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尼记忆
2021-11-12
自生咒语的红岩
六月的一个下午,父亲从卓尼老家来电话,说一个来自西藏的高僧陪同一个来自海外的大德,慕名而来朝拜我们村子西沟里自生咒语的红岩。父亲给他们提供了一些做法事用的青稞等帮助,高僧们走的时候,给他留了一条吉祥的金刚结。高僧们说,从圣迹来推测,很久以前,这附近应该建有传承久远的寺院。
关于西沟是否建有寺院,村庄的历史上没有丝毫的口耳传承,也没见到任何可信的史料记载。而关于沟口这尊形如佛头的红岩上自生咒语的传说,却由来已久。
据老人们讲,祖上传授下来,就知道那些咒语是天生的。在“文革”期间,曾被凿掉过,后来又清晰地再生了出来。住在红岩附近的堂叔也说,每年都有很多远道而来的朝拜者,都来这里叩首、煨桑。
那么,这个藏语名叫“觉乃普”(意为卓尼上面)的小山村,这个距离卓尼大寺不足十里的小山村,究竟隐藏着什么样的秘密呢?
这个曾经是卓尼嘉波(藏语音译,意为王,也就是通常说的“土司”)的官衙属地,现隶属甘南藏族自治州卓尼县城关镇。自山梁而下,逶迤4 里余地,陡峭的公路两旁左右分布着的沟沟岔岔,构成了一个“丰”字形的村落。如今,“觉乃普”这个村名,一如已经丢失了的母语,只是躺在历史的风烟和史料的记载里了。更多的人,只知道她的汉语译名“上卓”。
而查遍自己所能找到的资料、问遍自己熟知的当地文史专家和民俗专家,都没人知道藏文史料中有关村庄的更多记载。只有在一本《甘肃文史资料选辑28:甘青闻见记》的汉文史料中,我才读到了关于村庄的只言片语。
其中,顾颉刚先生在《西北考察日记》中这样记录:“(民国二十七年六月)6日:《禹贡》朱圉山,本说在甘谷县。前在《石遗室诗话》中见王树枬诗,谓卓尼即《禹贡》朱圉之转音,若野猪之讹为居延;且其地有山殷然四合,行似朱圉者;否则朱圉山反在鸟鼠之下,与《禹贡》导山次序不和。……早五时与俱出,至上卓尼,登山。此山向南望之,屹然一峰,诸山围之,色赤,宛若兽在圉中,称以朱圉固甚当……山为上卓尼藏民之山神,每年阴历五月十五日唪经祭神,十里以内之人皆至。惟本山藏民仅有十户,故其名不著。树民戏称之为‘伏虎山’”。而王树民先生也在《陇游日志》中写到,他于民国二十七年5月18日、24日至27日、6月6日三次考察过村庄,也得出了和顾先生同样的结论。
两位先生关于朱圉山的结论,有一定的道理。但是对于卓尼即“朱圉”转音的结论,则似乎是汉语语境中的一家之言。众所周知,卓尼,是藏语召相的转音,意为“两颗马尾松”,这在藏文史料中是有记载的。目前,大家也普遍认同后一种说法。
争执哪种结论的正确性,似乎毫无必要。我们知道,所有的研究,都会受研究者文化认同的巨大影响。而在广袤的西北边疆,这片多民族信马由缰、繁衍生息过的土地,持有何种文化背景,对研究结果的影响更是深远。因为在历史上,这本就是一片多元文化深度交融的土地。
村庄的西南面,背靠卓尼大山神的小山梁上,有一簇形如盖顶的郁郁葱葱的松柏林,在林木日渐稀少的村庄边上,显得突兀而醒目。——这就是村庄的山神护林。山神林的脚下,梯田填满的西沟,用丰沃的黑土养育着这个如今已有400 多户人家的村寨。
西沟阳坡上是典型的丹霞地貌,红色的山崖突兀乍现、千奇百怪。一到夏日,在漫山青黛、遍野油菜的映照下,愈发显得狰狞而霸道。儿时的我们,就在那些幽暗的岩洞里,藏猫猫、做游戏,捕野鸽、逮山鸡,在每一个走出山村或者留守家乡的人心里,永远留下了稚嫩的惊悸和儿时的快乐。而如果扫上一簸箕红岩下风化的咸土,拿回家炒蚕豆吃,便是童年最脆香的记忆了。
带着在城里出生的儿子,沿着山神的前山小路,慢慢攀爬而上。由于青壮年出门打工的越来越多,村庄的农事是越来越少了。路两边的梯田里,种植更多的是当归、柴胡等不需要太多人力照料的药材。所剩无几的庄稼地里,黄灿灿晃动太阳的是油菜花,白生生丰腴诱人的是洋芋花,紫彤彤点缀田野的是豌豆花,绿莹莹摇曳微风的是燕麦花,而曾经是农家人立命之本的青稞和小麦,已经罕见种植了。
转过一块油菜地,入眼的先是一丛丛茂盛的沙棘。穿过沙棘丛,空气便在高耸的林木间变得有点阴冷,一种肃杀之气扑面而来,山神护林就到了。
多年不上来,林木有点稀疏了。父亲说,现在有些人胆子太大,偶尔有半夜跑来偷伐的。外村的有,本村的也有。人心坏了。
带着孩子,在林木间沿斜坡而上,经幡烈烈的山头,一个插有高大箭杆的方垛,便是乡亲们祭拜山神的圣坛,周遭的植被愈发茂密。恭恭敬敬叩拜完山神,儿子就在膝下长长短短的草丛里,发现了他最感兴趣的野草莓。
一片云飘过,些许微雨里,疾风劲动,山头凉气袭人。带儿子从山的另一边下去,路便平缓了许多。
午后的西沟,西倾的阳光下,那些巉岩愈发显得狰狞。在那尊形若佛头的红岩下,顶礼膜拜,然后攀爬到岩石跟前仔细端详,这些咒语非凿非绘,若隐若现,在红色的岩石上略显盐白色,和并不平整的岩石融为一体。最上面一块是梵文咒语“唵啊吽”三字。另外一块上,则是观世音菩萨的根本咒语——梵文六字大明咒“唵嘛呢叭咪吽”。第三块岩石上的咒语,我有限的知识尚无法解读。
用手机拍了照,准备离开的时候,年幼的儿子,却在岩石的正面高处发现了隐藏在青苔中的第四块咒语。仰头仔细辨认,仍旧是六字真言。周遭还有隐隐约约的一个方形轮廓,这块咒语,显然是凿上去的。
站在红岩旁,南眺便是山神护林。东望,正对马路是一个小的菩萨庵。——显然,菩萨庵也是后来汉语语境中的叫法了。这座主供着班代拉姆(吉祥天母,又叫骡子天王)等四尊古老唐卡的经堂,更应该是一座小小的寺院。
而据老人们传授,很早以前,西沟沟口原来是有一座嘛呢房的。我们这么大的人,也都清晰的记得,那个地方就叫“嘛呢台”。现在,是一户人家亮亮堂堂的瓦房。
风打进红岩的空隙里,呼啸声此起彼伏的。从自生咒语的岩下低头走过,我的村庄,安静如昔。
农事渐远的村庄
暑期归乡,发现村庄周遭,田地里种植的药材一年比一年多了,而曾经安身立命的那些庄稼,却因为收成不好和无人伺弄,正在逐年缩减。
我们家,这些年也由于父母年岁渐高,加上忙于进城给我们兄妹照料孩子,也是除了半亩洋芋之外,没有种其他庄稼。所以,在家周余,就不用帮衬任何农事了。无所事事的日子,过得慵懒而寡淡。
在故乡的屋檐下,吃了睡睡了吃。远离俗务,不思薄名,甚至不读书、不思考,除了带小儿在街头巷末玩耍外,再就是刷刷微信,证明存在。
甚至,和父母也很少聊天了。随着年岁渐长,似乎,亲情之间,多了的就是默契。而默契的另一层意思,就是互相间那份真实的不可言喻。
想想自己,离开这片土地已经整整二十年了。二十年来,自己离这片土地也是越来越远了。虽然每年都有归乡,但是始终把自己摆在一个逃离者,或者叛逆者的角度上,多年的浪迹,也就拼凑成了一段矫情的向乡而望。而这样矫情的守望里,自己也就只能用更矫情的文字,让自己成了一个行吟的诗人,一遍遍蚕食着心中变味了的高原。
有时候,想起来少年时代跟父母劳作的日子,遥远得恍若隔世。想起来儿时的岁月,也就只能剩下干瘪的年轮和被过滤了的记忆了。
那时候家里很穷,在乡下做医生的年轻的父亲,先后辗转于县城周遭或远或近的卫生院之间,骑着一辆飞鸽牌自行车,奔波在公职和农业的漫长路上。
那个时候,每周单休日是我们家最忙的一天。——周日这一天,我们一家三口,要把26亩山地里一周的活计全部干完。
周一的早晨,劳累的父亲要半夜出发,骑自行车翻山越岭赶去上班。疲惫的我,也要骑自行车顺沟而下,到十里之外的县城中学去念书。
现在,想想我们这批人是多么的有福。
生在1970年代的我们,洞窥了贫穷和苦难的存在,却没吃太大的苦。生在1970年代的我们,见证了富裕和幸福的到来,却也在历涉浅薄的苦难后守住了笃定的自己。
现在,看看我们这批人的成长历程,再看看这些年的城市和农村,客观地说,短短三十年,中国老百姓的日子,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仅从物质生活而言,这是个美好的时代,我们是有幸的一代。而从文化和生态的角度去审视的话,就另当别论了。
回家途中,路过临潭新城,看到远处的农贸集市,我给儿子讲起我伺弄过的第一头耕牛,就是在这个集市上被我亲手卖掉的。
那是一头白色犏牛,个头不高,性格温敦,是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后分给我们家的,当时牙口已经不小了。
现在已经记不清楚,父亲当年把它牵回家时,老人们的表情是不是非常愉悦。只记得这头慢悠悠的老白牛,在我们家一服役就是十年。这十年里,在父母的调教下,在老白牛的陪伴下,我从一个顽童慢慢长成了一个少年,在学习之余,也将家里的农活练习得滚瓜烂熟。
后来,它实在是太老了,干不动活了,只能卖掉。记得当时是叫外爷来帮忙的。当我俩把老白牛牵出家门的时候,没有见到我们家的一个大人。当我俩把老白牛牵到马路上的时候,它突然趴在地上不走了。当我俩从买主手里接过290 元钱后,我怀着情绪吵着架,解下了老白牛嘴上的半截子缰绳,堵气跑回了家。
可是,不卖掉又能怎么办呢?!那么贫穷的年代,我们尚无力让一头劳苦功高的耕牛自生自灭。那,是它的宿命,也是我们的宿命。
之后,家里先后也养过几头耕牛。有一段时间,甚至为了自家耕作的方便,还养过一对。那个时候,我应该是上高中、上大学了,也就逐渐远离了农事,所以记不大清楚那些牛究竟是角牛,还是凸牛。更记不大清楚,它们究竟是啥毛色了。
如今,这个半农半牧有400 多户人的村庄,只剩下了3、5 头耕牛。儿时放牧过牛羊的那些沟沟豁豁里,杂草也已经齐腰长了。阿妈说少带娃去那些地方,庄子上的人这些年发现,有比较大的蛇时常出没。
闲暇的午后,和年逾花甲的父亲,翻腾出那些多年不用的农具时,发现尘土,已经彻底吃透了岁月。
那个绘制精美的方轭头上,漆封的色彩,依旧鲜艳。轭头正面中间的那朵牡丹,是请庄子上的一个农工巧匠用写意手法点出来的。两边盘踞的两条青龙和侧面的吉祥结、海水朝阳图案,却是我和父亲当年附庸风雅的手笔。轭头里面弯曲的烤痕上,裂纹里面还残存着几丝犏牛的毛发,而轭头两端的皮绳,已经由于经久不用而僵硬无比了。
子夜醒转,北国的高原,还是有点凉。给小儿掖好被子,却再次失眠。干脆悄悄起身,看老家安静得有点虚幻的夜空。
父母已经睡熟了,所以不敢有太多的走动。睡前阴云密布的天空,此刻却褪得晴朗无比。干燥的伏天,愣是下不来一场救助农事的雨。繁星在高高的夜空里互闪,宛若游子归乡的忐忑。遥远的天际,一抹亮色,擦亮此刻或明或暗的心情。这样的夜晚,注定明天又是一个没有露水的黎明。
抬头望去,夜半的苍穹,似乎又高了一层。熟悉而陌生的气息里,还是让自己真实的慵懒多延续两天吧!回到那座临水的城市,回到所谓的职场,又得为薄名浅利去蝇营狗苟了。
其实,夜晚如此真实,又何来更矫情的感慨呢?!再说了,即便一切都在变化,变化更大的我们,又有什么资格去慨叹呢?!夜,慢慢地深了……
再次离家的时候,我带走了祖上传下来的那支羚羊角皮鞭。
据说,这支传承百年有余的皮鞭,曾经随着先祖下过广东、进过西藏。旧日的鞭梢早已腐朽了,现在的鞭梢,是父亲后来用小牛犊皮亲手编制配上的。
四棱的传统编制手法里,凝结着父亲纠结了一辈子的农事。
仪式不再的秋收之殇
寺庙里的铜锣没有敲响之前,整个村庄,在这个晨曦里是静默的,静默得只能听见驾车人和身畔犏牛的心跳。
静默的村庄里,各个巷道却是满满当当的——等着搬运粮食的大车,一辆接着一辆,整整齐齐地守候在黎明前的暗夜里。
养了整整一个夏天的犏牛,膘肥体壮。各家请来帮忙的车把式,精神抖擞。静立在料峭秋晨里的人和牛,俨然一尊尊雕塑,严肃庄重;静立在巷道口的人和牛,仿佛潜伏阵地前沿的战士,等待冲锋的号角。
“咣……咣……咣……”清脆的铜锣终于在高处敲响。松柏枝燃起的吉祥桑烟,就弥漫在村庄上空。
瞬间,吆车声起,牛铃大作,整个村庄沸腾了。
各个街口涌出的大车,宛若一条条欢快的溪流,或汇入主流奔向大道,或错肩而过进入岔道。各家各户的车把式,吆着喝着,比着拼着,迎着晨曦,向着自家丰收了的庄稼地奔去。
这个时候,一缕晨光,就从东边的山头开始,慢慢晕染开来。沟沟岔岔,阡陌巷道,整个村庄,逐渐显山露水。——四野梯田中,等待搬运的庄稼早已风干了,一排排一行行,整齐划一,那是秋天在列军布阵。路边的凌霜,宛若洒落一地的碎玉,在急匆匆的车辙下欢快地呻吟。
老家卓尼,青藏末端,海拔较高,北山一代,高山草甸。村落和田地之间,距离较远。四野庄稼成熟收割后,旧日的习俗,是要择吉日集中搬运的。一是让庄稼在地头放置一些时日,自然风干,便于打碾;二是防止零散搬运时互相偷窃,邻里相恶,破坏民风。
卓尼一代,成熟了的庄稼,收割时不是简单地拦腰扎成把子,而是要用两道腰捆成上下相包、头尖尾大的“束子”。收割后的“束子”,一人多高,四个一组,头对头斜靠成簇,在梯田最平缓的地方提成一排,等待搬运。这样的收割和储藏方法,不但可以防止束子被秋风吹倒,也能防止雨水灌入庄稼里面造成腐朽影响收成。——一直在猜测,汉字里的“束”字,是不是就源自农事呢?
择吉日集中搬运庄稼,在当地叫做“搬场”。搬场的过程是否红红火火、干净利落,体现着一个家庭居家过日子的水平。所以,仅靠自家人的力量显然是不够的,需要和邻乡的亲友间互相换工帮衬,壮大实力。换工请来的车把式,当地方言叫“拉代”。看一个家庭人丁旺不旺,人缘好不好,家族势力大不大,亲友们活得如不如人,那就要看他家“拉代”的阵容。所以,更多的时候,搬场,对农家人而言,更是一个实力展示的平台,其中的奥妙,不言而喻。
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天地亦有大公而不言。人在四野劳作,再无身份贵贱之别,唯有技能高低之分。平日用功积累者,技艺精湛,有板有眼,游刃有余,力拔头筹;日常疏于打理者,临了临了,毫无头绪,手忙脚乱,丢人显现。大到治国理政,小到安身立命,其间道理,莫不如此。
您瞧!那个风流倜傥的壮年把式,头顶黑色羊绒礼帽,鼻挂茶色石头眼镜,皂色大襟短袄斜披肩头,尺余羚角皮鞭横插腰后,嘴角叼着烟斗,眼中透着从容,丈余长的大车周遭,短短几根立桩之间,青稞、小麦也罢,豌豆、油菜也好,大大小小的的庄稼束子,横摆竖压,错落有致,双手翻飞间,眼看着一车庄稼就轻轻松松、紧紧凑凑地装起来了。
接着,碗口粗丈二长的压杆,扛起来往车屁股上那么一靠,顶起来用肩头那么一耸,就稳稳妥妥地压住了一车庄稼。指头粗的麻绳,甩上高翘云霄的压杆头,左环右搭间,绕过两条车辕,麻布云头靴踩着结好的活扣,两手一拉一扯、一扯一拉,合着号子、按着节拍,方方正正的一车庄稼,就被收拾得妥妥帖帖、紧紧凑凑。
精神抖擞的尕犏牛,眼见得主人收拾利落了,也打个响鼻,踱开方步,慢条斯理、有板有眼地上路了。点一锅旱烟,冷眼瞄过去,邻家地头的那个邋遢鬼,还在手忙脚乱地和一车歪歪扭扭的束子生气较劲儿呢。——眼见得又是一个在半路上丢束子、翻大车、闹笑话的主了。
这时候,朝阳已经落川。秋晨的凌冽,便少了几分。
更有那些讲究的车把式,不但把自己打扮得像逛市场的闲散人等,更是把耕牛和大车,装饰得像逛庙会的架势。
讲究一点的车把式,搬场是要用传统的大木车的。两丈多长的车体,架在五尺余高的大木轮上,再拉一车庄稼,高大威猛地穿行在车队之中,王者之气立显。离地三尺有余的车轴上,还要错落垂挂三个杠铃,大小不一,叮咚作响,一曲丰收的交响曲,在山道上奏响,宛若皇家出游,甚是威风。
拉车的耕牛,一定要是毛色纯净、体魄健硕、踢腿干散、脾气温敦的当年犏牛。这头犏牛,必须有一对曲折蜿蜒的大角。角尖各挂一条红穗黄樱的“娆穗”,随着四平八稳的步伐,摇来晃去,甚是妖娆。这头犏牛,必须有一个平整宽阔的额头。额带多块镜面和彩布缝制而成的“额花”,迎着初升的朝阳,一路走来,闪耀出一路的羡慕。这头犏牛,脖上架的,也必是一个彩绘的轭头。四方的轭头,朝外的三面,必须绘制色彩艳丽的吉祥图案,那是拉车的装饰,更是生命的祈福。
这样盛装打扮的人、牛、车,配上一车金黄色的庄稼,浑然一体,迎面走来,恍惚间让你觉得,这不是生活中一个普通的场景,而是舞台上的一个刻意的表演。浓浓的仪式感扑面而来,秋收的吉祥,就让农家人的幸福指数接近圆满。
无独有偶。这种生产劳作中的神圣仪式,不仅仅存在于卓尼的秋收中,在藏地的其他地方,也有不同时间、不同形式的精彩呈现。
在甘南藏族自治州的舟曲博峪,农历二月初二,就有一个调牛节。初一日,“嘎巴”(苯教经师)会一路喊着部落山神的尊号,由阳山而上,阴山而下,乞请保佑全寨人畜兴旺五谷丰登。初二日一早,全寨的牛都会被赶到地中,架好犁耙,选德高望重的把式调教开犁。然后,由嘎巴念经,以牛角所指的方向卜问吉凶。之后,村民唱着颂歌,跳舞娱神,预祝丰收。调牛节期间,全寨的儿童,还要点燃燕麦火把,由山上唱跳而下,称为摇灯,寓示对火神与山神的祭祀。
而在遥远的西藏山南,藏历正月十五,金色的阳光洒满大地之时,雅砻大地、雅鲁藏布江畔,大家都要田间地头盛装出席,载歌载舞,举行一年一度的春耕开犁仪式,祈求雨水充足、无雹无霜、五谷丰登。因为那里,是藏文化的发祥地,有传说中的第一块农田。而仰望雍布拉康,低头耕耘“西藏第一块农田”——“萨热索当”,就是在守护西藏农耕文明的古老记忆。
时至今日,舟曲的调牛节,还在继续;雅砻的开犁仪式,还在继续,只不过,开犁的耕牛,更多换成了冒着黑烟的拖拉机。而在我的卓尼老家,从私自拉走第一车庄稼的那天起,从不再去邻村亲友家换工请“拉代”的那年起,搬场的仪式,就在老人们坚持无果的泪眼里,逐渐成为了久远的记忆。
如今,随着出门务工的人员越来越多,村庄周遭的田地,种植的药材和经济作物也越来越多,而曾经是安身立命、养家糊口的粮食,已经淡出了族人的耕作。四五百户人家的庄子上,也已经找不到几头耕牛了。大多人家的农具,也被劈做烧柴毁掉了。那些鲜活的记忆,也逐渐消散在岁月的幽暗之处。
去岁暑期,携儿回家。一个闲暇的午后,和年逾花甲的父亲翻腾那些被尘土吃透的农具时,发现悬挂在南房屋顶的大木车和车轱辘已经快干裂散架了。唯有那个绘制精美的轭头,漆封的色彩依旧鲜艳。记得轭头正中的那朵写意牡丹,是庄上的一个巧匠点出来的。两边盘踞的青龙和侧面的吉祥图案,是我和父亲的手笔。翻过轭头,曾经无数次架在犏牛脖子上的曲木裂纹里,还残存着几丝黑色的毛发。而轭头两端的皮绳,已经由于经久不用而僵硬无比了。
《说文》云:“轭,辕前也。辕前者,谓衡也。”那么,当农事渐行渐远时,这段彻底失去用途的曲木,又能制衡那一段岁月呢?!那么,当一些神圣的仪式,成为久远的记忆,我们的秋收,又从哪里寻找丰硕的意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