道,花有多香,鸟语就有多清脆
长途迁徙的鸟,每一颗星子都是它的口粮
路 贴
时隔多年,我依然能在顿家川邂逅失传已久的温暖
路边电线杆上,一张白纸写着:
天惶惶,地惶惶
我家有个夜哭郎
过路君子念一遍
一觉睡到大天亮
曾经这些字,有父亲写的,有我写的
也有村小一位先生写的
白纸黑字,分开白天黑夜
阴阳两界
我想让受到惊吓的孩子,回到母亲的怀抱
安然入睡。让年长或年少的乡亲
经过这里,都能驻足
默默地温习,或大声地念出来
当然,我更想看见他们念完之后的如释重负或
日有所思
航站楼
她在点种和收割时
也没有一口气走过这么长的地头
航站楼人头攒动
通往远方的路到底有多长
我牵着她的手
干枯、粗糙
她碎步轻盈
紧紧地贴在我的右侧
潮湿涌动的人流中漂浮着一对相依为命的母子
直到登机口
我才松开她的手
——她的眼眶里蓄满了泪水
这一路
我们去了好多地方
她一反常态的乖巧、懂事
像我的女儿
早年的落叶总是那么少
想起弓着腰在树林里劳作的母亲
叶子便纷纷落下
连同蓑草的尸体,枯枝的骨骸
想起一把左右逢源的铁齿耙
旋即刮来一阵风
吹乱了母亲的头发,也吹散了她身后一溜烟排
兵布阵的战果
早年的树叶总是那么少
母亲的身影总是那么单薄
偌大的背篓,母亲摇摇晃晃的背着
像一座被秋风灌醉的山头在缓慢移动
枯 荷
初冬的风没有把池塘灌满,阳光也不能
形销骨立的枯荷,蓬头垢面,衣衫褴褛
此刻,一切都归于沉寂:火焰、雨伞、蛙鸣、舞蹈、
微微荡漾的碧波……
我在池塘边枯坐了一个下午,想起一些人
一生的心血,都被时光榨干
凋弊,仿佛是一瞬间的事情,仿佛是一个突发事件
像谁下了猛药
赞美是有罪的
宛若眼前这幅画
这碗残汤剩羹,没有人能说出它的荒凉与寡淡
没有人,踩碎薄冰,收拾杯盘
小 雪
那时我在门口扫雪
一朵花热气腾腾地闪过来
挑水的扁担,腰身柔软
我说小雪小雪
红扑扑的脸蛋像熟透的苹果一样光洁
低头一笑
露出比雪还白的小虎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