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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树的眼睛

2021-11-12

山东文学 2021年7期

朱 昱

1

杨树是有眼睛的。杨树不仅有眼睛,还有嘴巴,还有鼻子,甚或还有灵魂。

发现杨树有眼睛,是上个世纪九十年代中期,还在老家的一所乡村学校读书的时候。

好像正读五年级,正是青春萌动的时期。这个时期的男孩或者女孩,都极富想象,而且想象得无边无际,甚至把自己想象成天堂里的国王和公主。也就是在那样一个想象的年龄段里,我发现了杨树长有眼睛,而且一棵杨树上不是有一只两只眼睛,而是有无数只眼睛。也正是从那个时候起,我明白了一个道理,任何有生命的东西都是有器官的,或许还有灵魂。当然,器官各种各样,但都有自己的特点,只是你得用心去发现。

从家到乡村小学,是有一段距离的,我和村子里的伙伴们每天都从家到学校来来回回地走动。走动得多了,一些着边际或不着边际的想法也就不断生发出来,又不断进行更换。而我们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孩子们,也就天天被那些想法驱动着,活跃着,甚或惆怅着。

还是交待一下那片杨树林吧。

那片杨树林很大,想象中差不多几个足球场那么大。

这么大一片杨树林,看上去可谓浩荡无边,何况那时候的我们还都是孩子,走进这样一片杨树林感觉就像走进了海洋。

好玩的是树林里那些枯萎了的树叶,在树下堆积着,走在上面咔嚓咔嚓作响,那动静听上去很舒服。因而,每天我们都会钻进杨树林,听一听杨树林里的风声,体验一下踩踏枯叶的感觉。

那时候,乡村的大片土地种植的大多都是粮食作物,而能够拿出种植如此一大片杨树还真不多见。但这样一大片杨树林,真就成了我和小伙伴们的好去处。上学或是放学路上,或星期天节假日,都会抽空跑到杨树林里疯玩。后来知道,杨树林也不是随便能有的,是“大锅饭”年代村里统一栽种的,只是还没等到杨树长成材,就实行了联产承包责任制,每家每户有了自己的势力范围,那片杨树林也就成了没人管的孩子,傻傻地跟着一年四季的更替,吮吸着大自然的日月精华,野蛮地成长着。

记得很清楚,读五年级的时候,杨树已长得很高很粗了,而且枝叶茂密,遮风避雨,特别是到了炎热的夏天,林子里凉风习习,煞是喜人。那样的情景,如今想来很容易记起宋朝慧开禅师的诗句:“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应该说,那片杨树林,是人间一处好景致。

2

比较起来,夏天杨树林里最活跃。因为杨树林本身就是活跃的,翠绿的叶子密密匝匝,随着风儿接连不断地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听上去似风铃,又似歌声,吸引着每一个从旁边走过的人。当然,最被吸引的还是我们这些孩子们,谁不想在炎热的夏天跑进去享受一番荫凉啊。有一次放学路上,我还和要好的伙伴英子为杨树林到底是不是在唱歌有过一次争论。我说你听,这千万棵杨树是在唱同一首歌呢,而且唱得很整齐。英子听后笑笑,说你有病吧?我说你才有病呢,难道没听出杨树林在唱歌吗?英子说有病的人才听出杨树林在唱歌呢,俺听到的是风刮杨树的哗啦声,哗啦声也是歌吗?我说哗啦声当然是歌,如果连杨树唱歌都听不出来,你这书是白念了。英子听我依然这么说,撇了撇嘴,拉倒吧,你把树看成人了吧?人有生命,树难道也有生命?我说树当然有生命,如果树没有生命,那就是干柴。

一番争论过后,英子好像也认为是这么回事了。沉默了一会儿,她又说,树有生命不错,可树没有眼睛,没有鼻子,也没有腿啊!我说树是植物,人是动物,植物和动物当然不一样,植物有的动物没有,动物有的植物没有,二者也不能拿器官来作比较。

英子没再与我争论,她却和另一个同学春娟说我这人有毛病,老拿树当人看,还常常一个人跑到树林子里和树说话。

“怎么会有这样的人?”英子说。

“每一个人都有毛病,只是每个人的毛病不一样罢了。”春娟说。

“反正感觉她神道道的,一个人站在林子里仰着头和树说话,想想是怎样的情景?”英子说。

“也许人家是对着树在唱歌呢。”春娟说。

“不是唱歌,是说话,我听得十分清楚。”英子说。

其实,英子说得没错,我是有很多次一个人跑进杨树林里,仰起头来,对着一棵树在说话。可几天之后,我记不起和树说了什么。然后,又继续和树说话,说过之后依然记不起来。于是,英子又跑去和春娟说,小雨病了,需不需要告诉老师?春娟是个大咧咧的人,根本没拿这当回事,说你吃饱了撑的?人家和树说几句话就是病了,你天天和泼皮男生打架,是不是也病了?英子冲春娟瞪了瞪眼,又跺了跺脚,走了。

这些都是后来春娟告诉我的。

春娟告诉我的时候,还以为我会生英子的气,我笑了笑说,英子说得没错,我是经常跑去杨树林里对着树说话,不过我只对一棵树说话,不对其他树说话。

春娟懵懵地有点不知所措的样子。思考了片刻,她又问是咋回事?我说那棵杨树有眼睛,也有鼻子和嘴巴,说不定还有灵魂,所以我喜欢对着那棵杨树说话,要不哪天你也去和杨树说几句?除了那棵杨树,其他杨树的眼睛和鼻子和嘴巴都不真实。

春娟没再搭理我,没事人一样跑走了。

本以为春娟会被我的话给惊着,因为平时的她总为一点小事大惊小怪,没想到我的话竟然没往她心里去,不过之后春娟再也没和我一起去过杨树林,她说她去杨树林里只是为了串杨树叶,串了杨树叶拿回家妈妈能烧火做饭,而我和杨树说话的事,她好像一点兴趣也没有,而且根本不能想象人能和一棵杨树说话。

3

春娟和英子每人拿一根铁丝,在杨树林里串杨树叶的样子,很多年之后我还记忆犹新。

在我很小的时候我们农村很穷,家家户户烧柴都成问题,很少有人家能拿出钱来买煤烧,更没人能够拿出钱来去买劈柴烧。奶奶曾对我说过一句话:“将来你要好好学习考上大学,参加工作挣了钱,一准儿拿些钱来给家里,咱们也在煤炉子上烧水、做饭,那多省事啊!”

奶奶说这话很多年后,我都不明白这就是一个农村女人举家过日子的奢望。后来,却很少再想起奶奶说过的话,更多想起的是杨树林里一棵杨树干上的眼睛。那只眼睛,不,是一双眼睛,至今都像是在我心里瞪着,使我有时候感觉温馨,有时候又不住地颤抖。

那是一棵很高很粗的杨树,如果用一个孩子的眼睛去看,绝对是一棵挺拔的杨树。

那棵杨树像懂了我的心事,每一次走近它,它的叶子都哗啦哗啦地响,即便是没有一丝风的日子,那些叶子依然在响,响声灌进我的耳朵,完全是一首美妙得不能再美妙的歌曲。

不知道那棵杨树已经生长了多少年,走近那棵杨树却是无意间的事。

正是从那时开始,我发现很多杨树的树干上生长着许多栩栩如生、形象逼真的眼睛。那些眼睛如人一般黑白分明,看上去或笑意盈盈,或怒目圆睁,或浓眉大眼,或睡眼惺忪,甚或老眼昏花、明眸妙目……仿佛有一支神来之笔,在杨树上不知疲倦地刻画出了许多惟妙惟肖的眼晴。

尽管那么多杨树上都有眼睛,我最喜欢的还是那一棵杨树上的眼睛。

那棵杨树就生长在林子边上,右边是其他一棵挨一棵的树,密密匝匝,挨挨挤挤,而左边是空旷的土地,感觉一林子的树,只有它能够伸得开胳膊,能够放眼远望,其他树只能拘束地在林子里呆着,根本没有放眼远望的机会。于是,一次小测验之后,我在放学路上走近了它。

那次小测验没考好,如果考好了的话也许我就不会走近它。我原来是班里学习比较好的学生,不知为啥那次竟然考了个倒数。班里有四十几个学生,倒数是正数第四十名左右了。卷子发下来的时候,我一下懵了,望着老师在卷子上写下的几句话,泪水汹涌地流了下来。

其实,老师在卷子上写的几句话很温馨,也很有鼓励性,老师说:“好学生一下子成了倒数几名,应该有原因吧?好好想一想,原因是什么?找准了问题,克服了问题,方能阔步向前!”

没想到,老师在卷子上写下的这几句话,让同桌的英子看到了,英子又传给班里的几个调皮男生。这下好了,他们大声喊着“阔步向前”,之后就把这个有着特殊意义的外号授予了我。再之后, 那片杨树林里的许多杨树上都被刻上“阔步向前”,看上去似是我犯了多大的错误,被永远钉在了历史的耻辱柱上。

我又一次哭了,哭得很伤心,甚至想躲进杨树林的深处,张开大嘴哭个昏天黑地。

像是大哭一场之后,发现杨树上有无数双眼睛在望着我,那眼睛有的是嘲笑的样子,有的是蔑视的样子,还有的是得意的样子。不管怎样,感觉杨树上的眼睛都在挖苦我,像是在说:都成“阔步向前”了,还有什么可得意的?“阔步向前”难道应该是倒数吗?

这时候,我在林子边上又发现了那棵高大粗壮的树。那棵树上有两只眼睛,是两只微笑的让人很温馨的眼睛。站在树下,我仰起脸,继续流着泪,对着两只微笑的眼睛说:真丢人,竟然考了个倒数,还收获了一个“阔步向前”的外号,你笑话俺吗?

人就是这样,无助的时候很想抓住一根救命稻草,其实那根救命稻草只不过是一种暖心的意念而已。不过,有时候仅仅是一种暖心的意念,就会把一个人从绝望中拉回来。

那次小测验我成绩出现大滑坡,在班里排倒数,没想到的是两星期后又来了一次更沉重的打击。这是一次摸底考试,考试后学校分了快慢班,我因成绩不佳被分到了慢班里。

郁闷像一座大山,压得我抬不起头。从老师的表情中,又分明感觉到了冷漠和不满。于是,放学路上便一次次跑去杨树林,站在那棵高大粗壮的杨树下,对着两只微笑的眼睛述说内心的苦。

俺为啥考不好?是不是再也成不了好学生了?今后还怎么上大学……

一次次冲着杨树问,一次次没有回答,却一次次感受到了微笑的温暖。

不知道是第几次站在那棵树下的时候,一阵小雨下过,杨树叶上满是水珠,我仰起的脸不时被滴落的水珠凉着。陷入恍惚中的我,像是突然听到了杨树在说话,声音低沉,似呻吟,又似慨叹。

杨树说,怎么能这样想?要有不怕风吹雨打的精神。俺天天风吹日晒,当初被移栽时,只是一棵幼小的树苗,有过风沙,有过雨雪,也有过干旱,甚至还曾被顽皮的孩子把头折掉,如今不是高大粗壮地挺立起来了吗?什么叫坚强?就是不软弱,不弯腰,总有顶天立地的时候等着你。

啊?我惊着了。

难不是杨树真的有了灵魂?怎么听到了它在说话?那话说得很清晰,由不得我不听。

再看杨树上的那双眼睛,依然是原来的样子,依然微笑地望着我。不对,那双眼睛分明有了变化,原来看上去是单眼皮,如今很像是双眼皮了,而且那微笑也有了不小的变化,能够感觉到了一种开怀的样子。而恍惚中的我,也像是突然明白了什么,便用手轻轻擦了一把脸上的水痕,禁不住露出了少有的笑容。

是啊,手指粗细的树苗,寂寞艰难地在这里生长,寒来暑往,冬去春来,终于长高了,长壮了。

对了,父辈们当初和树苗一般年轻的脸庞,已皱纹初现,鬓角飞霜。而换来的,却是一棵棵杨树的挺拔和粗壮,是秋日的满地落叶,是一天天漂亮起来的天地景致……

转眼离开家乡很多年了,杨树林一次次在梦中出现。杨树上两只微笑的眼睛,总像冲我低声问询着:你还好吗?是不是依然在风雨中挺立着?有了一次又一次的梦中相见,那片杨树林深邃的景致和高耸笔直的枝干,令我心动了再心动。于是,浓浓的乡愁勾出不由自主的叹息:身驱不知何处在,杨树还否笑春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