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计划

李淑妮

1

沉睡的冬日凌晨被刺耳的闹铃声惊醒。乔伟打开床头的小灯，挣扎着从温暖的被窝里爬起来，睡在他身边的李璐突然轻轻地说：“我们离婚吧！”

乔伟睡眼惺忪，以为自己听错了，又或者是李璐在说梦话。他看看手机，此时正是凌晨六点，窗外天空中密布的黑仍像被打翻的墨汁般流淌，每一寸裸露的黑暗都被冰冷的寒气肆意侵袭。

乔伟赶紧使劲往身上套毛衣时，他又听到李璐嘟囔了一句。因为原本瘦削的身体稍微有了发福的迹象，那件穿了五年的旧毛衣领口已经嫌小，此时正紧紧地卡在他的脑袋上，使他的眼前似有一群苍蝇在飞舞，耳朵里只有一片嗡嗡的混响，根本没听清李璐的话，他迷迷糊糊地问：“你说什么？”

“我们离婚吧！”李璐平时猫一般温顺柔和的大眼睛在昏暗的灯光下闪闪发亮，她一字一句，平静而认真地说。

毛衣终于被他费力地拉到了胸口上，像一圈黑色的绳索紧紧捆住了他的前胸后背。乔伟停止了继续往下拉的动作，睁大眼晴诧异地盯着躺在身边的妻子看了五秒，他看到了一张五官清秀此刻却憔悴蜡黄的脸，那双昔日引以为傲的大眼睛下面吊着两只大大的眼袋，两个眼圈黑得像国宝大熊猫一样，眼角已经出现了细密的皱纹。

一声悠长的叹息被生生地憋了回去，他腾出一只手怜惜地摸了摸李璐的额头：“你没发烧吧？”

李璐瞪着大大的眼睛哀怨地盯着他，态度很坚决：“我是认真的！”

“求求你，成全我吧！我都快四十岁了，再也耽误不起，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了！”见乔伟似乎不为所动，李璐轻声地哀求。

“别胡思乱想了！你以为婚姻是儿戏，说结就结，说离就离？”

李璐的眼泪都快流下来了：“反正我已经决定好了，到时不要怪我拖累了你，你看着办吧！”

“你又做噩梦了？”乔伟想到马上就要迟到了，边继续费劲地往下拉那件紧绷绷的旧毛衣边问她。

李璐疲倦地合上眼睛，缓慢而沉重地点点头。

“那只是个梦而已，不要害怕。”

“可要是有个万一呢？虽然概率很小，但世事无常，谁也不能保证这种事不会降临在自己头上，如果真的到了那一天，对我们而言，那将是毁灭性的灾难。”

“那你到底准备怎么办？”

“你放心吧，我都已经考虑好了，你就别操心那么多，一切听我的安排就是，保证能够成功。当然，时间不等人，这件事要越快越好。”

听李璐说完她的计划，乔伟沉吟了一会，轻轻说道：“既然你如此坚决，那你先找个时间把协议打好吧！”他看了看时间，抓紧穿上外套，飞快地冲进卫生间洗漱去了。

乔伟终于同意了！李璐心满意足地侧过身子，紧紧地贴着睡熟的女儿惠美，听到楼上大姐家似乎又传来隐隐约约的啜泣声，心不由得又揪紧了，昨天晚上的梦境又浮现在脑海：李璐拉着惠美的手走在路上，母女俩一脸灿烂的笑容。这时，前面飞过来一只美丽的蝴蝶，惠美挣开李璐的手，朝着翩翩起舞的蝴蝶飞奔而去。突然，一辆黑色轿车疾驰而来，直冲惠美而去，李璐大惊失色，惊恐万分地尖叫起来：“宝贝……”

惊醒之后，她心跳加快，睡衣已被汗水浸透。自从目睹了楼上大姐家那个像梧桐树一般阳光结实的高中男孩，在小区门口被一辆疾驰而来的车辆撞倒当场身亡的场面后，这样的场景便一而再、再而三地出现在她的梦境中，主角每次都是心爱的女儿惠美。

接下来的大半个夜晚，李璐再也无法入眠，在床上辗转反侧，思索了半宿，终于熬到了天亮，便迫不及待地向乔伟说出了自己的打算，虽然这样的结果在她的意料之中——乔伟一向不爱操心，平时什么事情都让她拿主意，但没想到他轻易就同意了。只要离了婚，这个计划便算是成功了一大半，李璐踌躇满志。

听到防盗门传来“砰”地一声响，乔伟又开始重复他日复一日陀螺般的生活，急匆匆地赶去学校里上班了，李璐赶紧轻轻地起床，来到书房，打开电脑，开始起草“自愿离婚协议书”。

2

“都准备好了吗？”临出门前，乔伟再一次问李璐。

李璐放下手中的小拎包，把证件一样一样拿出来重新检查。“嗯，都在。身份证、结婚证、户口簿、协议书。”

“那走吧！”

李璐先走出家门，看着乔伟用钥匙锁门。

走出楼道大门，才发现天空十分阴沉，冷风吹过，寒意袭人，李璐不由得缩紧了脖子，脚下却迈开了大步急速往前走。

乔伟低着头慢吞吞地跟在后面，坐回车上，乔伟发动汽车，缓缓向民政局驶去。

前两天，李璐还张罗着要给乔伟换一部手机，现在却不准备给他换了。以后，他们要节约每一分钱，因为在不久的将来，他们的生活将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民政局的楼上，已经有不少人在等待，大部分却是中年男女，看样子不像是来办结婚的。

他们被要求坐在长椅上等待。乔伟在一张靠墙的台子前坐下，李璐习惯性地坐在他对面，但她马上就想起了什么，立刻起身挪到了角落里的另一张长椅上。

乔伟今天穿了一件立领修身的铁灰色夹克衫，让原本身材中等但体态匀称的他看起来更显得修长挺拔。李璐却穿了一件显得很臃肿的大棉袄，头发乱蓬蓬的，看上去比乔伟苍老许多。虽然今天李璐刻意把自己打扮得随便些，有心让人一看就感觉到她是个因为女人年老色衰而被男人抛弃的角色，但她心里知道，即使她不刻意装扮，也会比乔伟显得老相。乔伟与李璐同年，都说岁月是把刀，但对于男人来说却是把刻刀，把他们原本略显稚嫩的面孔雕刻得棱角分明，越来越成熟有男人味；而对于女人来说，却是把地地道道的杀猪刀，残忍地在她们原本明媚秀丽的眼角眉梢刻下道道伤痕。但都说男人经老不经活，而女人经活不经老，所以长寿的往往是女人，想到这里，李璐的心里好歹平衡了些。

她清楚地知道，未来的很长时间里，乔伟的容颜都不会有太多改变，但在执行B计划以后，自己却将面临事业发展受限、身材变形、面容越来越苍老的境地。将来她站在他身边，可能更不协调，别人会以为她是他的姐姐或是妈妈吗？即使他不说什么，她自己心里也难免会有阴影吧？

想到这里，李璐的心里闪过一丝不安，但一想到最近每天晚上的噩梦，想到楼上邻居大姐失去独子时全家人悲痛欲绝的模样，她咬咬牙，狠狠心：既然做了决定，就这么办吧！

离婚手续办得超出想象的顺利，房子归李璐，惠美归乔伟，不到一小时就搞定。本来李璐还准备了一套说辞，以便应对审核人员的盘问，没有想到，短短的两个小时之内，来领结婚证的只有一对，而来领离婚证的人居然有十五对！

坐在高高办公桌下的工作人员，对不管是来领结婚证的还是来领离婚证的，都摆着一张公事公办的面孔，没有探究，没有喜悲，想来验收材料、发放证件，对于他们来说，只是一种谋生的手段罢了，悲欢离合都是别人的故事，经历多了，便失去了好奇心和了解的欲望吧！

离婚证居然也是红色的，和结婚证差不多大小，除了把双人照换成了单人照，其他的看上去区别不大。

这竟让李璐心中生出些莫名的喜悦来，当时听说离婚证是蓝色的时候，她心里还多少有些怅然若失。何况连结婚证也返还给了他们，只是在上面盖上了“作废”字样的公章，这又让李璐心底多了许多欣慰，这两本陪伴了他们十年的小本本，也是个珍贵的纪念呢！

3

晚上十点，乔伟上完晚自习回到家时，惠美已经睡着了。李璐坐在电脑前整理账单，她最近在上班之余又带了几家小企业的账，打算着在以后没办法出去上班的情况下，多份收入补贴家用。

乔伟没有像往常一样急着去洗漱，而是在她身边坐下：“婚也离了，下一步你准备怎么实施你的B计划？”

“什么B计划？”李璐一脸茫然。

“Baby计划呀，简称B计划。”乔伟调皮地微笑着。

“B计划正在顺利进行中，现在我要找个人结婚。”李璐的口气中有掩饰不住的兴奋。

“都半老徐娘了，谁会愿意和你结婚？”乔伟用戏谑的口吻说。

“出钱呀！有钱能使鬼推磨，只要肯出钱，没有办不成的事。我已经有了合适的人选。”

“哎哟，你能耐的呀！上午离婚，晚上就找到了结婚的对像，可怜我成单身汉了！快告诉我，他是谁呀？”乔伟好奇地问。

“你的邻居陈二小。”

“哈哈，居然是他呀！老婆你真是太聪明了！你找过他了吗？他答应了吗？他要多少钱？”

李璐把详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乔伟，这些日子，她一直在物色和她假结婚的对象，突然有一天，灵光一闪想到了陈二小。陈二小年近五十，有间歇性癫痫病，平时看起来好好的，可一旦犯起病来就口吐白沫、人事不省。小时候有一次犯病，脑袋瓜磕到了尖石块上，后脑勺落下一道长长的月牙形伤疤，至今没有长出头发。因为家境贫寒，身体有病，陈二小到如今还是光棍一条。

早上，李璐给乔伟的父亲乔老爹打电话，让他去找陈二小商量，如果他能和她办个结婚证，等她生下孩子就离婚的话，到时会给他两万块钱的酬劳。

婆婆早逝，乔老爹一手把乔伟和他妹妹拉扯大。抱孙子，可是老人最大的心愿。听李璐这么一说，乔老爹喜形于色，连连说妙。他胸有成竹地说：“放心吧，我马上就去找他。我还要告诉他，将来我家要和他结成干亲，一辈子把他当亲人看待，每年回家给他拜年掏红包，我保证他肯定愿意！”

乔老爹放下电话后，赶紧去街上称了一块四五斤重的上好土猪肉，买了一瓶好酒，一条好烟，来到了陈二小家。把话一说明，这陈二小是二话不说，很豪爽地说了一个字：“好！”

听李璐说完，乔伟也眉开眼笑，拍着李璐的肩膀说：“老婆，办得好！真没有想到你这学会计的竟然有编小说的天赋啊！”

李璐回头冲乔伟一笑，眼波里柔情四溢：“明天我就去街道计生办了解政策，看需要哪些材料，让爸陪着陈二小来一趟，把结婚证、准生证一起领了，咱们的B计划今年就能成功了！”

乔伟看着神采飞扬的李璐，心中怦然一动，温柔地搂住她的肩：“老婆，走，咱们赶紧上床实施B计划去。”

4

第二天，李璐迫不及待地给乔老爹打电话，把她从街道计生委了解到的像她这种情况生二胎需要的材料告诉了他，首先需要陈二小带上户口簿、身份证领来结婚证，还要有证明男方未曾婚育的材料，需要村、镇、县（市）三级部门的公章。让他赶紧带着陈二小去办理未婚未育证明。

一整天，李璐做账的时候总是心神不宁。她原本以为这件事办起来人不知鬼不觉，可现在看来，虽然陈二小确实未婚未育，但需要这么多证明的话，知道这件事的人就多了，办理的时间就长了，有道是人多嘴杂，夜长梦多。她心中暗暗祈祷陈二小能遵守诺言，让她实现心愿。

一直到了第二天傍晚，也不见乔老爹打电话来。李璐沉不住气了，打电话回去催问。乔老爹说，陈二小一听说要开这么些证明，也有些犹豫，说他要先去计生部门去问一问，然后再做答复。

李璐昨天的喜悦顿时被失落感所代替，她预感到这件事的难度将会超出原来的想象。

果然，第五天，她接到了乔老爹的电话，说陈二小已经去咨询过了，结婚离婚对他暂时是没有影响，但是如果他将来结婚生子的话，就算是剥夺了他的生育指标，万一将来他时来运转能娶到老婆呢？另外，像他这样孑然一身的人，到了一定的年龄，就能够办低保，成为五保户，享受国家的救济。他担心这样一来，会影响到他的老年生活。

原来还有这么多需要考虑的因素在里面，李璐这才知道自己太幼稚了。乔老爹的一席话彻底浇灭了她心中刚刚燃起的希望之火，她沮丧到了极点。

晚上，乔伟回到家里，听李璐说了事情的经过之后，反而松了一口气：“你想想看，我们历经千辛万苦终于把惠美带到了八岁。这些年，你吃了多少苦？一直以来，咱们省吃俭用，终于还清了房贷，可以松口气了，你却又想生二胎。其实，我真是看你那么想生，想成全你，依我才不想生呢！你看我们学校里的本地教师，和我年龄一样大的，差不多都是独生子女。他们这些家境好的不忙着生二胎，你瞎操什么心，好好地培养惠美才是正经。”

“吃苦我不怕，当然，这些人愿意享受安逸我也管不着。但中国人口的老龄化程度日益加剧，我们生个二胎其实也是为国家做贡献。”李璐据理力争。

“哈哈，你这个从来不关心国家大事的小女人居然还能替国家考虑得这么长远？”乔伟禁不住哈哈大笑。

两人边说边来到床边，李璐看着睡熟的惠美瘦弱纤巧的身子蜷缩在大大的被窝里，放低了声音说：“是的，我的确没有那么伟大。我只是想，我们终有一天会老去，看着惠美这么柔弱的女孩子，将来得承担多少重担啊？万一找个到疼爱她的老公还好，若是找到个不好的男人，她的日子该有多难啊！”

李璐说起她今天在学校门口遇到惠美的同学欢欢妈的事。欢欢妈三年前与有了外遇的欢欢爸离婚后，一直带着欢欢和父母生活。当初欢欢妈为了带欢欢辞去了工作，现在不得不把孩子交给父母照顾，自己又出去上班，但她年龄大了，专业也荒废了，只得在商场里做营业员。

可没想到的是，眼下，欢欢妈的父母同时生病住院，她只得请假陪护，整天忙着在医院两幢住院大楼间穿梭，还得照顾接送欢欢。欢欢妈和她父母都无不遗憾地说，要是当初生两个孩子就好了，否则现在她也不至于如此辛苦，如此无助。

“我真的害怕将来惠美也会遭遇这样的生活。”李璐说着声音哽咽了。

夜已深，远离闹市的小区里安静极了，楼上大姐隐约低沉的啜泣声又钻入他们的耳膜。

两个人都不说话，乔伟伸出手臂，搂过李璐的身子，轻轻抚摸着她的头。他懂得李璐的苦衷，她少年丧父，前不久母亲也去世了，幸亏有个姐姐与她非常亲密，不论是上学时，还是现在，姐姐都是她最亲的依靠。想来，应该是她从小内心深处就非常缺乏安全感，才会如此焦虑，同时也切身体会到了有个兄弟姐妹的好处，所以才会认为，如果想给惠美天底下最好的，莫过于给她一个血浓于水的亲人。

乔伟努力思索着，怎样来安抚李璐。其实当他听说陈二小不愿意后，心底反倒感觉很轻松。他知道如果李璐的计划能够如愿，那么他们的生活将会一夜回到解放前，以前遭受的拮据苦楚都得重新经历一遍。他甚至暗暗希望这个计划能够流产，那么接下来，他就可以考虑买一辆他心仪已久的越野车，带着她们母女俩去旅游，去惠美早就向往的地方踏青、郊游、野餐……

李璐悠长的叹息拉回了乔伟的思绪，他温柔地安慰此刻正处于极度焦燥不安状态的妻子：“璐，人生的一些事情，也许是冥冥之中自有安排。将来会发生什么，有什么样的天灾人祸，我们无法预料，你真的不必对未来有那么多的忧虑，我们负责过好现在就行了。在浩渺的宇宙与历史的长河中，我们只是一颗尘埃，既然我们都是红尘的过客，上天又安排我们一家三口相遇在这茫茫尘世，我们就应该好好珍惜，让一起度过的每一天都过得开心快乐。你真的用不着对想象中的无常怀着这么大的恐惧，像楼上大姐和欢欢妈这样的情况，也许会发生，但毕竟几率很小。如果你一直这样焦虑，我想不管生几个孩子，你都不会感觉到轻松，到时候你还会天天纠结着要留给孩子多少财产，会操心惠美会生几个孩子，惠美的孩子又会怎样……”

“你说的这些道理我都懂，可事实上无常和明天，哪一个先来，我们真的无法预料！如果趁着年轻，我们还能够做到的，我还是想抓住最后的机会赌一把，我真的不想等到老了再后悔。所以，我是不会轻易放弃这个计划的。”当乔伟绞尽脑汁组织语言想说服李璐的时候，她在他耳边轻轻地说。

“这事急不得，咱们从长计议好吧？”乔伟无可奈何地说。

5

“伟，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事情有转机啦！”在消停了一段时间，乔伟以为李璐已经放弃了二胎计划之后的一个月，李璐一脸喜色对他说。

“什么转机？”乔伟好奇地问。

“今天我碰到了涛涛妈，我们俩一拍即合，她说回去后和她老公商量商量，咱们合作的可能性很大哦！”

“到底怎么回事呀？”虽然乔伟自己对生二胎的热情不大，可是毕竟耐不住李璐每天给他做思想工作，加上老父亲也总在不停地催促。虽然两代人的想法是不同的，李璐一心想给惠美一个弟弟或妹妹，希望将来在他们老了的时候能够相互支持陪伴，而父亲的意思却是希望他们再生一个男孩，这样，乔家的香火才会后继有人，但是他们的目的都是一样，面对家人的天天洗脑，乔伟即使想抗拒也无可奈何了。

李璐这才喜形于色地告诉乔伟，今天接惠美放学时，看到涛涛妈脸色蜡黄，精神不振，便上前关切地询问。才知道，原来涛涛妈的月事延迟了一个星期都没有来，很可能是怀孕了，虽然她和老公都很想再要个孩子，可是老公在政府部门上班，她自己也是学校的在编老师，担心单位现行的一票否决制会影响到两个人的工作，这不正愁眉不展呢！

“她怀孕和我们有什么关系？”乔伟不解地问。

“当然有关系了。”李璐胸有成竹，“我天天在研究计划生育政策，现在新的计生政策规定，离婚后重组的家庭，双方之前各有一个孩子的，婚后可以再生养一个孩子。也就是说，如果他们也离婚，我们交叉结婚的话，我们都可以合法地生养孩子，而且一分钱都不用罚。”

“这能行吗？”乔伟面露疑色。

“不用担心，涛涛和惠美从幼儿园开始就是同学，我和涛涛妈也是多年的好朋友，他们家条件和咱们家差不多，都是普通的工薪族，我们相互知根知底，他们两个也都是善良淳朴的人，绝对没有什么后顾之忧。”

“真是想不到啊，你还真有一套！看来，这B计划还非执行不可呢！看样子，我得把今天预订的苹果手机退了，把暑假和同事们预约的旅游取消了。还有，要养二宝的话，为了每个月300块的班主任费，我还得继续起早摸黑一辈子了？”乔伟的语气中没有多少惊喜，反而有些许沧桑。

李璐看着因为面临中考，压力山大的乔伟，轻轻抚了抚他日渐黑瘦的脸庞，深情地说：“有篇文章说，养二宝是用三年的辛苦换未来三十年的幸福，为了惠美以后的幸福生活，咱们吃点苦不算什么！”

乔伟苦笑一声：“你有没有看到网上的报道？一位身为退休教师的母亲在三地奔波，带大了四个孙子孙女，后来老公有了外遇要和她离婚，她还要被媳妇嫌弃，最后抱着小孙女跳楼自杀的消息？”

李璐愣了一会儿，说：“这种事情也许有，但毕竟是极少数。而且，你要坚信，即使咱们养的是儿子，也绝不会出现这样的情况！伟，楼上大姐儿子出车祸的场面那才叫惨呢，你看他们都快五十了，再想生孩子也生不出来了，当时怕丢工作没有生二胎，现在肠子都悔青了。所以说，我将来宁可带孙子累死，也不愿意像楼上大姐那孤独死后悔死！”

乔伟无奈地摆摆手：“随你吧，只要你愿意，我支持你就是。”

李璐紧紧地依偎在乔伟的怀里，乔伟疲倦地闭上了眼睛。

6

第二天，涛涛妈回复了消息，说她老公同意了，既然是好朋友，这种对双方都有利的事情，何乐而不为呢？

于是两家商量好，等涛涛爸忙过这两天，他们就去离婚，然后快刀斩乱麻，双方赶紧去领结婚证准生证，各自顺利地生二胎。

李璐正式开始积极地做孕前准备，乔伟不抽烟不喝酒，不需要特别注意，只需加强锻炼即可。她自己买来了叶酸每天服用，听说补充叶酸可以预防胎儿神经管畸形；听说年龄大了怀孕可能不容易，她买来了测试排卵的试纸，以确保在最佳时机受孕；她还买来了早孕试纸，想在怀孕后第一时间知道喜讯……她开始在网上查询纸尿裤和奶粉的价格口碑，她甚至在一次逛街的时候买了一条打折减价的孕妇裙……

远在老家的乔老爹也在为迎接他未来孙子的降临积极地准备着：在荒地上种上了芝麻，在地头种上了艾叶，还孵了几窝小鸡……

傍晚时分，涛涛妈打来电话，说他们都已经请过假，明天就去离婚。这天晚上，李璐准确地测到了今天正好是她的排卵日，她一切准备就绪，早早安排好惠美在另一张床上睡下。她洗过澡，喷好香水，换上性感的睡衣，拧亮床头的橘黄色小灯，躺在床上，只等乔伟回家犁地播种……

在等待乔伟洗漱上床的时间里，想到原本安逸平静的生活将会被彻底打破，李璐竟然产生了一种壮士英勇就义般悲壮的情怀。

突然，电话响起来了，是涛涛妈打来的，她心中突然闪过一丝不安，忐忑不安地接通了电话。

涛涛妈在电话里满怀歉意地说：“惠美妈，真不好意思，这件事可能暂时办不了，还得等等再说。”

“怎么了？”李璐惊讶地问。

“本来我们的材料都准备好了，明天就去民政局，可是就在刚才，我去上了趟厕所，突然发现例假竟然来了，原来之前是月经不调，并不是怀孕了。”

“那你们还准备生吗？”

“以前是觉得既然怀孕了，那就肯定要生。这下没有怀上，就还得考虑考虑了。我们两个人都39岁了，现在还没有怀上的话，那要到40岁才能生，将来等孩子20岁正要花钱的时候，我们已经60岁了，想想都觉得好可怕啊！所以，我老公说生二胎的事情，还要好好想想。对了，他还说既然假都已经请好了，不如出去玩玩，享受下久违的二人世界。这么些年，我们一直都在忙着照顾孩子，两个人还从来没有去哪里玩过。听说城郊花海山上的杜鹃花开得正艳，还可以烧烤，要不，明天咱们一起去……”

涛涛妈如负重释的心情在语气中表露无遗，甚至让李璐也对这样的郊游充满了向往。

挂了电话，李璐靠在床头上沉思了几分钟，突然发现自己在听到这个消息后，并没有想象中那么沮丧。听着浴室里传来哗哗的流水声，她也有些犹豫纠结了，思考了一会儿，她从柜子里找出了一个安全套……

7

平静的生活一如既往。李璐的焦虑感亦消退了许多。

可是，那个每月固定的日子，她的例假却没有如期造访。没想到的是，她在放弃了B计划后，却意外怀孕了。

想到一个全新的小生命正在自己的身体里孕育，李璐以往的焦虑一扫而光，心中充盈着即将再次为人母的宁静与喜悦。与乔伟一合计，一致决定要生下来。

乔老爹得知了这个喜讯，高兴得合不拢嘴。惠美刚开始有些抵触情绪，但在两个人耐心劝说之下，也慢慢接受了即将有一个弟弟或妹妹的现实，后来甚至变得有些期盼了。

因为是高龄产妇，李璐按医生说的补充营养、按时产检一样都不含糊。当年她怀惠美的时候，几乎没做过产检，一来是因为经济拮据，二来当时年轻身体好，感觉生孩子就像母鸡下蛋一样简单，而现在就不一样了，她要加倍呵护这个来之不易的二宝。

正值暑假，乔伟不用上班，每天在家悉心照顾李璐。他承包了各项家务，学习煲各种美味营养汤。每天晚上两人躺在床上，都会满怀期待地讨论她肚子里是男孩还是女孩，想像着孩子的模样，琢磨孩子的名字了。

这天，乔伟正在家里煲汤，他的妹夫来了。

乔伟赶紧让妹夫坐下，他去菜场买菜做饭。妹夫一把拉住他：“不用买，太麻烦了，我们到外面去吃。”

乔伟看了看李璐，李璐赶紧进房间取了五百块钱在兜里，对乔伟说：“那就别烧了，妹夫难得来一回，就去饭店吃吧！”

他们来到家门口那家以往常去的大排档时，妹夫却说：“这里环境太差了，吃得不放心。再说咱嫂子怀孕了，惠美也太瘦弱，她们都需要补充营养，今天晚上我带你们去吃大餐。”

他们只得坐上妹夫的路虎越野车，来到本市最好的五星级酒店王府酒家。妹夫点了满满一桌海鲜，第一次吃海鲜的惠美直夸这些菜比爸爸烧的好吃多了。

吃饱喝足，乔伟让李璐去结账，李璐刚准备起身，却被妹夫制止了：“今天我请你们。”他喊了一声服务员，服务员连忙拿过账单，李璐伸过头一看，暗暗吃了一惊：天啊，四个人一顿居然吃掉一千五百。她摸摸手提包里那皱巴巴的五百块钱，脸微微涨红了。

妹夫说，他这次来是想请乔伟去给他帮忙。他承包的工程遍地开花，但因精力有限不能兼顾，正缺少得力助手。自从听乔老爹说了他们的处境之后，他就有心请乔伟去帮他一起监管。

最后，妹夫很豪爽地说：“哥，看着你们过的日子我都心疼。如果你跟着我干，一年下来，几十万随便赚。现在正好是暑假，你可以先过去做做试试看，如果觉得行，就留下来咱们一起干；实在不行，过完暑假你再回来教你的破书，这两个月，每月工资一万，中不？”

乔伟有些为难地说：“可是你嫂子怀孕了，我不在家，没人照顾她。”

“你去挣大钱，嫂子就不用上班了，实在不行请个保姆，也比你这样呆在家里强。你晚上回家和嫂子商量商量，愿意的话明天就跟我走。”

在李璐的极力劝说下，第二天，乔伟跟着妹夫去了B市。李璐辞去工作，歇在家里照顾自己，陪伴惠美，但那几份代做的账还没丢。

怀孕五十来天的时候，李璐到医院做B超检查，医生一脸凝重地告诉她：孩子还没有胎心，先等等看，如果再过半个月还没有出现胎心的早期搏动，就可能是死胎了。

李璐的心再度悬了起来，打电话给乔伟，乔伟安慰她说：“放心吧，咱们都这么健康，不会有事的。我妈四十二岁才生了我妹，你看她现在多健康。你安心养胎，不要胡思乱想！”

在提心吊胆中度过了半个月，李璐再次来到医院，这一回，医生明确地告诉她，胚胎确实没有胎心搏动，需要尽早流产。

这个消息对李璐来说，像是一盆冰水迎头浇下，她连声追问：“怎么会这样？”

中年女医生告诉她，她遇到过很多这样的情况，具体原因不明，应该是由于污染、辐射等等多种原因造成胎儿发育不良。

看着李璐伤心欲绝的样子，从工地上赶回来的乔伟温柔地安慰她：“没关系，这次不行，下次再生，咱们才四十岁不到，有的是机会。”

做完人流后，李璐迫不及待地问医生：“我下次什么时候能再次怀孕？”

医生严肃地告诉她，人流手术前的检查数据显示，她的身体已经明显不适合再怀孕了。B超检查出她的子宫内膜已经很薄，而且患有盆腔炎，再次怀孕的机会不大，就算怀孕也会有危险，这一次能够怀孕已经算是奇迹了。

医生的一席话让李璐泪流满面，并追悔莫及：当年生完惠美后，她接连流产了三次，因为那时经济拮据，没有人照顾，加上孩子又小，每一次没有好好休养，这才导致了现在的无穷后患。

这次手术后，李璐的身体明显虚弱了许多，心情也很沮丧。乔伟虽然尽量抽空回来，但小家庭里原来平静欢乐的气氛变得沉重郁闷起来，以前无话不谈的两人经常会陷于沉默。

8

下半年，乔伟正式辞职了。他脑子聪明，又肯吃苦，第一年跟着妹夫干，第二年他便自己做了包工头，第三年自己注册了公司。他换了车子，在B市买了房子，他挣的钱越来越多，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

乔伟让李璐仍然住在小城里，说换新的学校恐怕对惠美的成长不利，他每个月汇过来的钱，足以让她们母女过上丰裕的生活。她外面的账也不再带了，每天接送惠美，把全部的精力都放在这根独苗上，唯恐有一丁点闪失。

第四年，二胎政策放开了，听到这个消息，李璐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珍珠一样往下掉，躲在被窝里偷偷哭了一晚上。

不久乔伟回来了，他递给李璐一张存款单：“这里有五十万，你和惠美好好过吧，有困难就张口！”

“为什么？”李璐惊讶地问。

“B计划……成功了……只不过……执行人换了……”乔伟低着头，艰难地说完这句话，转身走出了家门。