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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渊起舞

2021-11-12李登建

山东文学 2021年7期

李登建

我再次提出把手术日期延后一天。我有这样一种感觉,前面是一条深渊,我被推上了悬崖,丛生的乱石锋利如刃,我必须小心翼翼,倘若走错一步,就可能倒在这里,甚至坠入万丈渊底。

好在他们也不着急,还没有一个戴着深度近视眼镜、两鬓斑白、一脸凝重和悲悯的老医生郑重其事地检查我的病,仔细地看一看患部。一个年轻医生对照门诊记录询问过病情,在病床边站了不到五分钟,手机一响就走了。两个小护士出出进进,试体温、量血压、挂吊瓶,反复催我老伴补办住院手续,往卡里充钱。

一个其貌不扬的中年医生倒是每天上午下午都来病房里转悠,滴溜着眼,像个侦探。他不说话,我也懒得理他。

怎么也想不到,仿佛是一夜之间,我的天空风起云涌,境况发生180度的逆转,好端端一个人住进了医院,等待手术。我完全被搞懵了,嘴里只会重复一个词:“世事无常。”

半月前,屁股上出现拳头大的肿块,我以为还是那老毛病,不予理睬,等它闹够了,自行消失。可是这肿块竟越来越兴奋、蓬勃,我便去附近沿街诊所医治,老中医开了三包草药,让我煮沸半小时坐浴,一天一包,他晃着脑袋说这种疗法可直接作用于病灶,见效快。我照办,头一包用后疼痛即得到缓解,可是见鬼,剩下的两包药却找不到了,当垃圾扔掉了?不翼而飞?我幻想明天它们会自己乖乖地跑出来,急急忙忙去黄河大饭店赴宴。不想次日早晨得到休养生息的肿块,得意洋洋,运足劲儿反扑过来,不得已我又去诊所。那位老中医休班,小大夫给我使用抗生素左氧消炎。谁料万能的输液这回却不见疗效,三天后改用更厉害的头孢,并由一天输一次增加为早晚各一次,然而,难道那杀菌小分队从高高的药瓶下来经由长长的塑料管弯弯曲曲的血管到达病灶已筋疲力尽、无能为力?这窝在偏僻山沟里的家伙竟置若罔闻,全然不听招呼,而如同脱缰的烈马,一路狂奔,在一周后那个暮色聚拢的傍晚,它长啸着腾空而起——溃破了!

点开百度,搜索有关辞条,资料显示这种病肿块溃破性质就已改变,转化为一种阴毒的顽疾,一个刁蛮凶悍、面目狰狞的魔鬼。

我被这魔鬼追逐着,无处可逃,病房是赖以藏身的堡垒吗?

像乡村的大集,长长的通道里人头攒动。吊着打了石膏板的胳膊的,渗血的纱布缠着半只脑袋的,重霜着脸踽踽独行的,被二三亲友搀扶着的,身子靠双拐支撑的,坐在轮椅上的……这是看得见的,更多也更重的患者装在病房的肚囊里。这家中小城市的医院,病房大楼就如此巍峨、气派,一座连一座,有多少病房,都住满了病人。还有病人住不下,普外科走廊里也加支了病床。来到医院你不能不确信,世界是由痛苦组成的,天下的病人这么多!它像一个可怕的“黑洞”,神秘莫测;它又不假任何掩饰,毫不扭捏,赤裸裸地把生活中最残酷的一面撕开给你看。但是有一点,这里人人平等,不论贵贱都是病人,疾病从不向权力和金钱献媚取宠。耳闻某富豪正当盛年却得了癌症,堆积如山的“票子”也救不了命,绝望至极,生命终点“活明白”了:人这一辈子,只有健康是真正的财富;贫穷、低微都无所谓,从出生到老去能无病无灾顺顺当当,就是最大的幸运和福气。在医院,这套理论是铁的真理。这里,还时常看到人们同病相怜、互相关照的情形,有很多感人的故事,不免让人感喟在生老病死面前、在危难时刻,善良、美好的人性才凸显出来,那闪闪发光的真诚、温暖并不稀缺、并不吝啬,这是外面世界罕见的、不可企及的。

我着一身蓝道道病号服,戴着采集了我姓名、性别、年龄等信息的腕带,以一个标准的病人的身份裹挟其中,心电图室、彩超室、核磁共振室……逐一“闯关”——他们过多依赖声、光、电技术,不论青红皂白先把你扔给冰冷、生硬的设备,没有了切脉问诊的手掌的温热。

“闪一闪,闪一闪!”喊声急促,穿白大褂的医生、护士拥着一个危重病人呼啸而过,人流被担架车划开一道沟。

所有的常规化验结果、仪器检测结果都出来了,主治医师才和我见面,啊,是那个“侦探”医生!——护士尖着声叫:为手术确有把握,俺主任做核磁共振阶段就介入了,俺主任是远近有名的“一把刀”哎——我快速瞄了一眼,重新“界定”这个四十多岁的男子,短发,目光锐利,一举一动显得很干练。“侦探”医生坐在桌子那边,我像犯人一样坐在这边。他铺开核磁共振的胶片,手指在一个地方画圈儿、敲打,说我的病属于这类病中很复杂的一种。我向他说明病史,他一边记录,一边插话深究某个细节。但末了,他翘起的嘴角流露出对我所患疾病的极大的蔑视。我的心一沉,直觉告诉我,他不是我要的医生——这几天除了上网查资料,我还四处拜访同类病人,我已大致知晓,它虽未跻身于大病之列,实则比大病还难对付,疼痛之惨烈,刀口之难以愈合,可谓病中之最。治疗起来非常麻烦,稍有不慎还将留下后遗症,后果无法挽回。我老伴的同事Z先生就是这种病,就是在这家医院做的手术,做了两遍都失败了,转院到北京,在北京的手术还算成功,但住院时间长达三个多月。有一天北京电视台“养生堂”节目谈这个病,说中日友好医院收治的一个病人反反复复做过七次手术。看完电视,整个晚上我心惊肉跳。也许是我生性怯懦,可是我对面的这个医生也太“轻敌”了,特别是说到手术复发率高达50%时,他是哈哈笑着说的,没皱一皱眉头,他没有联想到病人的痛苦,缺少同情心。这也难怪,人家天天接触病人,见多了,熟视无睹,变得冷漠,很正常。第一个手术还是给人做,第一千个、一万个手术就是割牲畜的肉了。这好像是医生的“职业病”,有一部分医生患这种病,病入膏肓。我们患病医生治,医生患“病”谁能医治?

在现代化医院,没有治不了的病,医生张嘴就是 “我给你割掉”!——多快好省——至于割掉之后怎么样,好像不是他关心的事情。衡量一个外科医生水平高低,好像更多地是看他在手术台上的“表演”,刀把子耍得溜不溜,而不是看最终病治得如何,是否帮患者消除了病痛和苦难,患者是否感受到有爱。医院也在患病。

恍惚中,我看见一把闪着寒光的刀正伸向我。

对主治医生的不信任,刚进医院时抓住的那根救命稻草折断了,浓重的黑色悲观情绪淹没头顶,透不过气。如果手术真的做不成功,像Z先生一样在病床上备受折磨,再留下后遗症……我不敢往下想。要不,手术不在这里做,去济南?去北京?犹豫不决。

同室的病友是个年轻人,在建筑工地干活得了急性阑尾炎,要求快做手术,但住进来三天了手术还排不上,想托关系 “走后门”,却找不到“门”,牢骚满嘴。白天他在床上躺不住,晃过来晃过去,光着膀子,发达的肌肉像块块石头。晚上他翻翻电视频道就睡觉,鼾声如雷,排山倒海。

我神经衰弱,呼噜声搅得无法入睡。睡不着,那个十分“简单”却困扰我大半生的问题又蹦出来,一个人的命运究竟由谁主宰,有没有一只无形的大手捏着它?比如眼下这一劫是不是我命中注定就有的?这病加重得很是蹊跷,如果我早一点警觉,如果那两包药不奇怪地消失(后来它们竟在后阳台被我发现,我百思不解,它们是怎么窜到那里去的?),如果那晚我不在宴会上大快朵颐吃海鲜,不见了久别的老友动了感情,破例喝两杯高度白酒(平日我基本不吃海鲜、不喝酒),结果肯定不会这样。恰恰这时候,一位久不联系的朋友忽然寄来一箱烟台樱桃,颗颗红艳、诱人,老伴胃不好,望而却手,我独自以风卷残云之势全部干净消灭之。后来得知,樱桃是热性的,最能发毒助火。还有,一向对茶不感兴趣的我,心血来潮置了紫檀木茶盘,开好宜兴作家唐老师赠送我的正宗紫砂壶,乐此不疲地下功夫练习下午茶,掉土渣的农民的儿子发誓提升为雅士、贵族,饮的正是这病忌讳的红茶!而肿块膨胀大如发馍,半壁屁股沦陷,午夜我在水深火热中饱受煎熬,苦苦挣扎,嗷嗷叫,老伴手足无措,情急之下拿盐包给我热敷,她腿疼腰酸就这样做,可对我的病这无异于火上添柴!

胡思乱想,又想到释迦牟尼和观音菩萨那里去了——我的书房里有一尊释迦牟尼铜像,一幅观音菩萨画像,最初是当艺术品欣赏的,那尊释迦牟尼铜像造型古朴、浑厚,佛祖结跏趺坐于莲台上,通肩大衣线条流畅,法相分外庄严,神情很安详,左手下垂,右手平肩,掌向前,手指向下指,作施无畏印,以示使众生安心。观音菩萨则取站姿,双目俯视,用悲悯慈爱的眼神注视着人间,体态微微呈S线型,风姿绰约,白衣飘飘,美极了。我知道观音菩萨本是男儿身,是印度的一位钢铁直男,《华严经》中曾说“勇猛丈夫观自在”,在我国唐代以后才一步步化身为女相。可是我还是愿意把他视为一个美丽的女人,是天下最美的女人。当然欣赏观音菩萨时我要竭力使心灵洁净,就是动一动画轴我也不忘净手。夜晚,一天的事情做“完”了,我都要再静静地欣赏一遍这两件艺术作品,才安然入睡。后来却由艺术欣赏滑向了实用主义——遇到困难或者灾难,我弱小孤单,举目无亲,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荒寒无边如抛入大漠,就想到他们,求他们保佑我渡过难关,并认定在多灾多难而又冷酷无情的世界上,只有他们才是我可以依靠的、保护我的神,恭恭敬敬地站在他们面前,双手合十默默祈祷,若遇大难则跪下咚咚地磕头。火焰状佛光四射,满屋红彤彤,我沐浴在圣辉里,顿时周身暖流浩荡。可是一旦渡过难关就不再拜,就把他们的大慈大悲丢在脑后——他们恼怒了,要惩罚我这不虔不诚、忘恩负义的势利小人?

偶然归偶然,但总的说,偶然之中有必然,有果必有因。近来一切都乱套了,不对头了,野了,欲望变大了,嘴巴和心、肉体和灵魂都“开戒”了,对天地缺少敬畏、与自然法则对着干了,再不是原来那个中规中矩、有板有眼的我。“正气存内,邪不可干;邪之所凑,其气必虚。”——根子应该在这儿。《大宝积经》云:“假使经百劫,所作业不亡,因缘会遇时,果报还自受。” 一句句背诵如流却又充耳不闻的佛经劝化名言,如滚滚惊雷在我头顶轰鸣。

涉过“不惑”“知天命”“耳顺”之年,自我审视、评价的视角趋于客观。年少时觉得自己浓眉大眼,不输现代京剧《沙家浜》里的英雄郭建光,现在看模样虽说不像坏蛋胡传魁那么丑陋,但也极其一般;过去一度自命不凡,现在看不过平庸之辈。那么我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呢?认识我的人几乎都说我老实、厚道、稳重、正直、善良、仁义、谦和,还有甘为人梯奖掖后人等等,听到这串璎珞一样的词汇我羞臊得不行,其实我性情有点孤僻、孤傲,还有点偏执、刻薄,有一点胸怀但不够宽广(我不用狭窄一词),乐于成人之美但嫉妒心不算不强,易冲动却思想守旧,好为人师却孤陋寡闻,嫉恶如仇却常直言伤人,自诩善识人又叹遇人不淑。长过歪心动过邪念,只是没付诸行动;也偶有卑鄙勾当,只是别人不曾察觉(现在还不到公布于众的火候,等我有了勇气再一件件交代)。我不止一次做噩梦杀了人,案件告破,警察要对我执行死刑,惨叫,吓醒,愣愣怔怔,搞不清到底杀过人没有,好像杀过又好像没杀过,可见我心底深埋着罪恶感。“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还没有垂垂老矣,已陷于内疚、悔恨之中,痛苦不堪。“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梅花便落满了南山。”读到张枣的这句诗,我拍手称绝,这不是写我吗?或曰“此乃吾之诗也”。我想,这次“火山爆发”就是上天和我算总账的,要我偿还欠下的孽债,我罪有应得,我必须对我不尊重生命的行为,为我的过失和错谬付出代价。

随着一股旋风,病房门“咣当”被撞开,担架车载着做完手术的邻床病友“闯”进来,医生、护士、病人家属,五六个人联手,喊着节拍,好不容易把他移到病床上。这个昨天还挥着拳头骂骂咧咧的铁塔汉子,身上插着氧气管、引流管、导尿管,在微弱地呻吟。

一阵忙乱、嘈杂过后,病房里只剩下心电监护仪刺耳的嘀嘀声。

我像一只惊悚的小兔儿,瑟缩在床角,竟没上前帮他们一把。

不是说做“微创”吗?“微创”就能把一个壮汉击倒?——我缺少医学常识——生命太脆弱了,脆弱得就像洗手间那块半边碎裂如蜘蛛网的镜片(医院不换一块完整的镜片,保留着它,是不是一个隐喻?)。

我手术后也是这种惨状吗?或者比这更可怕?我的手术不是微创,而且医生明确说成功率只有50%,如果一而再、再而三地“开刀问斩”,任人宰割,“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我能顶得住吗?

走廊里,一个拎着引流水封瓶的病人来来回回走,走得很慢、很轻,轻得像冬天里的一片落叶;一个扶着墙挪动的病人,挪两步歇一歇,木偶似的;一个形容枯槁的病人倚着门框喘息、张望,脸色灰暗,眼睛发呆。

空气沉闷,一片死寂,一个消息在悄声扩散:这层楼上43床的病人忍受不了病痛夜间跳楼了。

我第一次真真切切感受到距离死亡是这么近!恐怖、惶惑、焦虑、纠结,我萌生了“逃跑”的念头,可是逃到哪里?我能逃出这个恶魔的手心吗?病根不除,它会不断发作、纠缠我,会束缚住我的手脚,活活地把我困死!

而我正准备出征啊——退了休,卸下了工作的重载,有了属于自己的大块时间,猎猎东风在胸腔鼓荡,雄心勃勃,做出“远足”的计划:搞一个大东西,写一部可以当枕头的纪实文学,写纪实文学需要调查、采访,需要到处跑,可我这状况还如何远行?

就在六月上旬,省出版社编辑部夏主任打电话邀请我参加他们八月份拟在青州举办的文学活动。青州有我的好朋友,有我分别多年的大学同窗,正好见见面。我的老乡范仲淹在青州做过官(范仲淹四岁时随改嫁的母亲来到我的故乡邹平长山,在邹平生活了十八年,二十三岁求学去了应天府),范仲淹是一代名相,是东方人格形象的典范,我尤其敬佩他“自奉薄而侍人厚”的品格。言传身教,他的次子范纯仁境界也很高,曾有名言“惟俭可以助廉,惟恕可以成德”。为他们父子写点文字是我久存的心愿,三年前我去过青州,时间仓促只拜谒了位于青州城内的范公亭,没来得及到民间寻访范公的足迹。放下电话,我就扳着手指一日日地等待,可是会期在即了,却不得不取消这个行程,我的双脚迈不过横在青州城边的云门山。

突然意识到,我成了一个上不了战场的人!

哀莫大于心死,心不死身先“死”哀尤甚。

外面天色转暗,要下雨的样子,团团黑云气势汹汹扑向窗玻璃,像长鬃飞扬的猛狮;又凝结为铅,沉沉地砸过来。

“你就这样服输,缴械投降?”是哪里的声音?谁在嘲笑我?周围并不见人。

“唉——”又是一声疼痛的叹息——它暴露出长长的尾巴,被我揪住了,原来它们是从我心里发出来的!

要在过去,一句高亢、坚硬的话会迅速盖过它们,可是此刻我却明显气力不足,我没有勇气面对。

村上春树曾说“人不是慢慢变老的,而是一瞬间变老的”。虽然年龄一岁岁增长,皱纹刻满额头,嘴上也自我调侃“老朽”,但内心深处从未承认自己衰迈,从没放弃过自己,是疾病张开獠牙大口吞噬了我的斗志。

炎症迟迟消不下去,我半忧半喜,“喜”的是,炎症不消手术无法进行。上午输液,下午无事,我给朋友发微信,继续打听哪家医院有治这病的良方、名医,同时是寻找精神援助。朋友们也通过手机宽慰我,其中有些微信留言很有哲理——我奇怪,谈到疾病、生与死的时候人们最智慧,这实际是积淀了一代代人、人类同疾病斗争的经验的认识。

抄录几条:

立君:“老兄,没有什么可怕的,疾病、衰老乃至死亡,是生命的必然,谁都要经过这个过程。”

建元:“疾病当然会带来痛苦,可是生命的本质就是痛苦,抵抗痛苦、战胜痛苦才彰示人的力量,才成就了人。从这个角度说,疾病是大自然赐给人类的礼物啊!”

月新:“人一生一个重要内容就是和疾病斗,假如没有疾病、痛苦,人生可能显得单调乏味,病痛应该是人生一种不可少的滋味。”

一鸣的微信留言简直是柏拉图式的,简洁凝练,包含着丰富而深刻的思想:“我从产房走来,向太平间走去,我是一个病人。”

以往,我习惯有病赶紧治好,治彻底,干干净净,一身轻松,以仅仅服安眠药其他药与我无缘而骄傲,如今得了这病就想根除它,不根除心里不踏实,忧心忡忡。听我这么说,电话那端公进的语气弥漫着嘲讽与鄙夷:“你怎么还这么幼稚?儿子是哲学博士,可他爸却太不哲学了!生活中提及最多的是什么?是一个‘病’字,疾病是与生俱来的,生命与疾病分不开,有生命就有疾病,没有疾病的肉体根本不存在,谁身上没有病?谁不是带病生存、与病和平共处?”

“憨大个”公进竟笑我“幼稚”,可他的质问却让我哑口无言,表弟金山的面影闪现在眼前。金山小时候饭吃不饱,营养不良影响发育,长成鸡胸,挤压心脏发生病变,动不动就胸闷,呼吸困难。病渐重,不得不到市人民医院就医。医生说他是先天性心脏病,必须手术,手术费一万元,不手术最多还能活十年(医生中不乏这样的预言家,他们说得那么随意而又不容置疑)。金山刚三十岁出头,他老婆一听泪水止不住地往外涌流,流着流着,猛地一把抹干,对医生说:“俺不做手术,没钱做不说,做了手术就不能干重活了,俺全家还指望他养活!”手术没有做,金山从医院径直回到麦田,其时麦子已经黄梢,如果收不进粮仓,一年的工夫、投资就白搭上,一家人就得喝西北风。这时候他哪里还是个病人?拿起镰刀,弯下腰,很凶狠地割起来。虽然割一铺就停下喘一会儿,但连续作战,整整三天,硬是把四亩半麦子割完。听说这两年金山托人谋到一份轻快活——给人家打工还能有轻快活?——到张三的建筑队当电工,顺电线,从这房间顺到那房间,爬梯子,上上下下。他今年五十多岁了(没有像医生预言的那样死去),干一天活回到家,就像一具干尸一样“挺”在床上,嘴里冒沫:“干不动了,干不动了,老天爷咋还不叫我死呢?”可是第二天天不亮,又骑着那辆破摩托去工地了。

金山老婆的牙硬、要强、能吃苦也是出了名的,小时候还长得像林黛玉,杨柳腰,细皮嫩肉,可庄稼地生长这样的娇花吗?她十三四岁就给棉花喷药、锄地、推车、挖河,练出一副铁骨架。这样一个人不到中年却得了一种怪病,腿不能受凉,三伏天热如蒸笼也得穿保暖内衣,要不就酸痛如百虫钻骨。她不来人民医院看医生,说自陪金山治病一提这个地方就打怵,再说这还叫病吗?她也跟从金山出去打工了,在建筑队做饭烧水,守着毕毕剥剥的炉灶,火舌热辣辣地抚摸她,脸上汗水成溪,身上衣服呱呱湿,可她从来没旷过工。

在我的故乡梁邹平原上,像金山和他老婆这样的苦命人有很多很多。他们就是这样无声地倔犟地活下去,生命与疾病就是这样胶着着,缠绕着,贴着地面匍匐,在泥水里跋涉。这是生命的伟大,生命的奇迹,可是它们又寻常得像大地上的野花,随处灿烂……

曾经,一想到金山夫妻我就心如刀割,今天想起来又多了几分震撼,还有几分羞愧,但我也从他们身上得到启示——我哪能和他们相比,他们是为生存同疾病、同命运抗争,我只不过苟活而已——我也可以不做手术,采取保守疗法,带病生存,与病和平共处。

我把这个想法说给承亮老兄听,承亮老兄交际广,阅历深,为人随和而低调,不事张扬,但绝对是一个智者,是一个可信赖的人。他正在海南旅游,话筒送来海风的湿润和浓浓的鲜腥味,他怪我不早征求他的意见,他说他认识一位民间高人,在昌乐县城开诊所,运用经络疗法,不用动刀就治好你的病。怀揣绝技,在当地被“传”为神医。

我按照承亮老兄发来的电话号码立刻与那位神医联系,那边的声音温和、亲切,语速很慢,像一个老奶奶的话语。一听这声音我就觉着暗夜里迸出一道亮光:我有救了!那一刻,不知为什么,像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我的泪水骨碌碌滚出眼眶。

这是下午三点多,我急于去请她给我治病,但她阻止了我:“你距离昌乐三百多里路,赶过来得晚上六七点,光线不好,找不准经络,甭白跑一趟。”

翌日,我仿佛一只被霞光染红翅膀、迎着朝阳奋飞的鸟儿直取昌乐县城,见到了她,果然是个奇人,满月似的脸盘儿,一头银发,慈眉善目,我说不清哪一点很像我书房里那幅画上的观音菩萨。我基本上是一个唯物主义者,可是有时候又宁愿相信有的人原来是天上的神,受佛祖的指派到人间来消灾解难,因为人间的灾难消除不尽。

小诊所里,煦风扑面,她和蔼地看着我,从日常生活问起,饮食、嗜好,问得很细,时而停下凝思。然后,戴上老花镜,在我背部反射区搜寻湿热下注形成的郁结,用针挑开肌肉纤维,一个一个地把“淤泥”排出来,使血脉畅通。在我左右手腕上方各下两枚泻火的银针,过二十分钟捻一下,酸麻胀……

疼痛一天天减轻,病情慢慢好转。至此,那压在我胸口的梦魇终于被驱散了。

这段痛苦、悲壮而又充满戏剧性的经历值得记录下来,毫无疑问记录这段经历得写到她,我又去了昌乐,采访她,或者说闲聊。我了解到她的医术是跟婆婆学的,婆婆是跟婆婆的父亲学的。说起来也是一段佳话,她嫁到高家,多少带点爱屋及乌的味道——恋爱之前,从小喜欢中医的她却早早就“爱”上了走街串巷、祛病拿邪、名满乡里的婆婆,为之倾倒。她一过门就看婆婆给病人针灸、拔罐。婆婆见她灵透、入迷,也用心教她,手把手地教,把祖传的秘诀点点滴滴传授给她。

接触多了,熟悉了,就没了神秘感,再看她,不再是神,也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她医术高明,一半是天赋,一半是肯钻研,善学习。练针灸在自己身上试验,背上的穴位没法定,就借丈夫的背用,头一回借吓得丈夫躲进厕所,她就在厕所门口等,等了一个多小时,不扎了针,这一夜睡不着觉。婆婆的经验已不够她“吃”,四十七岁那年,她又考入昌乐卫校,和一群十七八岁的孩子坐在同一个教室里听课,同学们还认为她是老师呢,等弄清真相哄笑声险些掀掉屋顶子。她不在乎,把工作调为上夜班,白天去上课,一堂课没落下。学得认真,实践和理论结合,她有了两只金色的翅膀。

她的名字也是一个普普通通但又很美很雅的女人的名字——王丽琴。

古时候鲧禹治水,鲧修筑堤防堵截,水害不息;禹疏导河道,水驯服如羔羊。悠悠五千年一脉相承,王丽琴婆媳肯定是得了大禹治水的真传,二者法门有异曲同工之妙。

王丽琴大夫治我这种病除了疏而不堵,绝招中还有一“绝”:要求严格忌口——忌口是中医的法宝,中医的奥秘、精髓所在——发物不能碰。嘴能管得住?谁能抵挡美食的诱惑,面对山珍海味、琼浆玉液不为所动?要做到这点得舍弃多少东西,舍弃多少物质的享受!起初我也觉得太严苛,可是逐渐地也适应了,并非不吃大虾、海参就无法活,粗茶淡饭更养人。深思之,这又不只是个管住嘴的问题,其中“藏”着一个大道理——遏制欲望、贪欲,欲望、贪欲是人的本性,是人性的阴暗面,是万恶之源,也是人生诸般痛苦的根源。而人有多少欲望?口腹之欲、肉体之欲、灵魂之欲无不葳蕤如草,古今圣贤皆以消弭它们为使命。《孟子》《大学》就宣扬“养心”“寡欲”“正心”,亚圣说“养心莫善于寡欲,其为人也寡欲,虽有存焉者,寡矣;其为人也多欲,虽有存焉者,寡矣。”佛家则不惜用“万事皆空,万物皆无”的“狠话”从反面告诫人们冲淡去欲。中医却更聪明机智,也更“实惠”有效,把这一哲学思想融入治病过程,从“逼”你不得不忌口入手,进而断你的欲望、贪欲,断了它,疾病、罪恶的根就断了。王丽琴大夫管这叫“釜底抽薪”。

智慧在民间。

市人民医院只做了我临时的避难所,我到底是放弃手术,选择了王丽琴大夫的经络疗法。

也许,没有把病灶割掉,隐患犹在,只要“气候”适宜,这冬眠的硕鼠会突然睁眼、翻身,爬出洞穴作祟作恶,但我有信心缚住它,不许它逞凶。我要让它在我的体内沉下来,成为我身体的一部分。也许,未挖出的“地雷”随时会引爆,我随时又被推上悬崖,但这正好提醒我不能有一丝一毫的麻痹、懈怠,不能失于检点,放纵自己,更不能穷奢极侈,我必须战略上藐视敌人,战术上重视敌人,朝乾夕惕,枕戈待旦,卧薪尝胆,与它做持久的对阵和艰苦的较量;这也时时考验着我的意志,帮助我一步一步坚强、成熟起来。这样我就有理由认为,直面手术是一种勇敢,不做手术,迂回周旋、不屈不挠也是一种勇敢。我不是一个逃兵,我要与我的敌人战斗到底!

“痛苦就像一张犁,它一面犁破你的心,一面掘开了生命的新起源。”在我津津有味地咀嚼罗曼·罗兰这句名言的时候,中国作家协会通知我参加“见证新时代,书写新辉煌”庆祝新中国成立70周年主题采访团,深入甘南农村考察、采风。我隐瞒病情报了名,我知道此一去意味着遭遇千山万水、千难万险,但我不怕,我能行!我要向自我挑战,带病出征,与疾共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